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声音一落,众胡人翻滚而下。

  一冲下山坡,才跑出不到十步,这些胡人马上发现,若论马上功夫,晋人自是比不上自己,可在这平地纵跃,自己这一行人,实比上那个抱着妇人奔逃的晋人。

  他们大呼小叫,急急吆喝,却是离那人越来越远。

  追了一阵,众胡人大呼小叫道:“射箭射箭射死那妇人”。

  这时,山包上也传来一个严肃的喝声,“射箭”

  却是众将筹拥着慕容恪而来。随着这射箭两字一出,其中一将手挽铁胎强弓,“滋滋——”声中,弓弦如满月。

  那箭尖,指的正是那个被黑衣人抱在怀中的大红身影。

  那燕将紧紧盯着目标,当弓弦拉到极致时,“嗖——”箭去如闪电。

  箭尖破空而来,转眼便逼近了黑衣人。那黑衣人一凛,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把陈容朝前一抛,身子向左侧一歪。

  便是这么一歪。

  只听得“卟”地一声,长箭入肉的声音传来。那燕将射出的箭,这转瞬间便深深地插入那黑衣人的左胁下。它射得又深又透,箭尖已透胸而出。

  陈容嗖地回头,看到的,便是黑衣人鲜血迸流,摇摇晃晃的身躯。

  他看到陈容向自己跑来,张一嘴,在喷出一口鲜血后急叫道:“逃快逃。”他手指着前方,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陈容朝他望了一眼,牙一咬,转头向前没命地冲去。

  刚刚冲出三步不到,又是一阵破空声传来。不过这破空声,比起刚才稍弱。

  陈容无法顾及身后,她只能死死地咬着牙,以最大的力气向前冲去。

  “滋”地一声,箭射过她的大袖,无力落地。

  至于第三步(应该是箭吧),更是离她还有五步,便无力栽落。

  汗水顺着陈容的额头,直如雨水一般,转眼浸入眼睛中,令得眼中又酸又痛。

  她只能紧紧提着裳裙,没命狂奔。

  在她的身后,越来越多的胡人向她追来。陈容体质本来不错,又是平地奔跑,那速度,还真的不逊于众胡人。因此,几十个胡人追了一阵,相互之间的距离,还有八九十步远。

  望着她越去越远的身影,山包上的慕容恪,薄唇扯了扯,低声道:“王弘那厮,当真看重她。”

  那个黑衣人如此身手,必定是王弘身边极重要的人物。可他为了这个不是主母的妇人,甘愿舍命。

  一个胡将凑近一步,问道:“王,我们退吧。”

  他一咬牙,说道:“不过是个妇人,我们便把她杀了,也于事无济。王,我们现在退,还来得及。”

  他盯着前方千军万马齐奔,才能形成的滚滚烟尘,目露忧虑不安之色。

  不止是他,一众将领也露出犹豫不安的表情。

  慕容恪还要盯着前方。

  好一会,他冷冷地说道:“前方不是石宣的人,是王弘的人”

  在众将不解中,慕容恪缓缓说道:“王弘身边的人,不会超过二千。”

  “可是,看这烟尘,晋人定有万人之众”。

  “所以,我想弄个明白”慕容恪盯着那烟尘,沉沉说道:“连王弘面也不见,便这般退下。我慕容恪,不甘心”

  他这么一说,众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了。

  陈容还在向前狂奔。

  她的脚步已有发软,身体在这一刻,从所末有的沉重。

  她只是咬着牙,只是想道:不远了,不远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跑过去,一定要跑过去。不然,那黑衣人岂不是白受了那一箭?不然,王弘岂不是白浪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

  幸好这是平地,纵使裙套过长不利于奔跑,可她身后的胡人,也都是会骑马不会跑步的。在陈容使出吃奶的力气奔逃中,他们与她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近。一直是八十步远。

  这个距离,如遇到一个高明的箭手,完全可以把她一箭射杀。幸好的是,追下来的胡人中,没有那手挽强弓的神箭手。

  阳光灿烂。

  前方烟尘滚滚中,渐渐的,分出了一队骑士。那队骑士跃出队列,直向陈容冲来。

  而冲在最前方的那个骑士,依然是一袭白衣。

  天地间是如此明澈,陈容一边跑一边抬起头来定定望去。望着望着,她低声说道:“真脏啊。”

