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这般含着笑,踏着木履,浅鸀色的衣袍随着风飘荡,墨黑如缎的发髻间珍珠莹光闪烁时,众人的目光滞了滞。

  转眼,众人移开了目光。

  在这建康城,美人是多不胜数,虽然陈容这般艳美的女郎,却偏有着与她身份不符的从容和淡漠,虽然她那掩不住的艳色里,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绝,可也只是能让众人目光滞一滞罢了。

  接着陈容过来的中年男子,建康陈氏的四叔陈康陈子方见陈容走下,呵呵一笑,指着前方那偌大的,十幢房屋层层叠叠堆砌的院落说道:“阿容,这便是你们的院落,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让下人们补充便是。”

  说到这里,他看向低头顺目地站在前方过道处,几个长相清秀少女和少年,道:“这是你们的女郎,从今天起,一切以她为主。”

  八个少年少女齐齐躬身行礼,应道:“是。”

  他们围上了陈容。

  陈子方又是哈哈一笑,他对着陈容慈祥地说道:“阿容啊。”

  陈容一福,低头应道:“是。 ”

  陈子方说道:“从此后,这里便是你的家。记住,你是陈氏阿容。”

  这语气有点严肃,陈容连忙应道:“阿容知晓。”

  陈子方笑了笑,广袖一甩,大步离去。随着他一走,那些散在四周,好奇地瞅向这里的目光,也一一收回。转眼间,院落里一清。

  八年少年少女中,走出了一个二十岁,瓜子脸,眉间有颗美人痣的婢女,她伸手扶住陈容,一边向前走,一边用建康人特有的吴侬软语说道:“女郎可是在疑惑着?”她掩着嘴笑得清脆,“女郎有所不知也,现在你是南阳陈氏陈公攘那一房的。一切事物,得陈公攘到了再说。”

  这次来到本家,除了那个迎自己前来的人,别的长辈是一个没见。陈容原以为,怎么着也会让她见过几个长者再说。现在听了这婢女的解释,她才明白这原因所在。

  但是,这婢女好灵通的心思,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她竟是都知道了?

  陈容刚刚想到这里,那婢女再次一笑,脆脆地说道:“女郎有所不知,对于察颜观色之道,我等需要时常学学。”她含笑着解释道:“整个建康,凡是如我陈家这样的世家朱门,不但对上等婢女安排了专门的教习,便是歌伎,行走,管事,护卫,都有长年训练的…不然,我陈氏怎配说是百年公卿世家?”

  陈容点了点头,以前的她,对这些可能还会感兴趣,现在的她嘛,一心只想图个一世静好,便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殊不知,正是她这种不在意的态度,众婢众仆看在眼中,却在暗暗忖道:听说女郎是个卑微之极的出身,现在看来,倒有几分大家之气,从容风度。

  安排给陈容的院落,位于陈府的西侧,院落的旁边便开着一个侧门,从侧门走出便是一条街道。

  整个院落极其幽雅,甚至这种幽雅中,还透着一种朴实无华。

  在陈容打量时,那瓜子脸的婢女又笑了起来,“这世间,如石崇那样当街炫富,把院落弄得珠袖翠鸀的,乃是下下等的暴发铜臭之户,上等门第,一切以舒适为主,天地之道,唯心而已。”

  这个道理,经历了两次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陈容,也是懂得的,她点了点头,低低说道:“天地之道,唯心而已,这话说得着实不错。”

  这时,陈容已跨入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十分宽大,而且装饰极为简洁,一床一塌一几几帘外,并无多余的家俱。

  再一看,胡桃木的地板上,飘荡着四层纱幔,纱幔后的床塌上,帘帐莹光浅浅,仔细一瞅,那帘帐上镶着的,居然都是色泽上等的南海珍珠打碎后琢磨过,再镶嵌上去的。粗粗一看,宛如星辰,直是数不胜数。

