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跳,渐渐由急聚转为舒缓。

  他的心跳,一直是坚定有力着。

  陈容一直是睁大眼的,她盯着鼻尖的白裳,感觉着那白裳底的温热,还有体息。

  …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容慢慢闭上双眼,进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是在一阵鸟鸣声中。陈容眼一睁开,便向旁边摸去。

  身侧,空空如也。

  陈容一惊,连忙支身望去。

  哪里还有人在?

  明明,昨天不是在做梦的。陈容连忙踏上木履,朝着外面走去。吱呀一声打开房门,望着庭院中扫着落叶的仆人,陈容急走几步,靠近问道:“郎君呢?”

  这仆人,自是王弘的人。他朝着陈容持手一礼,恭敬地回道:“郎君一大早便离去了。”

  “怎么离去的?”

  “自是坐马车。上次郎君不是放了几辆马车在观中吗?”

  是这样啊?

  陈容轻应一声,慢慢向外走去。

  她一直走到观门左侧的山台上,扶着石栏,下面的建康城中寥寥落落,几无行人…望来望去,终是不见那熟悉的身影。

  陈容转过身来,她抿着唇,久久一动不动。

  一辆黑色的马车,正稳稳地行驶在清晨的建康城中。车轮滚动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驭夫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策马跟在左右两侧的,也都是身形悍勇的壮士。

  夹在这些人中,那个四十来岁的苍白瘦弱的文士,便显得打眼了。

  他凑近马车,低声说道:“还是郎君高明,昨天,果然有五波人跳出来。”

  马车中,传来王弘清润温柔的声音,“不止是他们,便是略有异动的,也得记着。”

  “已记下了。”

  文士应了一声,抚着长须说道:“这一次,太子和琅琊王七同时得病,不知欢喜了多少人。哈哈,”他笑眯眯地看向王弘,晒道:“郎君何不再病几日?想来可以引出更多的人。”

  马车中,王弘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冷意,“不必了。再病下去,只怕亲近之人也生嫌隙。”

  这话一出,文士一怔,转眼他大点其头,是啊,这世上本来因利而来,因利而往。再拖下去,只怕本来归属于郎君的人,也会心思浮动。

  文士又说了几句后,盯着马车中的郎君,突然笑了起来,“郎君可有如愿?”他眨了眨眼,于无比真诚中,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问道:“记得昨日郎君来观里时,可是说过的,这一次以风寒假冒伤寒,实是一箭多发…至少那个妇人是会心软的。不知郎君的妇人,可有感到生死无常,不再固执?应允入你府中?”

  他的笑容实在可恶。

  众护卫见状,一个个抿唇偷笑,可他们依然严肃地盯着前方,就怕自家郎君发怒。

  哪知,在一阵静默中,马车中的郎君竟是回答了,他低低的,苦笑着说道:“感于生死无常,不再固执?她听了我得的是伤寒,极欢喜。”

  众人嗖嗖转头看向马车中。

  在一众错愕中,王弘的声音充满无力,“她很开心地回我:你我若能就此死去,也算圆满了。”

  众人先是一呆,转眼,笑声大作。

 

  媚公卿 第169章敢不敢要?

  转眼,大半天过去了。

  末时许,陈容刚睡过午觉,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听得应姑的声音传来,“仙姑,陛下令你入宫。”

  皇帝?

  陈容应了一声,天家的使者已在外面侯着,她用极快的速度沐浴更衣后,便坐上马车,跟在使者身后向皇宫走去。

  不一会,马车便入了宫门,它直向皇帝所在的花园驶去。

  马车停了下来,那太监的声音传来,“大人,陛下在里面,你去见过吧。”她现在好在也是陛下亲封的光禄大夫,因此那太监尽管心中嘀咕,这个大人两字,还是叫得顺溜。

  陈容应了一声,跨下马车,向着花园走去。

  现在立了夏,花园中树木繁芜,各种陈容没有见过的鲜花争相斗艳,垂柳处处。

  这花园与陈空往日所见一样,安静得出奇,陈容走了几十步,来到上次皇帝捉蚂蚁的地方,见空无一人,又便湖边走去。

  果然,拂过花柳,一个黑袍长身的身影出现在陈容眼前。

  这身影左右,足隔了百步处才有太监宫女的身影。此刻,他背对着陈容,正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湖水发呆。陈容定睛一看,不由忖道:光看背影,陛下也是长身玉立。

  事实上,陛下不止是身材颀长,长相也是清秀雅致,眼神也是灵动,便如一个寻常的世家子弟。

  陈容脚步放重,走到他身后十步处,盈盈一福,唤道:“臣见过陛下。”

  皇帝没有回头,只是说道:“过来。”声音有点闷闷,显然心中不快。

  陈容一听,心下格登一声,刚刚初见时,陛下便把一个看不顺眼的胖妇人砍了,很显然,眼前这个对自己极为友善的年青皇帝,是个喜怒不定的。

  想到这里,她暗暗定神,提步走到他的身侧。

  与皇帝一样,朝着荡漾着破碎流离的银光的湖面望了一眼,陈容转头看向皇帝。

  皇帝正抿着唇,因抿得太紧,唇边的两条法令线拉得又长又深,一股戾气流露于外。

  陈容暗暗叫苦,她收回眼神,心思百转。

  就在这时,青年皇帝的声音传来,“你为什么不说话?”

