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孙衍,沉声问道:“那王七郎呢?他不是得了她的清白吗?他在干什么?”

  孙衍苦笑摇头,说道:“王弘那厮倒是许了她贵妾之位,可她不肯要。”孙衍从来是最了解陈容的人,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道:“我当初警告过王七郎的,他给不起,便不要招惹她。我知道阿容,她与我一样,性情刚烈,一旦上心,便是全力以赴。男人要是始乱终弃,她会自杀的!”

  男人要是始乱终弃,她会自杀的!

  她会自杀的

  这句话一出,冉闵便向后退出了一步。

  不等他寻思明白,好好的自己怎么又心痛了。一侧的孙衍已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道:“她现在在西山道观。”

  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孙衍突然说道:“请不要伤害她。”才说到这里,孙衍想道:阿容便是在悔了将军的婚,她现在也出家了,将军没有伤害她的必要了。

  寻思了一会,他心下稍安。

  孙衍见冉闵一直不回话,便认真地盯了冉闵一眼,对上他有点迷茫的表情时,挑了挑眉,好奇地问道:“将军,你怎么了?”

  冉闵摇了摇头,他走到一侧披上外袍,道:“走了。”说罢,他大步离去。

  西山道观很有名,冉闵一会便寻到了。他远远地看到那站在林荫中的妖娆身段,还有那一袭道姑才着的黄袍时,冉闵突然觉得,脚步很沉,很沉。

  媚公卿 番外 冉闵的梦(2)

  他走到她面前,盯着睡眼惺忪,仓惶从岩石上爬下的陈容。盯着她那仓惶的表情,因相见的喜悦和渴望在消去,他低沉冷硬地问道:“不敢看我?”

  这个令得他魂梦都不曾安宁的妇人,突然露出一抹笑,她反问道:“陈微呢?将军前来,怎地不曾带上她?”

  “陈微?”

  冉闵简直觉得不可理喻,这个陈氏阿容,她这么在意陈微做什么?不过是个妾而已。

  他忍着不解,也忍着被毫无羞愧的陈氏阿容的羞辱,问道:“你为什么出家?”

  这么一个寻常之极的问话,她却是吃吃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欢,眼神中带着嘲冷,带着愚弄。

  在他无法压抑自己暴怒的火焰时,陈容重重用衣袖拭着泪水,说道:“积了两世…终于舒服了。”

  他没有在意她这句话,他只是问道:“你笑什么?”他问这话时,郁火在胸口燃烧。

  再一次,她答非所问,“我恨陈微。”

  她说,她与陈微,不可戴天!他纳了陈微为妾,所以,她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再与他有任何纠葛!

  与上次一样,这一次,冉闵依然被陈容激怒了,有那么片刻,他真想亲手扼死这个不知死活,不知感动的女人。

  最后,望着她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冉闵放声狂笑。这个女人令得他从洛阳赶到建康,这个女人,令得他堂堂大将军小意相求,这个女人,明明许了婚约的是他,她却为了那王七郎,在自己面前百般掩饰,百般维护。

  什么时候,他这么可笑了?为了一个这样的女人,丢尽了颜面,尝尽了羞辱!

  冉闵是一个人回去的。来到这道观时,他是带了陈微的。

  回到孙衍拔给他的院落,冉闵足足练了五个时辰的枪。他心中有一团火,一团无法发泄,一团恨不得焚尽一切的怒火。

  一次又一次的汗如雨下中,他忘了时间流逝,忘了陈微回到房中,忘了时间已到深夜,进入凌晨。

  直到累极,他才无力地坐倒在台阶上,拄着枪休息一下。

  也许是太累了,他坐下不久,便再次沉入了梦乡。

  梦中,他在大婚。

  他一袭新郎袍服,对面坐着一个新娘袍服的女人,女人正含情脉脉,楚楚动人地瞅着他。

  这个女人与以往梦中出现时一样,面目模糊,他看不清切。只是从她的一举一动中,他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两人喝过交杯酒后,女人轻倚在他怀中,她搂着他的颈,娇柔地说道:“奴家有了今天,死也无撼了。”

  她含着泪望着他,那眼中尽是满足,尽是幸福。

  女人咬着唇,含着笑泪,又说道:“夫主,阿容虽然狠毒了些,可她还是很可怜的。她父兄都不在了,夫主你又休了她,这让她无处可去啊。要不,你还是把她当一个妾吧,就放在我的院落里,这样我们两姐妹,也有个照顾?”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语气无比体贴温厚。是的,温厚,他依稀记得,这个新娶的妻子是个十分厚道的人。便是那陈氏阿容对她做尽了过份的事,她也从无一字恶语,还总是在自己面前为她宽解。

  现在也是,那样的恶妇,死了都是活该,她还在同情她。

  梦中的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道:“谈她做什么?睡吧。”

  这个睡字一出,面前的女人飞快地变得娇羞动人起来。饶是晕生双颊,她还是怯生生地站起来,给他宽衣解带。

  她的手刚放在他的腰带上,突然的,纱窗外红光大作,无数吵攘声中,一个仆人急急大叫道:“将军,不好了,夫人,不,那陈氏阿容纵火自残了。”

  自残?

