冉闵本不是来吃白饭的,对店家的唠叨是一点也没有在意。

  看到他只是低头慢喝,陈朝对面的陈府侧门望了一眼,哑着嗓子问道:“阿伯,这陈府,怎么哪些冷清,浑不似以往?”

  店家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摇头说道:“冷清?胡兵就要围城,南阳王重兵把守城门,只许进不许出,如今所有的氏族府第,都很冷清。”

  陈容朝默不吭声的冉闵望了一眼,有心想问王弘的事,想了想,还是改变了主意,“那阿伯可有听过陈元?”

  陈容笑道:“前不久见到这位陈公,他甚是风光,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陈元?南迁回的那个?”在陈容的期待中,那店家摇了摇头,道:“昨日见他,行色匆匆,瘦了甚多。哎,这时月,便是南阳王也得白头。”

  陈容见到还是问不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皱起了眉头。

  刚才路过南街时,她看到自家的店面都已经关闭,看来,想了解一下府的情况还真不容易。

  就在这时,冉闵从袖间扔出一片子金叶子,低笑道:“兀那店家,你且从这侧门进去,找到一个唤尚叟的下人,说是故人相见。想来现在的陈府,也没有人防着你这外人进出了。”

  那店家望着那金叶子,想了想,伸手拿过,道:“那某就去试一试。”

  那店家刚刚走出,只见对面驶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在陈府侧门停下后,一个青年从马车中摇摇晃晃地爬下,他一边爬,一边朝着驱着马车,再次驶向外面的驭夫骂道:“贱奴贱奴,都到了家门口了,还舍不得这一程?”

  骂骂咧咧中,他又向站在远处的门卫喝道:“你这贱奴,见到郎君,不上迎,不扶持,莫非活得不耐烦了?”

  声音暴戾,带着浓重的酒气。

  陈容望着那青年,双眼一亮,低叫道:“是陈三郎。”

  她嗖地回头看向冉闵,眼巴巴地尽是期待。见到冉闵理也不理,陈容朝着那店家唤道:“店家,也不需要你去陈府唤人了,你把那个醉酒的郎君叫来便行。”

  那店家应道:“好嘞。”小碎步地向陈三郎跑去。

  店家刚刚跑到陈三郎面前,还没有开口,跌跌撞撞着的陈三郎,已是重重一挥,把那店家推出老远。

  那店家连忙站稳,又凑上前,巴着笑脸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的声音一落,陈三郎便是哈哈一笑,道:“行,便是见他一见。”

  说罢,他摇摇晃晃地向店中起来。

  陈容又向冉闵看来,见好整以暇地品着那浆,一点也没有走向相迎的意思。陈容只得站起来,迎上前去,哑着声音笑道:“郎君便是陈三郎吧?小人早就听说过陈三郎才华不凡,风姿出众,若是也生在琅琊王家,必不输于他琅琊王七。”

  陈容在这里滔滔不绝地吹捧时,冉闵抬起头来,他侧过脸,斗笠下的墨眼带着笑,望着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陈容。

  陈三郎这人,自负才名,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士,一直是妒忌的。听到陈容这么一捧,他哈哈大笑,醉眼斜倪向她,道:“对对对,你这小子说的这话,很对,很中听。”

  一边笑,他一边伸手扶向陈容的肩膀。

  陈容微微一侧,让了开来。

  她朝塌几一指,笑嘻嘻说道:“郎君请上塌。”

  陈三郎却没有动。他歪着头,尽是血丝的双眸迷糊地瞪着陈容,道:“你这人,怎么这般面熟?”

