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陈容的马车到了。

她的马车走得并不急,有着健康大贵族们一惯的悠闲优雅。

自然,便是前面有这种热闹,她的马车也不会停下。如她这样的大贵族,因街道泼妇的打闹便停下车候着,岂不丢了世家颜面?

眼看她这辆马车越来越近,那三人翻滚撕骂的妇人还不曾注意到,巷道中,一个打扮得体的中年妇人,连忙冲了上来。

她朝着那三人厉声叫道:“成何体统?快快停下。”

三人正是打得起劲时,她这么叫,哪有人听得到?

那中年妇人见叫不开她们,急忙回头朝着陈容的马车看来。眼见马车越来越近,不由大慌。她朝着身后尖叫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快快上前扯开这三个骚蹄子。”

命令一下,两个壮仆冲了上前,他们搬得搬扯得扯,总算把三个妇人扯到了街道旁边,而这时,陈容的马车恰好擦身而过。

虽是擦身而过,毕竟陈容马车的边缘,还是碰上了其中一个妇人的裳服。

…不等陈容开口,见到这一幕的车夫吆喝一声,缓缓停下了马车。

中年妇人见到马车停下,脸色大白。她是知道这些大贵族的,以她的身份冒犯了她们,她们不愿意计较也就罢了,碰上愿意计较的,那是倾家荡产也不够赔。

想到自己曾经见过的种种事端,中年妇人心头大乱,她回头急急叫了一声,“跪下,还不向贵人谢罪?”

一边叫,她一边上前一步,扑通一声,朝着陈容的马车跪了下来。

双膝跪着,额头点地,中年妇人恭敬的,小心的唤道:“小妇人驭下无方,致使婢妾无状,惊扰了贵人,还请勿罪。”

马车中没有声音传来。

见到头顶的贵人没有开口,中年妇人更害怕了,她白着脸颤声说道:“贵人大人大量,还请勿罪。”

这一次,她的声音总算惊醒了陈容。

透过车帘缝,一直在盯着她打量的陈容慢慢抬起头来。她看着中年妇人,低声说道:“你,你是陈氏阿茜?”

中年妇人万万没有想到,这等大贵人居然识得自己,当下愕然地抬起头来。

她对上了陈容的脸。

这一对上,中年妇人的脸瞬间变色。她嘴唇张开,不敢置信地看着陈容,直过了良久才惊呼道:“你,你是陈氏阿容?”

见她认出了自己,陈容点了点头,她微笑道:“阿茜,好久不见了。”

她的问话,陈茜没有回答,她还在浑浑噩噩的瞪着陈容。

她居然会是陈容?

对,她就是陈容,虽然隔了十七年,可 她面容依旧,俗媚的容颜依旧。

她根本就没有怎么变。

不自觉中,陈茜抚上了自己的脸。她知道自己变了,这些年汲汲营营,又要顾着外面店铺的生计,又要管着府里的这些婢妾,还要适当地点点火,去掉一些眼中钉,昔日明艳自信的少女,现在的脸上已满是风霜和刻薄算计!

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了酸甜苦辣,而马车中的这个却不是,她的眉目间少了少女的戾气,多了温婉和恬然。这是属于幸福的颜色。

陈茜张了张嘴,好半晌她才喃喃说道:“你,你是阿容?是了。你是阿容。”她听说过的,陈氏阿容并没有死,而是最终嫁给了王七郎,与他一道归隐,与他生儿育女,最让人不敢置信的是,王七郎居然没有纳妾,一个也没有!

浑浑噩噩中,一片混乱中,陈茜站了起来。

她还在看着陈容,对上陈容明亮的双眼,陈茜喉头动了动,她想说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了。

就在这时,她的眼角瞟到了后面长长的队伍。这些队伍中,有马车,有驴车和骑士,那排在其中的一辆马车,是她夫主最敬畏的上官的。而此刻,那上官正恭敬地侯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吭一声,直等陈容想到了,话说完了离开了,他的马车才敢动。

是了,陈容已是大贵族了。

一时之间,翻江倒海的思绪如潮水般涌来。陈茜咽了一下说不出是苦涩还是别的滋味的口水,向后退出一步。

她低着头站在陈容面前,她没有办法向陈容行礼。

陈容却也不介意,在她少女时,眼前这个陈茜。可是最泼辣,也是最喜欢讽刺她的。

因此陈容只是笑了笑,温声问道:“阿茜,别后可好?”

好?似乎是好的吧,比起陈琪那个鄙陋的低贱之人,她是一府主母控制着府中的财政大权,掌管着婢妾们的喜怒,是相当的好。

可是,在陈容面前?

