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展是在回去的第二周开始的,乔晋把展览的名称定为:“迁徙日记”。

画已经挂上了,大雄把留言簿和笔放在展厅门前的桌面上。桌面上还放了一个土陶的花瓶,里面插着新买来的开得十分张扬的葵花。一切就绪,明天一早,展厅就可以接待前来参观的老师和学生了。

乔晋看着最后一幅画被调整到理想的位置,然后走到大雄身边,递了一枝烟过去。烟横在空中,大雄并不去接,只看了他,有些傲慢的神情。最后他还是接了,并且把头凑了过去,用乔晋打燃的打火机,把烟点燃。

乔晋吸了一口烟,一只手放在裤兜里,看似淡然地对大雄说:“谢谢你!”

大雄也是插了一只手在裤兜里,眼睛从乔晋的肩头看出去,也是淡然地说:“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不是帮你,是因为我是班长,我必须得做这些。”说了,就把眼光收回来,定定地看了乔晋,说,“乔老师,没事我先走了。”

秧秧过来了,穿着精心挑选的美丽衣裙,围着一条夸张的橘红色围巾。

秧秧拉了笛子,看乔晋写的前言,带着忧伤的满足情绪——她爱的人果然是出众的,但她却隐隐感觉到,她把握不了他。爱人的心是怎样的缥缈,隔着层层的雾,隔着重叠的山水,看不清,摸不透——却欲罢不能。

秧秧回头找乔晋,拉了笛子,走到乔晋面前,收拾好心情,做出开心的单纯的样子说:“办展览了,请我们吃什么庆祝呢?”

笛子把手从秧秧手里抽出来,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秧秧带着自己的那点愁闷,笑也笑得不是那么舒展了,秧秧就带了那样不太舒展的笑容问:“怎么,有约会?”

笛子莫名其妙地吸吸鼻子,说:“约了人了,不能和你们去呢。”

无处可去。

笛子走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喧闹肮脏的街道。夜晚蜂拥而出的卖烧烤和麻辣烫的小摊贩,顿时使这小小的街布满了呛人的油烟味和食物的味道。火锅店都把桌子摆到了街面上,啤酒和火锅的味道充斥在湿漉漉的空气里。

旁边许多小酒吧喧闹地开张,布置简单而特别的小酒吧,出入着有“特点”的男人和女人。

笛子茫然地站在这个刚刚打开的幕布前面,不知道何去何从。

她信步走进了一家叫“老巢”的小酒吧。秧秧喜欢来这里,因为这是这里最老的酒吧,老板是个性情温润恬淡的中年女子,独自淡定从容地经营这家不大的酒吧,并且,和秧秧关系不错。

笛子在角落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一个不十分美但看着很舒服的女子满脸笑容地过来,这大概就是秧秧说的“徐姐”吧。笛子问她要了一瓶啤酒。

坐着坐着,觉得百无聊赖,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时尚画册来看,翻着,却觉得索然无味。

门口一阵寒风进来,很熟悉的声音,笛子抬头看,看见大雄和班里几个男生。那几个男生看见笛子,都心照不宣地笑着,用手去碰大雄,他犹豫了一下,朝里面走去,一副并不认得的架势。

那几个男生经过笛子时,都点个头,笑一下,算是打个招呼。

音响里放着王菲的歌,颓靡的调子把人的心轻易地就拉进去,随着摇曳的昏暗灯光,不能自控地沉沦。

酒精的气味在空气中不断地升腾,冰凉的汁液滑过喉咙,流进身体里,炽烈地燃烧,原来,独饮是这样的有趣。空瓶子在面前慢慢地堆积。笛子挥手,要了一包摩尔,点燃,看着烟雾在四周蔓延,像心里的忧伤蔓延开来,把自己层层地包裹了,而自己掉进了那样柔软的没有边际的悲伤的网里,四周都是软绵绵的,自己无从挣扎,软软地挣出去,再被软软地弹回来。而忧伤是没有彼岸的,父亲和母亲便是最好的例子,世间毕竟没有真正坚贞不渝的爱情。

