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有相同处。都是痴到无望的人。

  打扮一新的陈容站起来,她朝着镜中的自己瞟了一眼,转向平妪,“妪何时来的?”

  平妪说道:“一大早,冉将军的一个幕僚突然找到我,说是你回城了。他把我送到城门才走的。”

  说到这里,平妪小心地瞅向陈容,期期艾艾地问道:“女郎,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声音吞吞吐吐,有着担忧。

  陈容笑了笑,轻轻回道:“我们马上就要回建康了。”她望着平妪,双眸闪亮,“若能面见陛下,我会请他允我终身不嫁!”

  一语吐出,平妪急得满头大汗,她连连叫道:“女郎,女郎,这,这?”

  她在这里叫着,陈容却是转过头去,理也不理地走向门外,“妪,到得那时,我会多置田产,侍奉你和尚叟百年终老。”

  听到她说出“侍奉”两字,平妪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说到这里,平妪又苦着脸紧跟着陈容,连连说道:“女郎,哪有女孩儿一生不嫁的?这,这,这,这不是个理儿。”

  平妪说着说着,见到外面的仆人都朝自己与陈容看来,连忙闭了嘴。

  这时,天色已晚,南阳城中灯火通明。无数喧嚣声,马嘶声不绝于耳。

  看来,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搬离南阳了。

  陈容倾听着那些声音,头也不回地向尚叟说道:“叟,去把行李收拾好,随时准备离开。”

  “是。”尚叟应了一声,他走到陈容身后,迟疑地说道:“女郎,那些田产还在,老奴不想走。”

  陈容垂眸。

  好一会,她轻说说道:“若是王七郎离开了南阳城,想来南阳城会是安全的。”顿了顿,她转眸看向尚叟,道:“田产之事,叟安排一下吧。不过建康那里,阿容还是想有尚叟在。”

  “是。”

  尚叟领命而去。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阿容站在树下,望着满城的灯火,久久久久,都是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院落里悄无声息,直到外面的灯火渐渐黯淡,直到天与地之间,不再有笙乐回来,陈容才转过头去。

  她堪堪转头,便是一呆。

  也不知何时起,她的院落中,摆上了二榻一几,而那个坐在塌上,正浅斟慢饮,白衣胜雪的俊逸照人的男人,可不正是王弘?

  在王弘的身后,那黑暗的角落,隐约有几个人影。而她的院落里面,安静之极,也不知那些仆人是睡了,还是不在。

  他居然在夜这么深时,这么突然地出现在她的院落中。

  陈容望着他,慢慢的,她嫣然一笑。

  碎步向他走近,陈容在她对面的榻上坐下。

  星光下,她含着笑,温柔随意地望着这个男人,这时的她,不管是眸光,还是表情,不见惊异,也不见疏离。仿佛他一直是她的好友,仿佛这时刻的相遇,是两人早就有商议好的。

  含笑望着他,陈容伸手持起酒斟,给他和自己的酒杯都满上酒水,端起杯浅抿慢饮——他不说话,陈容也没有说话。

  许久许久,王弘开口了,他的声音依然清润动听,他温柔地唤道:“阿容。”他抬起头来,望着这张月光下,冷艳明媚的脸,望着她一袭雪白裳服,喉结动了动,略滞了滞后,他低低地叫道:“阿容,”低叹一声,他直接说道:“你的行李都已装车,诸事也安排好,可以动身了。”

  陈容含着笑,轻轻的,随意地说道:“我会与陈公穰一道。”

  王弘品了一口酒,他站了起来。

  就在他广袖一挥,陈容以为他会就此离去时,只听得王弘轻声说:“打晕她。”

  什么?

