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女子,何输碌碌须眉?

“不错,要过香堂的,你可愿意?过了香堂,以后你就是靖帮中人,要守帮规。”陈四爷道。

果然是靖帮。

宁雍对陈四爷这样敬重,他应该还不是帮派中人吧?

阿蕙再次起身,慎重点头:“我愿意的,求四叔成全。”

陈四爷这才点头。

靖帮是东沪的帮派,阿蕙不知道陈四爷为何会在茂城。她没有问。

到了四月初八,是个黄道吉日。

陈四爷在他的寓所里设了香堂。阿蕙用大红笺纸,写了自己身份来历的拜师红贴,又准备了一包银元作为拜师贽敬,恭恭敬敬给祖师爷和陈四爷磕头,正式入了靖帮。

阿蕙这才知道,她师傅叫陈淮小,靖帮江苏扬州一支的,并非东沪那一支。

不过靖帮全国都是一样的帮规。

“我是兴字辈,以后你就是礼字辈”陈四爷笑着对阿蕙道。

阿蕙吓住了。

她对帮派了解不多,却也知道一点辈分排行,主要是后世在美国华侨里,有不少是曾经靖帮的。他们讲究辈分,高一个辈分就是师叔、师伯,对长辈是异常的恭敬。

这是靖帮几百年不变的规矩。

阿蕙略有耳闻。

靖帮最先的二十四字辈分是:“清静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能,本来自信,元明兴礼,大通悟学”。

立帮后徒子徒孙越来越多,怕原来的24字不够用,又续订了24个字:万象皈依,戒律传宝,化渡心回,临持广泰,普门开放,光照乾坤。

经过几代的发展,“兴”字辈的老人能追溯到前朝道光年间,距离现在将近百年。

阿蕙没想到自己起步一下子就这么高,她有些愣住了。

放佛一个小孩子,无意间捡到了一块巨大的金块,有些搬不动,也有些不敢搬。

“师傅,您怎么是兴字辈?”阿蕙问,“我以为现在大、通字辈的老前辈都不多了”

陈淮小表情微肃,道:“你是‘礼’字辈,什么‘大、通’的老前辈?‘通’字辈见了你,都要喊叔爷的。你莫要胡乱说话。你为老不尊,下面的人就不好做事了。”

阿蕙汗颜:她两世加起来,也算活了七十多岁。“为老不尊”这种话,她还真当得起。

靖帮等级非常严格,任何人不得僭越。

在民国建立之前,靖帮是“大”字辈当家。现如今,靖帮位高权重的,都是“通”字辈。

而后世享誉盛名的杜老板,他是“悟”字辈。

这样算起来,阿蕙比杜老板高了三个辈分。

比现在的靖帮长老们都高了一两个辈分。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我知道了师傅。”阿蕙从善如流。

陈淮小缓了脸色,依旧一派清风温和,对阿蕙说起他之所以如此高辈分的缘故来。

“…我师傅自幼习童子功,身体强健。他老人家到了八十岁,依旧精神健硕。我十四岁那年在老家扬州遇到了师傅,拜在他的名下。我们扬州靖帮和东沪靖帮乃是同枝同根。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谨记帮规。”陈淮小道。

阿蕙道是。

她心里很想问,师傅为什么不在扬州,跑到茂城来?

他这样的辈分,在扬州或者东沪,靖帮人人敬如上宾。现在靖帮的龙头,都要叫师傅一声叔爷,怎么师傅不去东沪,反而在茂城的赌场里做事?