笛子的前面突然地坐了一个人,是那个梳了一个小辫子的研究生。

那人满脸惊喜地看着笛子,说笛子酒量好,问笛子还要喝什么,他请笛子喝酒。笛子很懊恼他的介入。

笛子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飘浮,很舒服。笛子再拿起一枝烟,面前立即燃起一小点火焰,她看到他在火光中丑陋的笑着的脸。

笛子把玩着手里的烟,然后要端面前自己的酒杯,酒杯被按住了,是大雄。

大雄不由分说地把笛子手里的烟拿过去,按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夺过笛子手里的酒杯,再放下,说:“你不能再喝了。”说了就把笛子放在椅子上的外套拿了,拉了笛子就走。那个留着小辫的男人错愕地看着笛子离开,然后把半张的嘴闭上,回头,端了酒杯,猛地灌了一些酒。

笛子想要挣脱拉着她的这个人的手,可是,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笛子跟在他的后面,最终忍不住地蹲了下去,把头附在自己的膝盖上,无声地啜泣。

大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枯树干上,他觉得,自己爱的女子被欺骗了。他叹息着俯下身子,用手抚摩着笛子的头和肩,问:“笛子?怎么样?很难受吗?”笛子依旧哭泣着,不说话。“笛子?”他轻声地呼唤。笛子还是没有回答。

他再次重重地叹息,捏紧了拳头,仰了头,用拳头在自己的额头上击打着。他恨乔晋,恨得咬牙切齿,如果乔晋此刻站在眼前,他还会像那个夜晚一样,把乔晋的血给打出来。

大雄再次俯下身子,轻声地问笛子:“好些了吗?笛子?”

笛子慢慢地站起来,她摇了摇头。他不确定她的意思,他只小心地扶了她,感觉到那样的心疼——他已经不再恨她,他就这样轻易地原谅她了。

站在宿舍的楼下,她抬头,看到房间里的灯光,秧秧已经回来了。他,也来了吗?

笛子踌躇着,不想上去,她并不想让他们看见她喝了酒。

大雄也那样站着,看着楼上的灯光,看了,又侧脸看她。

他坚定地问她:“我送你上去,好吗?”

笛子一点头,他就跟了她,带着一股昂扬和悲壮的斗志,上了楼梯。

他真的在那里,站在笛子的画前面,双手抱在胸前,看笛子的那幅画。

秧秧坐在沙发上削水果,果盘里,放着一些已经削好的苹果和梨,排着规则的形状,中间插着红色的樱桃。秧秧郁郁的,并不快乐,面前的那个人就像隔着层雾一样,让人看不清楚,他明明就在面前,却似乎又触及不到。

看见一起进来的两个人,秧秧手里的动作停止了,拿着削了一半还滴着水的梨看着他们,脸上带着那种哭笑不得的揶揄表情——孩子一样的笛子居然也有男朋友了。

笛子回避着两个人诧异的目光,在门口停留了一下,就去了那间小屋。大雄踌躇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讲出来,便转身离开了。

“笛子!”秧秧惊讶地低叫。

笛子不想停留。

秧秧因为情绪低落而懒得多问,只用了惊异的眼光看了看乔晋。

乔晋是看着的,看着,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受,把他一下拉进了黑暗里,一时间,五味杂陈的感觉在身体里翻滚。恋爱中的人,很容易就受到了伤害。

秧秧去了小间,拿了湿毛巾给笛子擦脸和手,因了自己的情绪,因而觉得笛子也是可怜的,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可怜的,只要她恋爱,便注定了受到伤害。秧秧怜惜地擦拭着笛子的手,一下一下,沉重得很。