  陈容垂眸,轻快地说道:“臣在想着昨日见到的那个有趣之人。”

  皇帝的声音依然闷闷,“哦,说来听听?”

  陈容扬着唇,清脆地说道:“堂堂江东孙家嫡子孙林公,为了尝到新出的美酒竟混入一个普通商家三年之久。”她比手划脚,神采飞扬地说道:“陛下你不知道,当时有人喝破他的身份时,商家的人那个目瞪口呆啊,格格,臣第一次看到,这人的脸色也可由青转白,由白转蓝,由蓝转红。”

  她一边说,一边都在暗中观察皇帝的神色,见他听得认真,才敢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说完后,陈容歪着头,一脸向往地说道:“能不在乎地位,能任意地甩掉身上的包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这孙林公,不愧是江东名士。”

  皇帝点了点头。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脸上的神色,也没有转为阴沉。

  径自盯着湖水一阵,皇帝喃喃说道:“不在乎地位,不在乎包袱?这人确是幸运之士。”

  他拂了拂衣袖,“陪朕走走。”

  陈容应了一声,快步跟上。走在皇帝身后,陈容悄悄吐出一口浊气,看来自己做对了,现在的皇帝情绪稳些了。

  皇帝负着手走在前面,他盯着前方,冷笑道:“你可知道,今日的皇宫,为何这般安静?”

  陈容讶异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皇帝轻哼一声,声音沙哑地说道:“那是因为,太子病了,病得很重。”

  他说到这里,见陈容久久没有回话,不由皱起眉头轻喝,“你在想什么?”

  陈容一凛,转头看向他,低声说道:“我在想,庄子似乎说过,世人各有逍遥,鸟雀和大鹏也各有各的快乐。”顿了顿,她说道:“太子虽病,可那末必是苦。”

  皇帝脚步一顿。

  他似是呆了,久久久久,都是一动不动。

  好一会,他才艰难地回过头来看向陈容。

  盯着低眉敛目,脸色有点白的陈容,皇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沙哑,在空寂中远远传出。笑着笑着,皇帝声音一收,“不错,末必是苦”说到这里,他再次放声大笑起来。

  这一次,他一边大笑,一边朗声吟唱道:“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死者不悔其贪生乎?”

  渐渐的,那笑声变成了长啸。啸声沉远,如歌如泣。

  陈容听着听着,突然看到皇帝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水,她连忙低下头,继续垂眉敛目。

  啸声渐渐止息。

  皇帝转身看向陈容,大袖一挥,清爽地说道:“走吧,朕带你到那边看花去。”

  他一手抓过陈容的小手,一把握紧,自顾自地说道:“好几年了,都没有人跟朕聊过庄子了。想当年…”他刚说到这里,却是一呆,转眼,皇帝哧笑道:“朕怎么给忘记了?朕荒唐胡闹了几十年,哪有什么想当年?当年名士们日夜清淡,朕也只能在门外玩耍,偷听。”

  他走得飞快,拖得陈容踉踉跄跄的,刚刚走到一片花海中,他又脚步一转,朝着另一侧走去,“花没有什么好看的,还是看鱼吧。阿容你不知道,朕前几日弄来了几条名贵的鱼种,色做五彩,甚是好看。”

  他扯着陈容来到湖泊的另一侧,这里有一个小鱼塘。皇帝蹲了下来,随手捡起一根树枝,便向水里搅动,“怎么睡着了?不行,得给阿容看看。”一边说,他一边搅得欢。

  陈容蹲在他的身侧,安静地看着池塘中游来游去的鱼。

  皇帝搅了几下,突然说道:“你刚才怕了?”

  陈容再次一凛。

  她看到的,是一张欢乐的搅着水底的侧脸。想了想,陈容轻声说道:“是有点怕。”

  顿了顿,她自顾自地说道:“阿容出身卑寒,时有人一言不合,便怒骂于我。”她自失一笑,“阿容胆小惯了。”

  “你胆小?”皇帝哈哈一笑,道:“你真胆小,怎么与王七睡了一晚后,便一身白衣冲入万军当中求死?你真胆小,怎么与冉闵孙衍这等一心抗胡的粗汉子相好?”

  他笑声朗朗,似是不经意地说出这些话。便是说出后,也是笑容满面。

  可是陈容,还是有点发冷,手脚也是冰凉。

  皇帝的声音一落,陈容便是长叹一声,她侧过头,向往地看着天上悠然来去的白云,“阿容这人,身份低微,心比天高。在遇到王七郎之前,我一心只想找个寒微士子。”

  这话一出,皇帝侧头看向她,双眼亮晶晶地问道:“为啥?”