  声音呢喃,满是欢喜,感动,还有着埋怨和泪水。

  几乎是突然间,她浑身充满了力道。

  她双臂一甩,整个人像箭一样急冲而出。

  这一冲,她与胡人之间的距离,拉到了九十步。

  望着那个宛如神助,速度突然增快的红衣妇人,众胡人相互看了一眼,脚步不知不觉中在转慢。

  在陈容疯狂地冲出时,那骑士也把马腹一踢,向她狂冲而来。

  越来越近了。

  灿烂的阳光下,白衣骑士的衣裳,已染得黑黑灰灰的,那张干净俊美得仿佛不染尘埃的脸,这一刻,也是汗水灰尘相杂。

  此刻的他,看起来便是一只花猫。

  陈容双眼晶亮地望着他。她已不知道身后的胡人停止了追逐。她只知道,朝他冲过去,冲过去。

  那马显然是上等好马,一阵急冲便冲到了陈容面前。马蹄溅起的烟尘,没头没脑地扑了陈容一脸时,他急急把马勒停。

  勒停后,他没有下马,而是低下头来盯着陈容,他眉头一蹙,轻声叹道:“真丑啊。”声音温柔之极,宛如呢喃,隐隐的,还有着笑意。

  陈容正在咧嘴傻笑着,闻言眉头一蹙,她瞪了他一眼,转眼却红了眼眶。

  男人向她伸出了手。

  陈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他把她一扯,牵着她上了马背。

  熟悉的,温热的体息一入鼻端,陈容的咽中便是一哑。她抓着他的前襟,在汗水淋漓的脸上擦了擦,低声说道:“你不该来。”

  她的声音中夹着哽咽,欢喜,她又说道:“你不该来。”

  一只手在经过她的伤口时,宛如春风般碰触了下,最后搂上了她的腰。

  男人没有回话,而是抬头看向前方,轻声道:“想见我么?便见见罢。”

  说完后,他命令道:“继续向前。”

  “是。”

  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的骑士们,朗声应是。

  陈容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她的双眼瞪得老大。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千余骑士,每一个骑士的坐骑后,都拖着树枝

  原来是拖了树枝

  怪不得远远看去烟尘滚滚,直冲天际。

  一个骑士策马来到王弘身后,也望着慕容恪所在的方向,他咧嘴一笑,道:“不错不错,正该让那个不敢见人的胡人小儿看看我晋人壮士。”

  说到这里,他转向王弘,“郎君,要不要净脸更衣后再去见他?”

  王弘伸手抚摸着揪紧自己衣襟,还在流泪的陈容,淡淡说道:“也好。”

  两字一吐出,便有几个骑士翻身下马,他们拿出水囊,毛巾,外袍,转眼便围上了王弘。

  陈容怔怔地看着,看着转眼间焕然一新,由花猫又变回翩翩公子的王弘,她悄悄拿袖拭了拭脸。

  这时,一个水囊和毛巾送到了陈容面前。、

  陈容连忙就着水把脸洗干。

  接着,一只修长的手,递来了一件白袍。

  陈容抬起头来。

  她对上的,是王弘清澈如水的,温柔的双眼。伸手接过白袍,陈容不知为什么,手有点哆嗦。

  一咬牙,她把那白裳就这么披在外面。

  这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出,王弘温柔的声音传来,“上来。”

  陈容应声抬头,搭在他的手上,翻身跃上马背。

  众骑‘哒哒哒’的向前冲去,转眼间,山包上的众人,已清楚出现在陈容面前。

  望着站在山包上,戴着青铜面具的慕容恪。陈容低下头来。在她而言,她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来见慕容恪的。

  慕容恪目光沉沉地盯着王弘,慢慢的,他薄唇一勾,说道:“为了你身前的这个妇人,王七郎好生舍得啊。”

  说到这里,他仰头哈哈一笑,目光瞟过摆在胡人左翼的那黑衣人的尸体。

  见到王弘等人神色不动,慕容恪朝他拱了拱手,颇有点感慨地说道:“为了心爱的妇人,出卖莫阳城主的行进路线,舍弃家族最精卫壮士的性命…

  媚公卿 第181章 你输了

  慕容恪说到这里,面具下薄唇微扯,目光有意无意地瞟过王弘身后。

  他知道,晋人中虚伪者多,内部的争斗十分激烈,说不定这些王家护卫里面,便有别家派来的奸细。一旦奸细把他所说的话透露出去,王弘就算再能干,只怕也要受些折腾。

  在慕容恪的身后,站着整齐的胡将,而整片树林中,都是刚刚整理成队的胡卒。这些胡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军容鼎盛,杀气腾腾,似乎刚才被火烧过的狼狈,已不剩分毫。

  在树林深处,还有胡卒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浓烟已然变淡,“劈劈啪啪”的燃烧声,也不再响亮。

  王弘似笑非笑地盯着慕容恪,慢悠悠地说道:“慕容恪何等人物?怎么吃了败仗后,便行起小人之事了?”