  陈容一惊,嗖地抬头。

  可她刚刚抬起头,后颈便是一阵疼痛,接着眼前一黑,倒入了一个散发着清香的怀抱中。

  陈容是在一阵颠覆中醒来的。

  她翻了个身,右手无意识地一摸。

  这一摸,便摸到了一个温热的所在。迷糊的陈容伸手按着按着,一只手突然伸出,把她的手包在了掌中。

  陈容慢慢睁开眼来。

  她看到的,是正翻看着帛书的王弘,此刻,他正舒服地后仰着,而自己的右手,被他的左手稳稳拿住。

  感觉到陈容坐起,他左手一松,随意地放开了她。自始至终,他的那双眼还锁在帛书上。

  陈容瞟了他一眼,便挪到一侧,她伸手掀开车帘,好奇地朝着外面张望着。

  外面,是滚滚烟尘,视野所及之处,都是漫长的车队,前面是,后面也是。

  再一看,这分明是一支杂军,各大家族的都有。

  陈容再伸头向后面瞅去。

  瞅了一会儿,她认出了紧跟在后面的几辆马车是属于她的,她都可以看到驾车的尚叟了。

  陈容缩回了头。

  目光一转,她看到马车中摆着一张琴,当下陈容挪了过去,把那张琴摆好,右手一拨,琴声悠然响起。

  听着悠然的,依然华丽的,却在华丽之外,添了一份自在的琴声,王弘抬起头来。

  他静静地望着她。

  车帘晃荡间,有那么一缕半缕的光芒透射而入,映在她的脸上,双眸上。

  美丽的脸上含着笑,双眸清亮如星。

  被突然出现的自己打晕,一醒来发现自己坐在颠簸的马车中,这个女子无惊无躁。

  王弘慢慢地放下手中帛书,再向后仰了仰,他修长白净的手指抚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阳光下,这张美丽的脸明艳动人,可是那下巴处,有着青紫的掐印,瞬时,昨日她与冉闵相遇的那一幕,浮现在他的眼前…

  琴声悠然而来,它宛如清泉,穿过高高的山林,走过繁茂的灌木,经过田野,最后,汇入河中。

  它穿过春,走过秋,经过冬,最后涌入大河中,再无它自己…

  一辆马车驶近,庾志响亮的声音传来,“七郎,你的琴声什么时候这般华丽又沧桑了?”

  他叫到这里,一眼瞅到正在弹琴的陈容,不由张大了嘴。

  陈容这琴,虽然只练习了十几年,虽然她也算是个有天赋的。可她的琴音,只见技巧,不见意境。指法虽然繁复精到,转折圆满,可一个没有意境的琴音,技巧再高明,也登不上大雅之堂,算不上一流之作。

  可现在,她的琴音,终于在技巧之外,有了自己的灵魂了。

  怔怔地看着陈容,朝着她上下打量许久,庾志转向王弘笑道:“七郎,你这妇人的琴技大长啊,竟是成了气候了。”

  慢慢的,琴声一静。

  陈容抬起头来,她双眸明亮地望着庾志,微笑道:“公错矣,妾姓陈,名容,你唤我时,当称陈氏阿容。”

  她这话是指责庾志那句“你这妇人”用词不妥。

  庾志被她盯得打了一个哈哈,目光瞟向王弘,朝他做了一个鬼脸,颇为鄙夷地说道:“王七郎,你也太差劲了些。”

  他啧啧两声,哼哼道:“想当年,我家那个,我不过用了一个月。”

  面对他的鄙夷,王弘淡淡一笑,他转过头,静静地看向陈容。见到她低着头,如缎的墨发随风轻扬,他目光不由一滞。

  好一会,他轻轻说道:“人与人,是不同的。”

  这话一出,庾志再次打了个哈哈。同样坐在马车中的庾志,一边大笑,一边双手叉腰,仰天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以示对王弘的不屑。

  王弘见状,莞尔一笑,目光有意无意间,再次瞟向陈容。

  陈容还在弹琴,在两人交谈际,那华丽中透出沧桑的琴声,再次悠然而起。

  随着那琴声传出,渐渐的,喧嚣声,议论声,都有止息。这里都是行家里手,陈容这琴声一起,他们与庾志一样,便发现了它的不凡之处。

  就在众人侧耳倾听时,那琴声却是一止。

  原来,陈容弹着弹着,突然觉得意兴索然,便把琴推开,重新坐到马车旁,朝外张望起来。

  她四下张望之际,她的身后,王弘和庾志的交谈声,有一句每一句地传来。庾志瞟了一眼陈容,凑近王弘,压低声音问道:“你做了什么事?怎么这妇人连活都不想活了?”

  这话一出,王弘嘴角一拉,慢慢苦笑了下。

  然后,他瞟向庾志。

  对上他的目光,庾志连忙又打了一个哈哈,低声说道:“当我没问,当我没问。”可他终是好奇,瞅着一袭白裳的陈容,又瞅了瞅王七郎,他嘟囔道:“连衣服都穿一样的了…到了建康,恐怕那些小儿女都会仿效你们,着一样颜色的衣裳。”

  这一次,他的声音一落,陈容已伸过头,向着后面的马车唤道:“妪!”

  纵使喧嚣处处,平妪也听清了她家女郎的叫唤,当下她伸出头来,笑逐颜开地唤道:“女郎。”她的脸上充满欢愉,昨天被陈容的宣言吓得一夜不睡的她,总算放下心来。

  陈容见她应了,伸手碰了碰车门。她身子刚一移,手臂却是一紧。

  接着,她的身后,传来王弘温柔的声音,以及他贴在她耳边所吐出的温暖气息,“卿卿,马行甚速,这般跳下去,可是会伤了你。”

  陈容慢慢回头,嫣然一笑斜睨于他,吐气芳兰,“郎君,你过虑了。”现在的她,可不会再想死了。

  第127章 对峙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瘐志哇哇叫道:“七郎啊七郎,何紧张至斯?”