  再一看,床帐顶上镶着五六十颗手指大的珍珠…这珍珠无论色泽还是圆润度,大小,都比她发髻间所戴的,无甚差别。

  整个房间中,有一股让人放松的香弥漫着,陈容上辈子嫁的冉闵,虽然也混得相当不错,可他的住处,也从来没有这种极富极贵门第才有的低调的奢华。

  自陈容进入这个院落后,众婢一直在关注她的表现。现在见到她不惊不躁,那淡然的,视而不见的表情,渀佛这种场所,她曾经住过十数载,直似那堆满床顶的极品珍珠,只是石头…这样的表现,众婢十分满意,暗暗想道:怪不得她一个偏旁庶女,竟能博得南阳城的各位名士极力引荐,便是那琅琊王氏的,也不绝口地称赞于她,原来真是个上得了大雅之堂的。

  这晋见陛下,为一个女郎请求封赏,可不是一件寻常事。一旦封赏成功,她陈氏阿容,代表的乃是陈氏一门的颜面。她可以狡猾,却不能不镇定,可以心狠手辣,却不能没有见识,甚至可以忘恩负义,也不能没有这种淡定优雅,见惯荣华的贵族气质。

  在这种高要求下,如琅琊王氏这种累世冠冕之家,连司马皇室的皇子公主都不看在眼中,事实上,司马皇家的子弟教育,家风家规,还真的远远不如这些世家子弟们。

  心下满意后,众婢一一告退。

  陈容则坐在刚刚属于她的房间中,低着,望着刚刚搬进来的一面七弦琴发着呆。

  平妪见到房门被带上,连忙吁出一口长气,她走到陈容身后,压低声音埋怨道:“女郎,也不知怎么地,刚才老奴一直不敢喘气。”

  陈容眼也不抬,淡淡地回道:“你又不求什么,用得着吗?”

  平妪一怔,想了想,笑了起来,“是啊,我又不求什么,女郎,我再见到她们,一定喘得过气来。”

  陈容抿嘴一笑。

  傍晚了。

  在路上,陈容等人已度过了春节,这时立春才几天,有了一点绵软的风中依然透着凉。

  陈容望着西落的日头,双手一拔,琴声悠然响起。

  琴声悠然,舒缓中,隐有着紧促,惯常的华丽之余,有着她自己也不曾发现的宁静,这是一种发现山是如此壮观,水幽静得令她心怡的宁静。只是这种宁静,配上紧促,未免让人感觉到,她对这种宁静索求得过于急迫。

  慢慢的,琴声止息。

  几乎就在琴声停止时,“啪啪啪”的巴掌声从她的身后传来,同时,桓九郎尖利地笑道:“好,好。每一次听阿容的琴,都与上一次变化殊大。”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低,颇有点怪声怪气地说道:“却不知这是何人之功?”

  这语气真有点怪。

  陈容蹙眉,不由自主的,她抚着琴的食指变得僵直。

  慢慢的,她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笑容。

  陈容起身,半侧过头,微敛着眉眼福了福,唤道;“几位郎君安好。”

  不用抬头,她也可以看到那几个衣履翩翩的华服子弟中,有着让她刻骨铭心的,并不想要再见的身影。

  因此,她在福过后,白嫩青葱的手指在琴弦上一划而过,陈容一笑,轻悠中带着闲适地说道:“日薄西山,夜幕将临,鄙处寒重风大,郎君们还是请回吧。”

  她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众少年一怔间,桓九郎率先哈哈大笑。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一手一个,重重一推,叫道:“是,是,我们回,我们就回。”一边推他一边大笑,转眼间,‘哒哒哒’的脚步声便消失在拱门外。

  可是,那唯一一个没有被桓九郎拉起的人,却是陈容最不想见的。

  当下,陈容苦笑了一下。

  脚步声响。

  那白衣翩翩的美少年走到她面前。

  他一直走到离她只有三步远才停下,低头望着她,他轻轻一叹,温柔如水地唤道:“阿容,别这样笑着,也别这样说话…这不是你。”

  这话一出,陈容差点失笑出声。

  她慢慢抬起头来。

  夕阳光下,她那艳丽妩媚的脸,白里透着袖,那乌黑的眸子,幽亮幽亮地透着深。

  她歪着头望着他,半晌还是一笑,“七郎,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了,久得渀佛一个世纪,久得她都习惯了这么隔着,远着…