陈茜嘴唇蠕动了一下,好半天才说道:“还可。”

陈容也不在意,她点了点头,转向驭夫说道:“走吧。”马车驶动中,她朝着陈茜笑道:“挡于道中,不可久言,阿茜,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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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茜呆呆怔怔地目送着陈容的马车离去。

街道刚刚一清,哗啦一声,十数个熟人一拥而上围在陈茜身边。见她还在看着陈容离开的方向,一妇人羡慕地说道:“那是琅琊王氏的贵人啊,茜娘,你可真有福气。”“就是就是,这样的贵人能看看我,我都很高兴了,茜娘,她还与你说了很多话呢。”“听说还是琅琊王氏的嫡夫人。”“啊,那可是皇室也让三分的人物啊。”

此起彼落的赞美声,羡慕感叹声不时响起,陈茜听着听着,不知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与有荣焉。

想不到还是姑子时,陈氏阿容面对自己那卑贱忍耐的摸样,陈茜忍不住说道:“她是陈氏阿容,”顿了顿,她续说道:“当姑子时,她地位卑下着呢!不过是一个旁支庶子的庶女,根本上不得台面。”

她回过头来,对上变得安静的众人,陈茜扁了扁嘴角,不屑地想道:“上天真真没眼,居然让那种没脸没皮的人爬上了这样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个妇人叫道:“陈氏阿容?我可听说过,听说当年陛下还给她封了官呢。”“阿茜你这话可就过了,当姑子时身份不显是一回事,女人嘛,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她命好嫁了贵人,你做姐妹的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就是就是。”

不知不觉中,这些围着陈茜的妇人在散去,陈茜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对上她们投来的轻鄙的目光。

隐隐的,一个压低的议论声传来,“这个阿茜也是个愚蠢的,好不容易有了个攀附琅琊王氏的机会,她居然还诋毁人家。呸,怪不得他那夫主三天两头往府中添妾室了。”

“就是,那般显贵之人不知亲近,也是个不知轻重的。”

听着听着,陈茜一张脸越来越难看,腾地一声,她急急挤开人群,冲向府门。

马车中,陈容拉下了出来。

她冷冷笑了笑,倚上塌上,闭着眼村道:在她们心中,我永远都是卑贱的吧?

这事实有点无奈。

因为,这是一个身份大于一切的年代,这种时代烙印,便是陈容也没有办法避免,永远无法避免。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迎面而来。

马蹄声惊醒了陈容,她纳闷地掀开了车帘。要知道,这可是健康。健康街道何等拥挤,在这里纵马疾驰,真没有几人敢。

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一匹火红色的小马,马上一个美丽的女郎。

就在陈容看向她去时,那女郎也看到了陈容,她清喝一声,马蹄加速,在撞翻了;两个庶民后,急急冲到了陈容面前。

一冲到陈容的马车旁,她又是急喝一声,勒停了马匹。

低下头,少女盯向陈容,问道:“你就是陈氏阿容?”

陈容瞟过紧跟着少女不远处的两个护卫,并没有回答。

见她不回答,少女嘴一扁便想发火,转眼不知想到什么,强行忍了下来。她跳下马背,对着陈容福了福,细声细气的,乖乖巧巧地说道:“司马璃见过伯母。”

怎么又突然讲起礼来了?

陈容收回目光,朝着少女盯去。

也许是她的目光有着狐疑,少女的脸红了红。她继续温温柔柔,斯斯文文地说道:“伯母勿怪,刚才是阿璃失礼了。”

陈容问道:“你是公主?”

“是。”

陈容收回目光,她淡淡地说道:“你急冲而来,想是要问我话,何不直言?”

司马璃头更低了,她讷讷地说道:“伯母,是阿璃太任性了,伯母千万不要怪罪。”

陈容淡淡地说道:“我不怪罪,你有话直说吧。”

“是。”

司马璃抬起头来。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陈容,清脆地说道:“听闻伯母嫁给王家郎君多年,从不许他纳妾。便是数年前,伯母还把太后和陛下赐给你家夫主的美貌婢妾给送人了?”

陈容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头,“你这般横冲直撞而来,便是为了说这个?”

司马璃一惊,急急说道:“不是不是,伯母你千万不要生气,你不要生气。”她显然是真急了,眼眶一红,泪水都要掉出来了。

陈容瞟了她一眼,心下却是冷笑:这些司马氏的子女,一个个不是草包就是狂徒,不是听到马嘶就吓得尿裤子,便是这般横冲直撞不把庶民当人看。真没有想到,她们会有掉泪的时候?

对于一出生便注定荣华,穷人永远无法出头,贵人永远高高在上的时代。王孙们腐朽无能,是无法避免的。有时陈容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那几大世家撑着,这个王朝,真没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了。

司马璃见陈容脸色不善,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呆了呆后,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她低着头,慌乱地用手帕拭去泪水。

陈容不耐烦的喝道:“走吧。”

“别,伯母你不要走。”司马璃急了,她连忙伸手攀上车辕,急急脆脆地说道:“伯母,伯母,我只想与你说说话儿,我想你跟轩小郎说说,要他日后像他父亲对你一样对我,也不纳妾。”

这话倒是奇了。

陈容挥手示意驭夫停下动作,她转头看向司马璃,淡淡地问道:“你的意识是,你会许配给轩儿?”

她说得恁地直接,司马璃脸孔一红,她轻轻点点头,娇羞地恩了一声,说道:“太后和母后说过。会为我做主的。”

“她们说了会为你做主,你就以为这事是十拿九稳的了?”