  在他的狂笑中,王弘回头瞟了他一眼。这一眼瞟去,瘐志的笑声立马戛然而止,只是那喉间不时传出一种古怪的“咕咕”声,像是忍笑忍得无比辛苦。

  这时,外面传来平妪地叫唤声,“女郎?”

  陈容听在耳中,转眸向王弘福了福,道:“仆人叫唤,阿容得下车了。”

  她含着笑,盈盈蹲福着,可等了好一会,也没有等到王弘地回答,不由抬头向他看去。

  这一看,她对上了举着酒杯,眉目微敛,嘴角含笑,好不自在的王七郎,看他这模样,似是没有听到她的请离?

  陈容诧异之际,一眼瞟到忍笑忍得脸上肌肉直跳啊跳的瘐志,当下她眨了眨眼,嫣然一笑,安静地坐回塌几上,不再提离开之事。

  便这样,王弘静静地喝着他的酒,陈容侧头透过车帘看着外面的行人和风景,瘐志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喉中的“咕咕”声不断传来。

  外面,平妪叫了二遍,见陈容没有回答,便缩回了头。

  而行人,还在继续向前驶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瘐志已然离开,一骑烟尘靠近。

  这是一个探路的王家护卫,他来到马车旁,低声禀道:“郎君,冉将军朝这个方向赶来了。”

  冉闵?

  陈容抬起了头。

  王弘慢慢放下酒杯,他嘴角微扬,轻轻嘀咕道:“夺人之妻,纵使是私相授受的,也有失厚道。”自语到这里,他向外面唤道:“撤去马车标志,择一路随我改道。”

  “是。”

  外面的骑士领命离去。

  这时,王弘转眸看向陈容。

  明明是他理亏,可他这个时候,双眸明亮,神态悠然,当真说不出的闲适,哪里能见到半点愧意?

  陈容瞟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王弘的命令下了,不过这一路并没有看到贫道,一直到夕阳西下时,他们也没有找到机会离开。

  晚餐时候了。

  众护卫跳下马车,开始扎营准备晚餐,王弘也已离去。

  陈容跳下马车,转头寻去平妪等人。

  平妪也在寻向她,见到陈容四下张望,尚叟连忙驱着马车靠近,叫道:“女郎,女郎。”

  陈容转头,见是他们,灿烂一笑。

  她大步走到马车旁,掀开车帘便钻了进去。

  平妪正在马车中,她见陈容一副疲惫的模样,连忙说道:“妇郎,热汤烧好了,可要沐浴?”

  陈容低着头,朝着自己身上的白衣裳望了一眼,点了点头。

  不一会,热汤便备好了。

  陈容把脸埋在水中,直浸到喘不过气来,她才抬起头。这时,平妪正在搓洗着她的长发,她满意地看着水花中陈容的白嫩滑腻的肌肤,端详着她那含着笑的,却无形中拒人于千进而之外的冷漠神情,开怀地说道:“老奴这一日看女郎,真是越看越好看。”

  她笑得眉眼都弯成一线,“我家女郎,总算不再那么骚媚了。”因为整个士族都以清雅为美,陈容这种在世人眼中极具性诱惑的身材和面容,在‘媚’之一字外,得再加一个‘骚’字。也许在以前的时代,她这样的女郎只能说是天生媚骨,可在这个时代,世人会自动的在那媚字外,再加一个骚字。似乎不这样形容,不足以表达那来自下意识中的排斥和鄙夷。

  对着平妪地欢喜,陈容只是淡淡一笑。

  她眸光扫过几上的裳服,突然说道:”以后,还是不用准备白衣裳了。“

  平妪一怔,不由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陈容想起瘐志说的话,慢慢一笑,低低说道:“所有的执着,都是痴迷不悟。”

  这句话平妪没有听懂。

  她咧嘴呵呵笑道:“女郎不喜欢白衣裳了也好,也她。这走得匆匆忙忙的,老奴还没有时辰为女郎制做白衣裳呢。”

  这时,陈容打断了她的话,“你们是什么时候上的马车?”

  “昨晚子时啊,大伙也不知怎么地,说着说着话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刚一醒,七郎的人便过来了,他们说,女郎已动身了,要我们加紧一些。呵呵,幸好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说走就可以走,不然会惹得王家人不快。”

  唠叨了一会,平妪道:“女郎,可以了。”

  陈容应了一声,在她的服侍下,穿好衣裳,踏上木履,走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