  王弘望着妩媚动人中,透着冷漠的陈容,慢慢的,露出一抹苦笑。

  他伸出手,抚向陈容的唇。

  他的动作缓慢优雅,自然之极。

  就在那食指离她的唇不过分寸之远时,陈容眉笑眼不笑地轻声说道:“郎君,请自重。”

  声音很轻,声音很淡,却透着一种从骨子里发出的绝决。

  王弘却似没有听到。

  他的食指,轻轻地按上不曾躲避的陈容的唇。

  抚着她丰润的嘴唇,王弘的手指十分凉,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唇,双眼静静地盯着她的眼,半晌,他唇角一勾,低低说道:“我的阿容啊…哎”声音低哑中透着缠绵无奈之意。

  陈容眉头一挑:他的阿容?

  转眼,陈容妩媚一笑,她眼波如水地瞅着王弘,似笑非笑间,嘴唇一开,轻轻含住了他在唇上摩挲的食指。

  她这个动作一做,王弘瞬时一僵。

  陈容眼波横流地瞅着僵住的王弘,慢慢的,她的舌尖在他的指尖上舔了舔。

  这一舔,成功的令得王弘哆嗦了一下,几乎是同时,他清澈如水的双眸大亮。

  就在他专注的,也是欢喜地看向陈容时,陈容吐出他的食指,青葱水嫩的手指划向他的咽喉。

  温暖滑腻的触感中,极为突然的,一个尖锐之物抵在了他的喉结上。这尖锐之物正是她的金钗,陈容手腕一沉,那金钗便刺入他的肉中。

  这个变故极为突然,王弘刚被她勾得欢喜了,愉悦了,这一转眼间,便是利器加身,金钗锁喉

  在逼得王弘不得不昂头时,陈容妖媚的笑容一收,她望着他,静静地说道:“七郎过矣。既然我要的你给不起,你给的我不屑一顾,何不甩甩衣袖,就此别过?”

  她凑近他,唇齿间吐出的芳香,扑入他的耳洞中,在王弘直直的,一瞬不瞬盯来的清澈明净的眼眸中,她低低的,绵绵地说道:“七郎,死缠烂打,可不是琅琊王氏的家风”她温软的唇便贴在他的耳边,她说出的话,丝丝绵绵地渗入他的耳洞中。

  在成功的令得王弘双眸一暗后,陈容嗖地收回金钗,头一转,毫不犹豫地向房中走去。堪堪跨入房门,陈容的清喝声响亮传出,“来人,送贵客”

  一连喊了两声,也没有半个仆人婢女站出。

  陈容站在房门前,声音再提,喝道:“来人”

  她的声音有点微怒,刚才桓九郎一退,她便注意到院落里的仆人婢女都不见了。只是没有想到,她这么扯着嗓子喊,那些人还是装作没有听到。

  可是,她的声音虽是提高了,院落里依然安静如许。

  陈容恼了,她轻哼一声,广袖一甩,大步冲入房中,转眼间,‘砰’地一声,房门被她重重撞上。

  望着那被撞得摇晃不已的房门,站在院落里的王弘,慢慢伸手抚过咽喉上的血点,抚着抚着,他苦笑起来。

  媚公卿 第136风头

  望着那紧闭的门户,王弘暗叹一声,甩了甩衣袖,转身离去。

  他一走,众婢女仆人络绎出现。陈容闷了一阵,听到外面的低语声,不由大步走向房门。

  就在她的手放在门柄上,把房门拉开时,陈容苦笑起来:我为什么还要恼?她知道,自己虽说是这个院落的主人之一,可在众人的心中,她的身份便末必高过那些仆人婢女的。

  寻思了一阵后,陈容还是拉开房门,走了出来。

  她静静地盯向那几个婢女仆人,盯着盯着,陈容轻蔑一笑,广袖一甩,折身回返。

  望着紧闭的房门,几婢相互看了一眼,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陈容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可她那眼神中的轻蔑,还是让他们有点羞愧。