听到陈容冷漠的声音,司马璃惊愕地抬起头来。她看着陈容,半晌才讷讷地说道:“伯母可是还在责怪阿璃?你,你别故意破坏我们。”

这话一出,陈容哧地一声冷笑。

她实是不想再与这样的娇娇女说话了,转向驭夫喝道:“走!”

驭夫凛然应道“是。”马鞭一甩,马车驶动。

司马璃没有想到陈容话也不说完便这般离开,呆了呆后,策马急急跟上。

眼看她一边骑马,一边伸手又要攀上车辕,陈容回过头,朝着司马璃冷冷一盯,说道:“公主殿下,你与轩儿的婚事,我这个做母亲的,是断断不会允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她这一眼,这一句,都带着煞气,司马璃哪曾见过?吓得脸一白,慌乱地收回了手。她的手一收回,马车马上加速,转眼便载着陈容消失在司马璃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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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容回到府中时,还有点不快。刚刚在塌上落座,便听到婢女们唤道:“小郎回来了?”声音热切带着羞意。

是轩儿回来了?

陈容腾地站了起来。

王轩一进房,便看到母亲站在那里,直直盯来的目光。

当下,他蹙了蹙眉,信手把面具扔下,王轩上前一步扶住陈容,问道:“母亲,你怎么脸色不好?又是谁想塞妾室给父亲不成?”

他伸手按着腰间佩剑,双眼微眯,杀气腾腾,“母亲。儿长大了,这种事由儿出面便可。”

陈容听到这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她瞪了儿子一眼,终忍不住气恼地说道:“听说太后和皇后要把那个叫司马璃的公主嫁给你?”

她紧盯着儿子,急急问道:“这事你可知情?”

哪里知道,她的声音一落,王轩便是哧地一笑,他嘲讽地说道:“母亲却是急这个?”他摇了摇头,叹息地说道:“怎地母亲嫁给父亲这么多年还不曾明白。他可是姓王。儿也是姓王!区区司马氏,可没有权力来决定我们琅琊王氏嫡子嫡女的姻缘!”

(这时的几个顶尖世族,确实是有看不起皇室的。史书中也明载,他们都不屑于司马氏联姻。)

这话一出,陈容大大松了一口气,她刚才也是急糊涂了,也是被那个公主忍耐之下的嚣张气焰给气着了。

当下,她坐在塌上,伸手拿过几上的桨,抬头便急抿几口,且冲去胸口的那股郁气。

心中舒服了,陈容便不再在意这件事,她与儿子闲聊几句后,便准备回房睡一觉。

转眼,两天过去了。

这一天,陈容刚刚梳洗完。便听到婢女的禀报声:“夫人,宫中来信了,说是娘娘们要与各位夫人说说话,府中几位夫人要去,问你去不去?”

婢女口吻是恭敬而婉转,可陈容听得出,这样的场合,拒绝只怕不合人情。

当下她点了点头,道:“也去。”

“是。”

她道出这两个字,几个婢女便上得前来,重新给她梳妆。

不一会,打扮得与时下贵妇没有区别的陈容,在婢女们的扶持下坐上了马车。

她的马车刚一动,前面的几辆马车也动了。从大开的车帘可以看出,那里面坐的都是一些熟面孔,五年前,那个被她害得猛添了几房妾室的谢应也在。只是与以前相比,谢氏的脸色明显的憔悴灰败,仿佛老了十几岁。

这个,陈容是听说过的,那年一下子得了几个美貌宫女后,谢氏的夫主仿佛一下子变了另外一个人,他也不在意谢氏地打闹,硬是又纳了七八个妾室。到了这时,谢氏那原本平静的后院,已成了百花园。

陈容还听说,好强的谢氏为了此事,几次想和离,可不知怎么的,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与谢氏一样,另外几个妇人中,也有两个是那次宫女事件中,添了丁加了姐妹的,事隔五年,这些人看到陈容,眼神中自然有着警惕。她们带着另外几人,自然而然地把陈容排挤在外。

当然,陈容不会在乎,她压根就不会觉得,自己能和这些人处理好关系。

八辆马车向外驶去。

马车驶出琅琊王氏所在的乌衣巷,慢慢驶向正街中。

就在这时,只见角落处,突然钻出了两个人影,这两个是母女俩,相似的脸孔都带着谄媚的笑,远远地看到陈容的马车,她们便冲了过来。在护卫们拦阻时,那年长者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是阿容的朋友。”“对,我母亲还是她的亲姐姐呢。”

乌衣巷,贵人庭院,往来无白丁的所在,哪曾见过这么粗俗简陋衣着鄙俗的庶民?

一时之间,七双目光同时看向陈容,一个个都似笑非笑,显得颇为期待。

这些人看戏呢。

陈容蹙了蹙眉,她转头看向那母女俩,这两人,她入城时便遇上了,正是陈琪母女。

那一次,她可是不给她们半点颜面,直接叫人给扔出去的,怎么她们还笑得这么灿烂,还自以为是地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