  陈容嗔了他一眼,“当人正妻呗。”

  她哼哼道:“阿容发过誓,这一辈子,永远不叫任何女人做主母”

  皇帝瞪大眼。突然的,他“啪啪”地鼓起掌来,大叫道:“好,有志向”

  陈容似是被他突然大声给惊了一下,又给了皇帝一个白眼。在他兴致勃勃地盯视中,她继续说道:“冉闵啊,当初在南阳时,他向我陈家求亲,阿容身份虽然低微,加上一把劲,还是配得上他的。”

  她朝着皇帝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说道:“陛下不知,他那个南阳陈氏的妾室,本是家族许给他为妻的。嘻嘻,可她败给了阿容我的欲擒故纵之技下。”

  这话一出,皇帝大乐,他鼓掌道:“好你个阿容,当真,当真,”他想了想,大叫道:“当真够无耻…不过朕喜欢。”

  自是知道你会喜欢。

  陈容在他骂自己无耻时,又抛了一个白眼去。皇帝一连得了她三个白眼,这种白眼,从这个有趣的小妇人这里得到,倒别有情趣。当下,皇帝回了她一个鬼脸。

  对上皇帝的鬼脸,陈容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继续说道:“那孙衍啊,是阿容在路上识得的,当时他亲人都被胡人杀了,自身刚被忠仆救出,阿容给了他一碗饭,激了他几句,他便把我当亲人了。”

  只是几句话,便把她与三个男人之间的关系交待得一清二楚。

  说完后,她从皇帝手中抢过那树枝,逗弄起鱼儿来。

  不过这个时候,她的耳朵是竖起来的。很明显,皇帝突然说出这两句话,定是听了什么闲言闲语,她一个回答不如他意,便后果难说。

  皇帝抬头望着天空,发了一阵呆后,慢慢站了起来。

  他眯着双眼,望着北方的天空,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负着双手踱起步来。

  陈容一边听着他的脚步声,一边径自逗着塘中的游鱼。

  皇帝转悠来转悠去,嘴里嘀咕有声,不过声音很小,陈容听不清。

  转了一会,他停下脚步,胡乱挥了挥手,接着,又踱起步来。

  又过了一会,他走到了陈容身后。

  盯着她蹲着的身姿,皇帝突然说道:“那王弘,你想不想要?”

  想不想要王弘?

  陈容一惊。她呆呆地转过头来看向皇帝,几乎是突然的,她怪叫道:“陛下,我是一个妇人,”她瞪大眼,点头强调,“我还是一个出身寒微,啥都没有的妇人。”

  她这是在提醒皇帝,他那句话,用词不当。

  皇帝看到她煞有其事的模样,哈哈一笑。朝着她望来,他咧开雪白的牙齿晒道:“是这样的,这几日老是有人跟朕提起王家七郎的婚事。”他乐滋滋地盯着脸色变白的陈容,凑上前来,鬼鬼崇崇地说道:“若不,我悄悄把他许给你?恩,便这么大笔一挥,圣旨一下。”他在空中划着圈,眼睛好不晶亮,“你就变成了王家妇?”

  赐婚么?陈容一笑,她扁着嘴说道:“陛下,这不好玩。”

  陈容拍了拍衣裳站起,漫不经心地说道:“嫁他啊,就算陛下赐的婚,臣也坐不稳啊。”她一根一根地弯着手指,认真地数给他看,“谢氏的女儿,还有陛下的九妹,还有建康陈氏的嫡女。”她抬起头,严肃地看着皇帝,一板一眼地说道:“臣数了数,若论地位,他得娶上一千八百个妻子后,才能轮到阿容嫁他。”

  这话一出,皇帝露出雪白的牙齿再次哈哈大笑。

  他笑着笑着,伸手在阿容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对着痛得呲牙咧嘴的她说道:“说来也是,嫁他为妻比嫁朕为皇后难多了。”

  他向陈容一倾,在几乎靠到她鼻尖时停下,因靠得太近,他的双眼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斗鸡眼。陈容一见,差点失笑出声。

  皇帝浑然不觉,他兀自盯着陈容,“对了,朕上次不是说过吗?朕可以娶你啊,你想好做朕的皇后没有?”

  陈容摇了摇头。

  皇帝站直,狐疑地盯着她,在他的目光中,陈容歪着头,朝他甩出一个白眼,一派悠然地说道:“难不成陛下以为,当你的皇后,比阿容现在当一个道姑还要自在快活?”

  皇帝一怔,他伸手搔了搔头,竟是认真地比较起来。

  陈容见状,又有点想笑。她侧过头,弯起了唇。

  就在这时,她眼角一瞟时,那浮在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

  陈容收回目光,走出几步,来到皇帝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