  陈容闻言,呵呵一笑,她似是随意地压了压斗笠,道:“世人有相似,郎君定是眼花了。”

  陈三郎还在狐疑地望着她,他吸了吸鼻子,嘀咕道:“还是不对。”一边说,他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到塌上倒下,仰脸向天,这般仰躺一会,几乎是突然的,“啊…。”地一声,陈三郎嘶吼起来。在惊得那店家和陈容打了一个哆嗦后,他猛然叫道:“拿,拿酒来。”

  不等那店家开口,陈容已胡乱倒了一口浆过去,一边把那碗塞到他手中,陈容一边关切地问道:“郎君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难道是哪个混账不开眼的,给郎君添了堵?”

  她这市井俚语一出口,冉闵再次侧头,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这些天,陈三郎日日以酒消愁,早就苦闷难当,听到陈容地问话,他竟是以袖掩脸,放声啕啕大哭。

  一边哭,他一边说道:“添堵?这贼杀的老天都在给我添堵啊。”

  “是,是,这老天实在差劲,它怎能给郎君添堵?”陈容可不敢唾骂苍天,自重生后,她便对鬼神之道,敬之惧之。

  陈三郎听到她这一附合,端起那一点浆便到在嘴里,喝叫一句,“好酒”后,在陈容的诱哄下,他哽咽道:“完了,完了,都完了,都完了…”

  陈容压抑欢喜,连忙问道:“郎君为什么说完了?”

  陈三郎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他还在一个径地低叫,“完了,都完了。父亲完了,我也完了。呜呜呜…”

  陈容连忙再倒一点浆过去,又问道:“郎君的父亲,为什么完了?”

  “为什么完了?”陈三郎嘶哑的笑出声来,他呜咽道:“丢了为南阳王筹集的粮,又丢了与母亲家庭合伙弄来的粮。呜呜…胡人就要围城了,我却摊上这么个愚蠢的父亲,弄得家口空空如也,不被族人待见,还有那南阳王,还把老东,把我父亲抓起。”在这个把孝道看得高于一切的时代,便是醉中,他也心有畏惧,不敢唾骂父亲。

  在陈容掩不住的笑容中,陈三郎继续呜咽着说道:“还说什么他与姓李姓许的内贼勾结,在关键时候插了他的刀。要不是伯父出面,我父亲人头都落地了。呜呜,完了,什么都完了。”

  第112章 郎君如故

  陈三郎说到伤心处,伏几大哭,醉语连篇。

  陈容问了几句,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又看到几个仆人急匆匆地向这里走来。她知道,传承几百年的贵州们,禀承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便是天塌下了,在外人面前,那面子无论如何是要维护住的。那几个仆人,定是怕陈三郎酒醉之下胡言乱语才赶来的。

  她站了起来,对着酒家低声说道:“老伯,劳烦把这位郎君扶出,交给他的仆人。”

  那酒家得了金叶子,自是愿意,扶着陈三郎朝外走去。

  他们来到店门口时,几个仆人已经赶来。几人接住陈三郎,转头朝陈容看来。可这时的陈容,已站在角落处,面目模糊,身影隐约,几人根本看不清。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突然的,冉闵低笑道:“小姑子,可如愿了?”

  陈容回过头来,她朝他福了福,快乐地说道:“是,如愿了。”那陈元,既得罪了琅玡王氏,又得罪了南阳王,可以说,不管是建康,还是这个南阳城,他都没有立足之地了。

  而陈元一倒,不管是陈三郎,还是陈微,那身价也是急转直下。便是那阮氏,想来在贵州圈中,都是抬不起头做人的。

  这时的陈容,盈盈浅笑,毫不掩饰她的快意。

  阴暗中,冉闵深沉地凝视着她,再次莞尔一笑。

  就在这时,一阵喧嚣传来。

  这喧嚣声中夹着欢呼和女子的叫嚷声,在满城不安时,这种充满欢快的声音实在是罕见。

  冉闵抬头看去,陈容更是几个碎步,跑到了店门口。

  前方的街道处出现了一辆马车。

  只是望上一眼,陈容便是一僵。

  慢慢地,她眨了眨眼,轻轻一笑。

  那马车的前后左右,都围满了少年男女。嘻笑声中,陈容听到陈琪高声叫道:“七郎七郎,我知道胡人围城之事与你无关,你千万不要介怀。”