  不知为什么,他说的话,慕容恪特别吃不消。因此王弘的声音一落,慕容恪已是脸色一变。

  而这时,王弘还在悠然说道:“太原王失算了,弘身后的人,都是弘的嫡系。千里相救一个妇人这等事,不是嫡系,弘实在不敢带来。”

  他在解释,在煞有介事的向慕容恪解释着。

  慕容恪的脸色更难看了。

  王弘显然心情甚是愉快,他笑了笑,极温柔地说道:“太原王,六年前,在洛阳时,你乔装前来,与我玩耍三日。结果,你棋败于我,兵法败于我,各派五十护卫,玩那围城攻城的游戏,你也败于我。便是你的老师,也说你此生必不敌我。”

  他突然提起旧事,慕容恪不由重重一哼。

  当年,王弘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童子。他自负天才,在族人中更是名声远播,身负众望。可在中原巧遇到王弘后,却一败再败,败得一塌涂地。想当初的他,已领雄兵,奔战沙场,杀戮无数。

  他从小开始,便苦读兵书,苦练武技,自负天才。他是真的不明白,那个干什么事都是笑嘻嘻的,似对一切都不在意,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童子,凭什么能轻易地击倒他?

  回来后,他是越想越不甘,也越想越心惊。潜意识中,他觉得王弘这人是自己的克星。此人不死,他心下不宁。而他的族人,也无法杀尽晋人,占领所有的晋地。

  于是,他派人秘密调查出当年那个童子的身份,派人密切关注他的一言一行。而一直隐藏自己的军事才能,从不为外人所知的王弘,也终于让他在莫阳城逮到了机会。

  纵兵围城,想把这个潜在的对手一举攻杀。可他没有想到,最后关头,还是让王弘逃出去了。

  这一次,他布置好了一切,可终是没有逃过他的算计。

  王弘的声音还在娓娓传来,“当年你我俱是少年,区区游戏之事,何必这般在意?”顿了顿,他叹息道:“慕容恪啊,说实在的,你的心胸太狭小了”

  饶是这样指责着,王弘也是笑容可掬,风度翩翩。于这荒野之地,数千军中,他这般白裳胜雪,气度雍容,实在是刺眼之极。

  这种气质,直是把周边所有的人都衬了下去,连他堂堂太原王慕容恪,也变成了一个乡野村夫般粗俗

  慕容恪盯着一派优雅从容的王弘,重重一哼时。王弘笑吟吟的声音继续传来,“呶,刚才是不是吓了太原王一跳?实是对不住啦,我那两个家将啊,非要把自己的名号打出来。”在他说这话时,那写着石和宣字的旗帜,用力地晃了几晃,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阵哄笑声。

  这一下,胡将们被激怒了,一阵压抑的咆哮声传来,“王,不能饶过这厮他拿着树枝唬人也就罢了。现在还敢堂而皇之地耻笑我等,实是欺人太甚”

  “王,请允许末将出去,与这厮会上一会”

  “王,不能便宜了这厮”

  一声又一声请令中,王弘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慕容恪。

  盯着他的笑容,慕容恪唇抿了又抿,抿了又抿,他生性谨慎,王弘越是这样说,牙是这样毫不避讳地摆出自己底细,他就越是不相信。

  在一阵争先恐后的请令声中,慕容恪低喝道:“哨探如何说来?”

  …“哨探至今没有回报。”

  一将说完这话,马上说道:“王过虑了,你看晋人身后,空空荡荡,分明是没有伏兵。”

  “闭嘴”

  慕容恪冷冷瞪了他一眼,沉沉说道:“王弘这人狡猾多智,而且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冉闵。等哨探的回报”何况,他那二千人与王弘的人对攻,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是”

  慕容恪回过头来,盯向王弘。

  当他的目光瞟过陈容时,清楚地看到陈容迅速地低下头,还把自己的身子缩了缩。

  与她在他面前时的无所畏惧完全不同。

  慕容恪一怔,转眼,他的双眼慢慢阴起。

  陈容清楚地感觉到,慕容恪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不想他注意她,事实上,现在她巴不得离开这些胡人远远的…她被慕容恪关在身边这么些时日,便是现在,身上的衣裳也是破烂的。纵使她早就背负了风流之名,可她的内心深处,实在不想清白被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