乔晋站在门口,看着台灯下各怀心事的姐妹俩。温暖的灯光透着柔和的暖色光晕,雾一样地笼在她们身上,可他居然害怕眼前这样温暖的场景——她们的痛苦,都是他带来的,而他何尝又不是在痛苦着——他对这些痛苦却无能为力,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虚弱。他轻轻地退了出来,转身走了。

玫瑰花精(六十)

秧秧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消失了。秧秧把手里的毛巾放在床头柜上,深深地叹息。这叹气声像雷一样震在假寐的笛子心里,忍不住地就要流泪。笛子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压抑着呼吸,让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

秧秧不过呆坐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便再不能容忍——心中那样五味倒翻的感觉,让她恨不能立刻站在乔晋面前,她要他告诉她,她在他那里,依然是最重要的。

秧秧喘息着,觉着血液上涌,她用很猛的架势站了起来,把毛巾慌张地放在床头柜上,慌张地抬脚走出去。

笛子听到脚步声凌乱地在楼梯上消失,心里热浪翻涌。她仰起上半身,干呕一下,很快地起来,踉跄地跑去楼下,趴在水槽边吐得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她喘息着,洗脸,漱口,扶了栏杆让自己在这个已经东倒西歪的世界里向前移动。这段楼梯变得十分漫长,她喘息着看眼前虚渺旋转的木质结构,摇晃地向上攀爬。

房门响起时,他并不惊讶,他似乎知道秧秧会过来,以秧秧的性格来讲,是会来找他的。他叹了口气,觉得疲惫。

一进门,秧秧便抱住了他,把脸深埋在他的肩上。他伸手,手指在她蓬松的发间游移,突然的,手指加了力,他拽着她的发,仰起她的脸,这张美丽却沉郁的脸。突然,她笑了笑,嘴角一抹凄然的痕迹,然后很快地收拢了笑容,只那样怔怔地看他,无辜得像个懵懂的婴儿。而她是那样的美,脸,还有那生动的身体,他突然想打碎点什么,打碎她,还有他自己。他抱起了她,大步地走进去,狠狠地把她扔在床上。他像野兽一样撕去了她的衣服,他要凶狠地对待她。她被弄疼了,她皱着眉哑哑地叫了一声,他并不打算怜惜他,他恨她,就像恨自己一样恨她,她叫了起来,然后一低头咬住他的肩,她像个被*起来的小兽,和玩伴开始疯狂的嬉戏。她的牙已经没有了轻重,他钝钝地叫了一声,抓着她的发把她的头扯开,他的肩上有整齐鲜红的牙印,他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像要打碎那个可恨的自己。她喘息着,慢慢转过脸来,凌乱的发间,他看见她红肿的脸和嘴角猩红的血迹,而她发间黑亮的眼却燃烧起来,迷离地瞟着他,恍惚得很。她身体里涌起更加狂热的浪潮,她搂紧了他,不停地说着:“好爱你!好爱你!”

他这会儿却冷淡下来,喘息着,从她身上下来,只感觉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是虚茫茫的空荡。他点燃一枝烟,吸着,秧秧凑上来,他做不到拒绝她,索性抱了她,把烟递到她的唇边,她吸了一口,很有风情地把烟雾喷在他脸上,然后在脸上展开一个迷人的微笑——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他,他对她依旧充满了激情,而他今天给她的,却是异样的刺激,她更爱他了。他却看到胡乱扔在床脚的他的衣服,那里裹着笛子给他的水晶,挂水晶的红绳软软地耷拉在毛衣外面,他吓了一跳——还好,衣服脱得马虎,连着水晶一起撸了下来,不然,秧秧看见就讲不清了。这时,他突然明白了,他打不碎她,他也打不碎自己,什么都得无可奈何地进行,他逃不出自己铺开的网。

而此刻,他却是那样的想念她——她仿佛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玫瑰花精(六十一)