陈淮小放佛能看透阿蕙的心思,语气温和跟阿蕙解释:“我们回回信奉真主,戒财色、杀戮。我师傅也是回回,他老人家在茂城安享晚年,我曾经在他身边服侍。后来我去了东沪十几年,可也是尘归尘,土归土,还不如回来”

就是说,他经历过东沪帮派的腥风血雨,最后还是喜欢茂城的宁静。

“茂城虽然是小地方,却是难得的安静。师傅,我会好好孝顺您的。”阿蕙道。

陈淮小笑,拿出烟袋装了烟,缓缓抽了一口。

“辈分你是有了。要想服人,还要自己有本事。吃咱们这碗饭,一身蛮力没用,脑子要好。你有个好脑子,好好用它,别空闲了。”陈淮小道。

阿蕙点头,恭敬称是。

陈淮小又对阿蕙说:“你赌术颇有天赋,好好练习,也许将来是一技之长。技多不压身。”

“是,我记住了师傅。”阿蕙道。

“你是扬州靖帮的,跟东沪靖帮客气相处就好,不需要为了他们而赴汤蹈火。”陈淮小又叮嘱。

阿蕙一一牢记。

陈淮小把帮规、道上的切口,分别告诉了阿蕙,让阿蕙铭记这些。

“明日,我就会把你入了我门下的事传出去,以后不管走到哪里,旁人都要叫你一声师叔或者叔祖,别丢了颜面。”陈淮小最后道。

阿蕙重重点头。

她所想的,终归如愿了吧?

有了这个尊贵的“叔祖”身份,茂城码头她已经可以开辟一席之地了。

阿蕙等了这么久,只是想通过陈四爷入个行。不成想,陈四爷把她带入了行,还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尊荣。

不在道上混,不知道陈淮小不足为奇。可是靖帮的,谁不知道陈淮小,那简直是大逆不道!

他是叔祖,当今“兴”字辈唯一一人!

逢年过节,东沪、山东、扬州等地的大佬都要亲自到茂城,给陈淮小送礼。陈淮小是穆斯林,他是回族的,应该说不过汉族的节日。只是,陈淮小在汉人里生活时间长,他又不是个迂腐守旧的人。

除了每天的“大小净”,每日的早晚礼拜,不吃回族禁忌的食物,尽量吃清真食品。其他的,他也能入流。

比如过年,他也是不介意旁人拜访送礼。

只要送的是清真点心。

陈淮小知道众人的心思,倘若能入在他门下,就是靖帮最大辈分的人了。谁敢得罪他?

而且他从前在道上混,也是出了名的狠戾。

他收徒的消息一放出去,立马掀起了浩然大*。

他收的是什么徒弟,是何种身份,却一概保密,只是告诉众人,他已经有了亲传子弟。

宁雍一直没有拜帖入靖帮,就是等着有一天打动了陈淮小,做靖帮“礼”字辈的长辈。听到陈淮小收徒,竟然是在宁雍眼皮底下,宁雍不知道,他有些懵了。

旁人可能打听不出来,陈淮小却不瞒着宁雍,把阿蕙的事告诉了他:“她是我门下子弟,暂时不用说出去,免得她羽翼未丰,受人诟病。我喜欢那孩子,第一次见面就觉得有缘”

宁雍惊愕得半晌都说不出话。

阿蕙,女人,居然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把宁雍觊觎了多年的“礼”字辈靖帮身份就占去了。

他苦笑:“我跟四哥到底无缘”

他很坦诚。

陈淮小却笑道:“你不需要这个身份。咱们是朋友,我很珍惜这份友情,倘若收了你为徒,我会遗憾没了你的友谊。你知道,靖帮规矩严格,师徒如父子,我不愿如此待你。你的能力,又不缺这个辈分。”

宁雍心头微震。

原来如此…

陈淮小是不会说场面话的,这些都是他心里的想法,今日才坦言相告,让宁雍茅塞顿开。

藏匿在心头的乌云被几句话点拨而散去。

他哈哈笑起来,对陈淮小道:“四哥,多谢你坦诚相告。”

“是你坦诚在先。”陈淮小也笑。

宁雍知道这话的意思:因为宁雍坦诚说了他有点嫉妒阿蕙的好运,陈淮小才把心底的话告诉了他。

我怕和谐,“靖帮”就是“青|帮”,大家明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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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公司给我吧(粉红40+)