  这一天,建康城热闹非凡。

  陈公攘等人进城了。

  当然,来的并不止是陈公攘,而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多达数万人的大队伍。做为这几个月中,规模最大的南迁世族,他们地到来,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陈容坐在马车中。

  马车外,带着众建康陈氏去迎接族人的,依然是四叔陈子方。在她马车的前后左右,都是密密麻麻,挤挤攘攘的建康城的百姓。

  平妪朝外面瞅了一眼,笑道:“陈公攘归来后,女郎面圣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她向往地看向宫城方向,一脸羡慕,“奴还不知那公子皇子,都长得什么样呢。想来,定是个个俊美不凡,宛若神仙中人。”

  陈容只是一笑。

  就在这时,平妪突然捅了捅陈容,低声说道:“女郎快看,那是郎君和你大嫂啊。他们正在盯着这里看呢。”

  陈容闻言,头也不抬,只是轻声吩咐,“把车帘拉下一些。”

  把车帘拉下一些?这种事当面做来,可是大伤人心的。平妪怔了怔,见到陈容拒着唇,一脸倔强,轻应一声,伸手把车帘向下扯了扯。

  这时的陈家大嫂,正昂着头极力向陈容的马车看来。她一边看,一边推着自家男人,尖声说道:“快看快看,那就是你的妹子,你叫她,你叫她啊!”

  陈家大兄犹豫着皱眉说道:“不妥。真要见她,我向陈府求见便是。”

  这话一出,陈家大嫂恼了,她狠狠在他的足背上踩了一脚,尖声低叫,“你疯了还是傻了?只有当着众人叫她,她才不敢不应,也不敢不认!”说到这里,她脚尖又朝着那足背重重一践,恨铁不成钢的低吼道:“叫啊!”她又说道:“看,那老奴看到我们了。”

  陈家大兄的唇蠕了蠕,犹豫地张开了口。

  就在这时,那车帘却是一拉,隔绝了他们看向陈容的视线。

  这?

  那老奴明明都看到了陈家大兄,还这般拉下车帘,这分明是不想认他啊!

  一时之间,陈家大兄呆住了,陈家大嫂也呆住了。

  她一会,陈家大嫂气了,她脸上的肥肉狠狠跳动几下。

  右手一伸,她掐住了陈家大兄的耳朵,尖叫道:“你这个杀千刀没用的废物!你看吧你看吧,你天天把这个妹子挂在口中,可人家呢?人家连见你也不愿意!”

  她的音线有点高了,直是超越了这满城的喧嚣,传到了道路中间行走的贵人耳中。

  瞬时,好几个护卫转过头向她看来。

  陈家大嫂一见,吓得肥脸大白,再对上左右众人投来的鄙夷厌恶的目光,她更是心虚得很,当下连忙挤出一个笑容,扯着陈家大兄的手退向另一边。

  转眼,陈容的车队已来到了城门处。

  车队停了下来,喧嚣声渐止,众人开始排在两侧,专门等着前方那扬起的烟尖越逼越近。

  这时,婢女的声音传来,“女郎。”

  陈容应了一声。

  那婢女低声说道:“陈公攘到后,你且伴他身侧,与他一道入城。”顿了顿,那婢女轻轻的解释了句,“刚才来了几位贵人。”

  陈容一凛,应道:“可。”

  那婢女一退,陈容便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她,着一袭浅蓝色偏黄的衣裳,折褶飘飞的裳服上,绣着朵朵浪花,这样的衣裳,再配上她素淡的,不施胭脂的脸,显得格外清爽精致,这种清爽精致,冲淡了她的艳丽妩媚,多加了一分纯粹清彻。

  不错,这样的自己,可以面见贵人了。

  陈容满意地收回目光时,平妪在她身后说道:“女郎,要不要重新梳过头发?”为了方便,她的头发只是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上面只别了一支金钗,同时,她雪嫩的足上,也与时下流行的那般,着了一双木履。这样的打扮,清是清彻,只是显得不够慎重。

  陈容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必,不用太过刻意。”

  她的声音一落,外面响起了一阵喧哗声,嘻笑声。

  陈容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