画展开始的当天晚上,乔晋请来了系领导和一些老师,开了一个学术研讨会。

会的内容泛泛的,没有什么新意,笛子坐在角落,听着发言的人的陈词滥调,思绪飘飘忽忽地飞。大雄就坐在旁边,也发了言,讲在写生途中的感受和收获,并且谢谢乔晋带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也谢谢系领导和老师们对他们这次写生的关注。因为年轻,他的声音和情绪都激情饱满。笛子有些汗颜,大雄以后恐怕更适合做一个架在百姓和领导之间的小领导。不过,他已经向乔晋抛出了橄榄枝,他向他讲和了,因为他认为他们以后必须面对。

研讨会在程式化的肯定与建议声中结束。

秧秧也来了,站在笛子的画前,久久地看。

笛子和几个学生一起,收拾凌乱的会场,把椅子和桌子依旧地搬到隔壁的教室去,还原展厅的空旷,然后打扫房间,拿了拖把,把地上清理干净。

大雄走过来,在乔晋沉郁的目光注视下,拉了笛子的手,说:“我送你回去。”

笛子没有反对,这样的发展或许是最好的,她和他本来就应该是遥远的,互不相干。而她突然空寂的心,也需要安慰。

走过乔晋身边,大雄说:“乔老师,走了!”

秧秧挽了乔晋的胳膊,微笑着问:“要不要出去庆祝一下?喝两杯小酒?”

他的手依然插在裤兜里,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深深地了呼出一口气,说:“太晚了,下次吧,再说,也没有什么好庆祝的。”

乔晋想着那个山村夜晚里的磨房,磨房里闪耀着的温暖火光,她的脸在火光中闪烁着融融的光芒,眼光热切迷乱地看着他。他用顽强的毅力保持了她的完美——他是个保守的人,他不能给她将来,那么他便不会夺去她珍贵的第一次。那时他盲目地认为自己是高尚的,但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脆弱,他忌妒大雄能陪在她的身边。忌妒让他不得安宁,他珍惜的一切,她会轻易地给别人吗?他懊恼得很。

“那去你那里?”他惊醒过来,看到秧秧眼睛里带着一些诱惑的冷冷笑容。

秧秧笑着把手伸了过去。

他和秧秧走在一起,肩并肩地,掌心里放着她柔软温热的手。可是,他觉得自己十分孤独,他其实是一个人在走着,走在没有出口的爬满荆棘的黑暗走廊里。

笛子的宿舍楼下,在树影的遮掩下,大雄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抚摩着她的头发,然后有些笨拙地把她靠进自己的怀里,喘息着叹气。笛子没有拒绝,从他的肩头看过去,瞪大了眼睛,看着已经冷清的小巷,心里冷冷的,波澜不惊。

“做我女朋友好吗,笛子?做我的女朋友。”大雄松开笛子,看着笛子的脸,低声地问。

“笛子,做我的女朋友,我会好好爱你的,不会让你受到一点点伤害。”大雄急切地说。

笛子依然安静地看着他,事实上,她是犹豫的,这或许是一条好的出路,把大家都救了。

“笛子,你考虑考虑,做我的女朋友。”他的眼神恳切执著,一个干净单纯的男孩。她依然沉默。

“答应我,考虑一下好吗?”

笛子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阳台上,笛子向下看,看到仰着头的大雄,认真地、近乎庄严地看着她。

她向他挥手,看着他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挥了挥手,离开了。

房间里黑糊糊的,秧秧没有回来。房间里空了许多,两幅原本放在画架上的画被搬走了,拿学校去了,希望能入选全国青年美展。

笛子坐在沙发上,拿了秧秧的烟,点燃打火机,看着火苗在黑暗中奇异地燃烧,直到手指感觉到烫,笛子才把香烟点燃。

笛子慢慢地吸烟,看着烟雾在前方缥缈地萦绕。心也是这样飘忽不定。

乔晋的房间里,秧秧端了一杯刚倒的红酒,递给乔晋,自己也端了一杯,绕过沙发前面的茶几,款款地走到乔晋旁边坐下,拿了自己的杯子,和乔晋的碰一下,慢慢地把那点酒倒进自己的嘴里。音响里,传来靡靡的声音。一切都是秧秧希望的那样,充满了浪漫的温情。