  他大吃一惊,猛地转身朝外走去。刚走出一步,他新娶的娇妻急急追来,握着他的手。

  两人一起向那火光燃起的地方跑去。

  他看到了那在烈火中疯狂而笑的妇人。

  那是陈容,那就是陈容!

  接下来的梦境,清楚无比,分明是他前面做过好几次的那场大火。

  猛然的,冉闵从那真实无比的梦境中惊醒过来。一睁开双眼,他便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便用衣袖拭了拭。

  此时,正是凌晨,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阵阵鸡鸣声。

  刚拭了两把汗,冉闵的动作便僵住了。

  明明只是一场梦,可那梦中经历的一切,直到现在还是清清楚楚。

  他站了起来。

  呆站着,冉闵一动不动。

  那陈氏阿容被自己休了?自己曾经娶了她,却毫不留情的休了她?不顾她父兄无依,不顾她无路可去?

  她那般站在烈火中,那般流着泪痴望着自己,分明是他朝思暮想都渴望拥有的深情啊!

  还有那个新娶的妻子,梦中的自己居然被她的话感动了。真是可笑,这天下间,哪有一个当惯妻子的人,愿意回过去做妾的?而且,还得与夺了她妻位的人朝夕相处?

  那新娶的妻子说这话,明明就是想把陈氏阿容放在身边,羞辱折磨于她。而自己,居然听不出?居然还以为她是厚道?

  自己怎么可能愚蠢至斯?

  不,这一切不会是真的!

  他怎么可能娶了陈容,又不珍惜她?这样的女人,一旦爱上谁,必是全力以赴,在这荒yin的世间,他能遇到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不会珍惜她?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摇了摇头,再也安静不下来的冉闵,提步朝外走去。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后,天空渐渐明亮起来。

  这时,他被一阵梵唱声惊动了。

  回过头,望着那个在晨雾中的光头,冉闵皱起了眉头,他早就听说过,近十几年,有一些远从天竺来的光头,宣传着他们信任的‘佛’,还别说,他们的经义,在短短的时间内,已博得不少人的关注。

  在冉闵看去时,那光头也发现了他。

  他叫了一声,“阿弥佗佛!”问道:“施主可是有所思?”

  冉闵盯了他一眼,徐徐问道:“若是一人,梦中反复出现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场景,还十分逼真,那是怎么回事?”

  “阿弥佗佛!”和尚双手合什,道:“生有轮回,人有前世今生。施主看来是梦到了前世事了!”

  梦到了前世事了!

  梦到了前世事了!

 

  媚公卿 番外 冉闵的梦(3)

  冉闵一震,额头汗珠涔涔而下,刺痛了他的双眼,不由自主的,他想起他与陈容初见时,那妇人对他表现出来的愤怒和恨。还有,他曾经把她掳上马,笑着反复问她,“我们可曾见过?”“小姑子,我可是得罪过你?”

  这两句已经淹没在他记忆中的话,不知怎么的,这时刻如晨钟暮鼓一阵,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口。

  还有,今天在西山道观时,她说了一句,“积了两世了。”

  积了两世了

  简单的五个字,令得他眼前一黑。

  冉闵剧震之下,向后猛然倒退一步。

  那光头同情地看着他,双手合什,念了一声,“阿弥佗佛”后,朗声诵道:“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后世果…”

  在他的禅唱声中,冉闵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回走去。

  直到他走出好远,那“前世因,今世果”的禅唱还在耳边萦绕。

  这事太荒唐了,哪有什么前世今生的?他堂堂将军,平生杀人无数,难不成那些被杀之人,都是前世欠了他,今世送上门来的?

  想到这里,冉闵仰头狂笑起来。

  他的笑声,惊动了里面的人,陈微急急跑出来,她扶着门,怯怯地瞅着冉闵,秀丽的脸上全是担忧和关切。

  现在的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云髻欲坠不坠,望向他的眼波中,更是温柔无限。

  看到兀自大笑不休的冉闵,陈微咬着唇,怯生生的,无比关切地唤道:“夫主,你,你怎么了?”