  另一个女郎则妖声唤道:“有七郎在,南阳城定然无忧。”

  一个少年也在大叫道:“琅玡王氏精兵无数,区区慕容恪何足道哉。”

  此起彼伏中,都是安慰,都是欢乐地叫喊,望着这些少年男女脸上的笑容,陈容知道,他们打心眼里,便觉得王弘一定能解决这场危机。

  这时,陈容的身后传来冉闵低沉的声音:“老伯对这琅玡王七,也无怨言?”

  那店家嚅嚅地回道:“所有的士人都说,王七郎可靠,想来是可靠的。”

  店家的声音一落,冉闵便是低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着郁闷和苦涩,“只因他是琅玡王七?果然是负天下盛名!”

  陈容还在张望着。

  她透过重重又叠叠的黑色头颅,重重叠叠的华服广袖,看向马车中的那个人。

  马车摇晃中,偶尔一眼间,她可以看到那一双清澈高远的眸子。便是此刻,那眸子也是带笑的,温柔的,宁静的… 那么的自在,那么的从容,仿佛那就要迫近的强敌,那遮蔽天地间的风雨,只不过是这盛世人间的一场宴席。不过如此,不足道哉!

  这是一双可以让人平和,可以让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微笑的眸子。陈容只是望了一眼,心下便是大静,不知不觉中,她已含着笑,轻轻吟道:“君子可知,岁月静好。”

  极简单极简单的一句话,极随意极随意的吟咏出场,陈容含笑的眸子中,却有了湿意。

  就在这时,马车中,那个高远悠然的人,突然转过眸子,向她的方向瞟来。

  就在他瞟来之时,陈容一凛,反射性地便想缩回头去。

  她缩回头了。

  马车中的那人,也只是随意地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不再向她看来。

  陈容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在松出这气的同时,她突然觉得,口里有点苦。

  咬了咬牙,陈容挤出一个笑容,果断转头,向店中返回。

  店中的角落处,那个高大伟岸的身影,下仰着头看着屋梁,那俊美的,轮廓分明的脸上,有着落寞,寂寞,还有亘古的沧桑。

  陈容望了一眼,便低下头,碎步走近,在他的旁边慢慢坐下。

  她垂下双眸,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眼神木然,心思飘远。

  此时此刻,店中安静如许。

  外面的喧嚣声,笑闹声还在继续。

  马车中的王弘,这时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瞬时,马车加速。

  这马车一加速,那些围拥着的人便自动散开。少年少女们,静静地退下,静静地望着王弘向前冲去的马车,不再哄闹。他们知道,此时的七郎,必定有着太多的事需要处理,他们不能他乱了心。

  马车冲到了店面前。

  车帘后,那个俊美高远的少年转过头,漫不经心地朝着店中瞟了一眼,然后,含笑唤道:“木子。”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护卫策马靠近,“郎君有事吩咐?”

  王弘的嘴角扬了扬,音线带笑,“派人去查查那店,记得要快,走慢了,有人可是会躲起来的。”

  青年护卫连忙应道:“是。”策马返回。

  王弘的马车一离开,冉闵便站了起来,他压了压斗笠,命令道:“走罢。”

  “是。”

  陈容连忙也压了压斗笠,跟在他的身后,向外走去。

  刚刚走出几步,还没有出店面,陈容突然停下脚步,惊喜地唤道:“是尚叟。”

  一辆马车驶过来,那驾车的老头,可不正是尚叟?

  冉闵瞟了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陈容一眼,脚步不停。

  陈容见状,张了张嘴,还是跟了上去。只是她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朝着尚叟的马车张望。

  两人来到了一个路口处。

  这时,冉闵停了下来,陈容向他看去,看到的,只是他负着双手的,静静站立的背影。

  而这时,尚叟的马车已经驶近。

  突然的,陈容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几个箭步冲了出去,清声叫道:“尚叟!”