陈淮小收徒之事,一时间成了各地帮派最热门的话题。

徒弟是谁,却没人知道。

不过,没人会想到是女人。

放佛是雾里看花,把阿蕙的身份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好在陈淮小虽然在帮中辈分是最高的,却早已不掌权。他顶多算个帮派的名流清贵。

大家好奇他徒弟是谁,却也不忌惮,毕竟陈淮小的徒弟,并不牵扯大家的实际利益。

大家尊重前辈,各地帮派都送了贺仪。

阿蕙从陈淮小那里搬回来很多好东西,惹得赵嘉林眼红:“…这是汉代的卯刚?这把九龙刀,是不是乾隆年间的?这套易经,是古本吗?”

阿蕙让巧儿全部收起来,对赵嘉林道:“都是些古董,我自有用处,你别觊觎了。”

赵嘉林很不高兴:“你真小气啊赵嘉蕙!老实说,你这些东西从哪里弄来的?”

“你猜,猜对了有赏。”阿蕙说。

赵嘉林气得半死。

到了四月中旬,茂城的气温越来越高,有了仲夏的炎热。只是枝头依旧盛绽着绮靡恻艳的蔷薇,秾丽芬芳锦织着暮春的喧哗。

阿蕙问大爷:“过了年这几个月,公司里的生意如何?”

大爷眉头微蹙,有了几分不悦:“你问这些做什么?”

“现在不问,难道等年底再问?”阿蕙笑着道,“大哥,如今才上了春季,家里的生意要早作打算。老人们赚不到钱,再多的忠诚也要用完了的。”

大爷脸色不好看。

陆通的事,让大爷在公司老人面前涨了不少威严,那些老人对大爷的态度的确是改变了不少。

从前的敷衍,变成了恭敬和顺从。

只是,这仍不能改变赵氏船舶公司的局面!

这一行业,如果不能托运些珍贵的东西,根本无法赚钱。

可是走一号码头卸货,只能正正经经做生意。

“大哥,你想过公司以后怎么办吗?”阿蕙坐在大爷身边,轻声问着他,“公司里的老人们怎么说?”

大爷沉默良久。

他想起了阿蕙从前办的两件事。替陈市长去越南运货那件事,赚了很多的钱,让大爷把公司的帐做得漂亮体面;陆通那件事,又让大爷在老人们面前说话有了底气。

他沉思须臾,跟阿蕙道:“总不能关了公司。现在年景不好,重新换行业,一没资本,二没能人,三没靠山。可是公司已经不赚钱了。”

“我知道。”阿蕙声音放轻,“大哥,咱们家自己开处码头,怎么样?”

大爷微愣,继而摇头道:“不行。咱们家不走私、不运烟土,从一号码头卸货最划算。码头乱的很,你一个女孩子根本不知道。那些在码头流窜的帮派,靠的就是抢货和收保护费讨生活。咱们家自己开码头,根本没这个必要。”

“咱们走私呢?”阿蕙又问。

大爷豁然瞪向她。

阿蕙却没有半分调侃之意,目光里带着询问,看向大爷。

“…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要是事情败露,名声还要不要?”大爷声音严厉道,“不行,爸爸那么辛苦,才置办了这些家业。毁了民族良心商户的名头,就等于毁了爸爸的心血。”

“船舶公司倒闭了,爸爸的心血就能保住?”阿蕙反问。

大爷语塞。

“大哥,我的话你且放在心上,问问公司里的老人,咱们家重新开个码头,行得通还是行不通?”阿蕙最后对大爷道。

大爷没有回答阿蕙。

可是,他思前想后,把阿蕙的话仔细想了一回,还是找陆启平商议了。陆启平曾经就是赵家的总掌柜,他经历的事比赵嘉越多。

赵家的船舶公司,要么就是生意凋零,入不敷出而倒闭;要么就索性像阿蕙说的那样,放开手脚公然违背南方政府制定的各种法令。

陆启平听了赵嘉越的话,犹豫了一瞬,才问:“是四小姐的意思吗?”