秧秧花瓣一样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中,带着红酒的余香,凑了过来,他不能拒绝,但那一刻,他却是极其烦躁的。笛子离开教室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大雄的手放在她腰上,现在那只手让静坐的他几乎要抓狂,他和她会怎样?她也会像对他那样,那么温柔而羞怯地对待大雄吗?她会把他渴望得到的给了大雄吗?他觉得血液突突地往上涌。

秧秧诧异地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他对她的热烈毫无反应。

秧秧笑了笑,问:“怎么了?”

他不能说话。

她的手滑过他的脖子,她看到衣服里那条红色的丝线,她的眉尖抖了抖,她是敏感的,她还是聪明的,她把红丝线慢慢地拉了出来,慢慢地,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露在粗线的毛衣外面,那是一颗“绿幽灵”,在不同的角度下,可以看到里面七彩的光。卖水晶的那个女人说,那光可以辟邪,保平安……

她手托着水晶吊坠,惊讶地抬头看他,一时间,不能说话,不能呼吸——那是一年前她给笛子的那枚水晶,是他和她旅游时一起挑的,给笛子的礼物。

他想轻松地笑笑,可是没有办到,在秧秧的注视下,他感到自己的背叛多么尴尬。

秧秧还是那样质疑而惊恐地看着他,他终于轻松地笑了笑,用太过轻松的口气说:“写生的时候,我不是在森林里迷路了吗?出来,笛子就把这个给我了,本来我不要的,可你知道笛子的,很犟……”他最终没把话说完,这样的谎言他无法继续。她带着一点忧戚的神情微笑,把水晶吊坠慢慢地放回他的衣服。

秧秧握着手里的酒杯,很大口地喝了一口酒,很重的吞咽声。他还是坐在那里,很近,却似乎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她希望他能给她一些提示,让她彻底推翻自己心里的假设,可怕的假设,可是,他还是那样沉默地枯坐着,让她的绝望更加彻底。

而他已经完全地失去了耐心,他焦虑着,想知道笛子现在在做什么,还和大雄在一起吗?他和她,还能重新在一起吗?不行,他一定得和她再在一起,哪怕他被人唾弃,他就是个混蛋,就是个杂皮,他也要和她在一起。于是他几乎是急躁地说:“对不起,我们分手吧。”说出来,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其实这几天来,他一直被这个问题纠缠着,现在好,说出来反倒好了,解脱了,他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不停地被两个女子分裂成不一样的人,以后,他要统一自己——他做了选择。

秧秧刻意点亮的幽暗的烛光分割着乔晋的侧影,那张秧秧迷恋的脸,那让秧秧心碎的眼睛,安静而冷冷地看着秧秧,秧秧渴望的激情和热情,在那冰冷理智的深潭里,一点痕迹都没有。

秧秧惊讶地看着他,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似乎是她意料之中的结局,她就是这样推测的,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只是下意识地不承认自己这样的推测,她怀有许多的幻想,她给了乔晋许多借口,而他的若即若离、他的不确定,是一剂强效的催化剂,让她的爱情洪水般泛滥。她渴望征服他,她害怕他背叛她。

现在,他说了,分手吧。他说得十分平静。

她还没来得及悲伤,汹涌的愤怒就淹没了她,她压制着自己,只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几个字:“是因为她吗,笛子?”因为愤怒她的脸变形了,眼睛里喷着近乎恶毒的火焰。

他忙不迭地否认,不是的,绝对不是的,笛子和大雄那么好,怎么可能。

她狠狠地看着他,用那种受伤却骄傲的表情。面前是突然变得冰冷的他,打击了她所有的自信和骄傲的他——这就是男人,父亲一样的男人,残酷而贪婪的男人!