  她的叫声一出,尚叟便急急抬头。

  转眼,他看到了陈容。虽然她穿着少年袍服,虽然她戴着斗笠,可是尚叟只是一眼,便知道这里他家女郎。

  当下,尚叟红了眼眶,他干巴的唇颤抖了一阵后,急急吆喝一声,张嘴便要叫唤。

  这时,陈容又说道:“不要声张。”

  此处街道行人稀少。饶是如此,陈容说这话时也压低了声音。尚叟闻言,马上醒悟过来。他伸袖擦去不知不觉中涌出的泪水。

  就在尚叟策着马走近来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陈容身边,却是冉闵大步走来,也不需要尚叟停下马车,他把车帘一掀,便跳了上去。

  陈容还没有反应过来,马车中的冉闵右手一伸,已扯着她的手臂,把她也提了上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冉闵做来是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尚叟都没有反应过来,马车里,已传来陈容惊喜的,压低的声音,“叟,快快说说,现在的陈府怎么样了?你们怎么样了。”

  尚叟回过神来,他应道:“是。府中现在有点乱。”

  “怎么说?”

  “还不是那陈元。听说他误了南阳王和南阳阮氏的什么大事,引是两家大发脾气,那南阳王一恕之下,砍了他那如夫人李氏的哥哥,还要砍了陈元。陈元慌乱之下,连忙休了那李氏,跪在陈公攘面前大哭,这才免了死罪。”

  尚叟朝左右看了一眼,见到有人,闭上了嘴。好一会,来到安静处,他才继续说道:“这些时日,那阿微天天以泪洗面,夫人阮氏的娘家放言,说阮氏从此后,与他们再无干系。陈元和阮氏更是闭门不出,女郎不知,现在啊,仆人们都知道你这族伯已经失势,明里不说,暗里可没有好脸色呢。哎,听说南阳陈氏开了几次会,说要驱了他们这一家。”

  说到这里,尚叟的声音有点苦,他低叹道:“陈元一出事,连累得我们也不好过。幸好女郎不在。”

  陈容沉默了。

  她自是知道,肯定会连累她。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也是归于陈元名下,如果南阳陈氏真要驱逐陈元,必定也会把她一并驱逐了。

  不过这种损失,她一点也不在意。此时此刻,涌出她心田的,只有报复的快感。

  忍着欢喜,陈容看向冉闵。

  这时刻,这个男人正在闭目沉思,他的浓眉锁得很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望着他,陈容暗暗想道:也不知他具体放出了什么风声?竟弄得陈元和阮氏这么的狼狈?

  尚叟的声音还在传来,“前几日,阮氏又来下令,说我们这一院的下人,只留一个看院就可以了。剩下的全部赶出去。幸好陈公攘派人来了,那人说,女郎是个有情有义的,怎么也不能主人生死未卜,便散了家奴。”说到这里,尚叟的声音中充满了快意,“那人还说啊,有些人自己做错了事,还迁怒于他人。实在是小人。呵呵。”

  陈容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怪不得这次尚叟谈到陈元,语气中没有一点恭敬,原来后来又来了这么一曲。

  就在这时,尚叟忍不住停下马车,回头向她看来,说道:“女郎,家族中人都以为你出事了。”顿了顿,他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说道:“与女郎前去的那些,一个也没有回来,大伙说什么的都有。便是老奴,也哭了几场…”一边说,他一边悄悄地瞟向冉闵所在的角落。

  第113章 妒忌了

  陈容低声安慰:“有将军在,我怎么会有事?”

  尚叟应了一声是,只是应着时,他还在拿眼看向冉闵,满脸疑问。

  陈容知道,尚叟对于她的情况,定有太多疑问,太多想询问的,不过她现在不想说。

  马车还在格支格支地滚动着。

  不一会,冉闵的声音传来,“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