赵嘉越有些惊讶。

陆启平忙笑着解释:“我在赵家这些年,都看得眼里,大老爷是个忠厚仁慈的。这样的主要,四小姐从前不就说过吗?我猜测,应该是四小姐提议的。”

陆启平没好意思说赵嘉越没有远见、没有承担风险的魄力,只得寻个“忠厚”的词来安慰赵嘉越。

“是小四的主意。”赵嘉越承认。

陆启平道:“大老爷,不如让我见见四小姐,这件事您先别跟任何人说起。倘若咱们家另外开码头,最好把公司的老人分成两股。我听听四小姐的意见,咱们再合计。”

赵嘉越说好。

当天晚上,赵嘉越给家里打了电话,让阿蕙去城里吃饭。

三个人避开了赵家众人,在饭店的包厢里说起了这桩事。

“…码头虽然是水利局的管辖,可早就被稽查队占了大头。要开码头,先要打通稽查队的关系,再去水利局那边拿张申请。”陆启平对阿蕙道。

阿蕙不免含笑:陆启平只怕早有了这种打算,连具体的关系网都摸透了。

这应该不是陆启平自己的意思。

父亲倘若再多活两年,估计赵家就有了自己的码头了。

这应该是阿蕙父亲授意陆启平打听的。

“陆伯伯也觉得这件事可行?”阿蕙问。

陆启平看了眼赵嘉越,才对阿蕙说:“要想重整赵氏,这是唯一法子。四小姐,我说句不应该的话,如今这世道,赚钱别管黑心不黑心!你不赚,旁人也会赚。等到遇到了灾荒年景,赵家捐钱赈灾,谁又会管这些钱的来历?能不顾声誉赚钱,又不吝啬花钱,才能保住赵家的名声和公司。”

阿蕙不由想对陆启平拍手称赞。

果然是总掌柜,这份见识,阿蕙望尘莫及。

阿蕙之所以愿意接受父亲的赌场和烟馆,就是这样的打算。

她并不是不知道赌场和烟馆对社会的威胁。可是整个大的环境不能改变,赌场和烟馆就不能被消灭。既然这样,干嘛不做?旁人赚钱是赚钱,阿蕙赚钱也是赚钱。

等到了抗战的时候,阿蕙能保住自己可以把钱用在购买物资支持国力强盛,但是她能保住别人也把钱捐出来?

商人重礼,他们是没有民族远见的。

当年抗战的时候,东沪有钱人成千上万,又有几个杜老板,一掷千金支持抗战?

很多人只会在抗战打响之前,把家产全部运走。

现在,敛财看似没有良心,却是为了将来做资本的准备。

没有钱,没有物资,谈什么增强国力?

从黑道取钱,用在正途,也是一种德功。

“我同意陆伯伯的话!”阿蕙看向大哥赵嘉越,“大哥,有了钱,咱们就能在政界、军界那些人身上花大力气,拉拢他们,将来哪怕出事,也有人能替咱们遮掩。民族良心企业是个层衣裳,有钱才能装饰它,点缀它,没有钱,什么都是空谈,赵家迟早要被淹没。”

倘若一年前阿蕙跟大爷说这话,大爷只怕怒起来。

可是经过一年的煎熬,大爷对公司的了解也更加深入,知道公司已经无力回天。而通过去了趟越南的暴利,大爷说不心动是假的。

他只是害怕而已。

现在,阿蕙和陆启平的话,都点醒了大爷。

可是他仍是担心。

“开码头就是为了走私?”赵嘉越道,“可是我听说,码头那些地痞流氓,专门抢货。咱们就算走私了烟土回来,卖给谁,对方真的能替咱们保密吗?一旦暴露,如今谁又能替咱们遮掩?”

阿蕙不禁微笑。

这就是她的大哥,从来不敢冒险。

“大哥,把公司让给我来管,怎样?”阿蕙笑着问赵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