她想打他,却觉得似乎连打他的权利都没有了。

秧秧在铁轨上茫然地走着,摇摇晃晃地。

她知道他在后面,因为他在后面,心里充满的恨和悲伤更加弥漫,却也还有那样的一点点温暖。

他拉她,他要求她回去,他怀着许多的内疚恳求她回去。他甚至希望,秧秧从来就没有爱过他。

她挣扎着,十分的倔强——她从来都是骄傲的。

最后她挣扎着坐在那里,低垂着头,长发在夜风中迷茫地飘扬,然后又突然站起来,沿着铁轨向远方跑去。

玫瑰花精(六十二)

笛子看到秧秧的脸,冰冷地横在自己面前,母亲和外婆站在一旁,冷冷地要笛子说出实情。笛子像个中世纪不忠实的女子一样,满怀着羞耻和惊惧,大声地争辩,很大的声音,以至于把自己吵醒了……

笛子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一块浅浅的水渍。天已经微微地亮了,一个安静的早晨,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卸下那不堪的重负,一下子松了许多。笛子喘着粗气,把头稍稍偏了偏,却惊异地差点叫了起来。她看到一脸憔悴的秧秧,颓然地坐在床头,专注地看着自己。

“秧秧!”半天,笛子听到自己喉咙里虚弱的声音。

秧秧淡然地笑了笑,慢慢地伸出手来,轻抚笛子的额头,轻抚笛子的脸,冰凉的手滑下去,抚摩着笛子的脖子,轻声地问:“笛子,我给你的水晶呢?”

笛子听见自己咽唾沫的声音,还有呼吸的声音,许久,听到自己有些虚浮的不切实的声音:“不知道……好像在写生的时候弄丢了……”笛子看着秧秧的脸,那张脸还带着一点惨淡的微笑,她继续说,“不知道,好像在乔晋迷路的那天,给他了……后来他还我没有……我忘掉了……”

秧秧沉默着,没有说话,手还是这样在笛子的脖子上,来回地摩挲,一阵寒意袭来,笛子突然感觉到自己背部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教学楼阴暗的走廊里,笛子低了头快步地走着,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局促的脚步声,脚步声有那么一点点的嘈杂,乔晋在旁边,也是那样急促地走着。

乔晋边走边小声地说:“我要和秧秧分手,笛子,我已经和秧秧说了我要和她分手……笛子!”

笛子用近乎气急败坏的口气说:“你不可以这样!以后永远都不要和我说这个!不然我恨死你!”

乔晋抓住笛子的手,说:“可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想你,你说我该怎么办!”

笛子恨恨地看着他,冷冷地说:“不要破坏我和她之间的感情,不许!”笛子顿了顿,又冷冷地说:“我不想再错下去了。”说完,笛子扭头就走,走一步,又停下来,冷冰冰地说,“在我心里,她比你重要得多!”

她走了,果决得很。

他站在那里,很久才喘过一口气来。

天色渐渐地暗了,秧秧简陋的教工单身宿舍里,十分安静,路灯透过窗玻璃照进来,在地板和桌子上投下了规则的光影。

灯影的暗处,秧秧坐在那里,指间闪烁着猩红的一点,那猩红闪烁着,飘着怅惘的轻烟。

秧秧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秧秧不想回家,秧秧不想看见凡鹏,她对他的恨十分绵长十分坚韧,曾经原谅他了,却因了乔晋的背叛又恨了他,而他也不会给她电话问她在哪里,她是他已经长大了的女儿,不用再费心——而他真的为她费过心吗?除了李丽和二土,他对他其他的亲人费过心吗?秧秧觉得委屈,秧秧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妈妈那样朴实的温暖,秧秧哆哆嗦嗦地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通了,秧秧却心虚地挂断了电话,在别人眼里,秧秧是快乐的,是骄傲的,是蛮横的,她不能让自己爱的母亲看到自己这样脆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