  几乎是她的叫声一出,冉闵的笑声便是戛然而止

  他侧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微。

  他盯得太认真,那阴烈的眼神极具威迫性。陈微的脸白了白,强笑道:“夫主看我做甚?”

  盯着她不放的冉闵,突然开口了,“你可愿与陈氏阿容共侍一夫?”

  啊?

  陈微张着小嘴,糊涂地看着他。

  冉闵不等她细思,便是命令道:“回答我”

  “愿意,自是愿意。”陈微急急地笑道:“夫主是大丈夫,若能娶得阿容为妻,妾愿如奴婢一般的侍侯着夫主和主母。”她回答得很迅速,只是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

  冉闵也不停顿,马上问道:“若是你为妻,阿容为妾呢?”

  陈微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地盯着冉闵,不过在冉闵的威逼之下,她哪有心情寻思什么?当下想也不想地说道:“那,那,阿微太是欢喜了。”她含着泪,哽咽出声,重复道:“阿微很欢喜。”说出最后五个字时,她有点恍惚,那总是文静怯弱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狰狞来。

  迅速的,她收起表情,含着泪期待的,渴望地望着冉闵。眼神中尽是巴巴地期待。

  刚一对上冉闵的脸,她便向后退出一步,小心翼翼地唤道:“夫主,你怎么啦?”

  冉闵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她是陌生人一样,也仿佛他从来没有认清过她一样。他正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那可以刺穿人心的眼神,令得陈微没来由的大慌。

  可是,她刚才没有说错什么话啊?

  冉闵还在盯着她。

  他问这些话时,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也许能从陈微的回答中,得到一个答案。

  于是,就在陈微说出“阿微很欢喜,”又露出那抹狰狞时,他的眼前一晃。

  几乎是突然间,那原本出现在梦境中的,原本不存在的那个新嫁娘的脸,与眼前这张脸重合了

  真是荒谬,那光头一通胡话,自己居然相信了,还向陈微问出这样的话来。

  冉闵摇了摇头,冷着脸向里面走去。

  直到他跨入院落,陈微还靠在门旁,一动不敢动。

  不知为什么,刚才冉闵看向她眼神的那种陌生和探究,让她的心跳得慌。

  这便是自己千方百计也要嫁的良人吗?

  自己本来是可以做他的妻的,可他的心被那无耻的**勾起了,他不愿意娶自己了,父亲说,忘了他吧。

  她怎么忘得了?渡河时相遇,只一眼她便爱慕他了。他是她平生看过的最俊美最有男子气魄的人。他一挥手,无数士卒凛然应诺,便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士族,也得赖他保护。

  她爱慕他这么久,才不要这么放弃呢。

  陈琪跟她说,冉闵不愿意娶你为妻,你要跟他,就得做妾。做妾可是没保障的,说不定哪天主母就要了你的命。

  听到那话,陈微脸上怯生生的,恭敬地应着,心下却在冷笑。

  主母会要了她的命?

  谁是主母?陈容吗?她那种心思都挂在脸上,一言一行都直接的女人,最狠辣又能怎么样?只需跟她说些软话,时不时地献些殷勤,她就算不喜欢也狠不下心来。

  不知为什么,陈微笃定,对付陈容,她有的把握。最重要的一条是,平时需要用软磨功夫,令得将军对她生厌。一旦出手,便要如毒蛇一样让她无法翻身。

  细细寻思了一阵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她要自奔为妾。

  一切如她所愿,冉闵纳了她。而她的族妹陈容,却**于王弘。可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只是…。

  站在门旁,她呆呆地望着院落中挥剑狂舞的冉闵。看着他,她的眼神中有着冷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回到建康吧。当她发现那么威风凛凛的冉闵,在建康却像一条狗一样东躲西藏着时,她的心变了。建康多好啊,建康的贵族们,熏着最浓的香,穿着最华丽的裳服。车骑雍容,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都是风流。

  相比起他们,眼前这个冉闵就粗鄙多了,简直就是个乡下来的贱民

  而且,他对自己一点也不好。自己好在也是陈氏的女儿,若是为妾,若是肯用手段,便是嫁给司马氏的王也是可以的。想来那些谈吐风流,举止雍容的大贵族,一定不会像他这么粗暴,从不体谅自己。

  自进入建康城的第一天起,陈微便发现,自己悔了。

  以前的自己太不懂事了,看到一个冉闵便以为他是最好的。可事实上,这建康所有的贵族都比他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