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脸别了过去,她偷眼看到他有些抽搐的脸,他在哭,她觉得难受,他的伤感传染给了她,她也开始流泪,他们毕竟那样亲密地互相关怀过。

他猛地抱住了她,恐惧支配着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急切地低声说:“不要走好不好?笛子,不要走!”

“对不起,大雄!”她艰难地在他怀里挣扎,她觉得愧疚,可是,这难道不是她希望的吗?他还在楼下等她,他们终于豁出去了。

他看着她一点点地离开,她明明是舍不得的,她也在流泪,她也是觉得悲伤的,他用手去抓她,她却消失在了那该死的门后面。楼梯上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劈劈啪啪”地远离了。

大雄跑去窗前,看见她跑了出去,她扑进了他的怀里,很大的冲力,让他都差点没有站稳。她伏在乔晋的肩上哭泣,这让他觉得伤心,她本来是属于他的,她本来是应该在他的肩上哭泣的,他听见了自己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在黑暗里十分的突兀,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索性地蹲了下来,索性地哭出了声,她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而他那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快乐了。

乔晋捧了笛子哭得张皇的脸,不停地安慰着:“好了,就好了。”他为笛子的哭泣和伤心感到有些酸酸的难受,但他又告诉自己这是很好理解的,况且,毕竟笛子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己。

他搂紧了她,安慰地抚摩她的发,珍惜地亲吻她的额,他喃喃地说一切都好了,都好了。

都好了,夜色是那样的美,那寒冷也是动人心弦的。

一切都好了,包括将来。

一束很强烈的光射了过来,她把自己的脸躲进他的怀里——那光线太刺眼了。

他眯了眼睛看突然开过来的汽车,光线太强,他一时无法适应。

他看到了一个大概,他惊讶地低叫:“秧秧?”

她猛地抬头,看到一辆越野车的模糊轮廓。

她仰身,想从他的怀里挣出去,虽然她也意识到那已经迟了。

停着的车重新开动起来,向这边开来。

她真想就这样开过去,从这两个背叛了她的最亲爱的人身上开过去,她听见自己的牙齿互相碰撞的清脆声音,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不能控制地颤抖,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原来,他们早就背叛自己了。

这就是她最亲爱的两个人。

他本能地想退,他拉着笛子想向旁边躲避,秧秧显然是失控了。

在离他们不过一米远的地方,车停住了。

然后车以很快的速度倒退了十几米,那速度快得让笛子发战。车在操场中央以很快的速度转了一个弯,然后飞驰而去。

笛子颤抖得厉害,她看着突然变得安静的空旷操场说:“给她打电话,给她打电话,这样开车要出事的!”

他拨她的号码,却是占线的声音。

玫瑰花精(七十四)

电话铃声响起时,她还是忍不住地看了号码,有些失望,是家里的。

她听见父亲在电话里问:“去哪里了?”很闲散的腔调。

她突然间觉得愤怒,她恨这个男人,恨这个背叛了母亲的薄情男人,而这个男人却是自己的父亲,因这她更恨了他,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嚷着:“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秧秧,出什么事了?”电话里男人的声音惊讶,并且突然加上许多关切的成分,那关切揪扯了秧秧充满恨意的心脏,秧秧咬着嘴唇哭了。她恨他,他的背叛剥去了她的安全感,让她不敢相信完全的爱情,秧秧这时才明白,其实她一直是太过软弱的,因了父亲的背叛,她害怕了爱情,她游移在爱情的边缘,收放自如地开始一段爱情,再毫不犹豫地结束它——为了不让男人有背叛的机会。但她毕竟还是完全地爱了,明知道爱的尽头便是背叛,她还是爱了,爱到现在感觉着毁灭般的疼痛,秧秧现在知道,并不是自己想放手就能放下的了。

“秧秧?……”

秧秧哭泣着挂断了电话,眼睛紧盯着前方——恨恨的神情,脚下踩足了油门,发狠地把车开得极快。

电话铃再一次响起,一看,是他的号码。

她想听他的声音,却把车窗打开,把手机狠狠地扔了出去。

她的脸上不停地淌着眼泪,什么样的情绪,自己已经是分辨不清了,只觉得自己是个一直站在门边的女子,想要推开横在自己面前的那扇神秘的门,门开了,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荒草,在灰暗的天空下,在萧瑟的风中,颤抖着发出那样萧条的声音。看着,心里面,也顿时的荒芜起来。而门内曾经温暖的布置,像梦境一样地突然消失,身后,竟然也是那样漫无边际的荒草——她其实一直就站在这荒草之上,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而她整个的世界,就剩了那样一副单调的门框,和一望无际的荒草。恐惧、绝望、悲凉的情绪齐齐地涌了上来,她疯了一样地踩死了油门,在夜晚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就这样冲上了回去的高速路——她只看到了这条路。

她竟然是输给了自己的妹妹,那个什么都不及她的小女子!她不知道是不能原谅自己,还是不能原谅他和她。

有一辆车在前面行驶着,在秧秧的眼里,它令人恼火地缓慢。秧秧不耐烦地按着喇叭,要从超车道上把它超过去。

她打了方向盘,用很迅猛的力量,汽车失控地撞向隔离带,秧秧看着车外因为摩擦产生的火花,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这个表情就这样停留在了她的脸上,凝固了。

笛子和乔晋坐在回家的汽车上,忐忑难安。

但愿秧秧回家了,但愿她现在在家里,不管她是在哭泣也好,用烟头烫自己的胳膊也好,只要她回家了,也就安全了。

车就要到发动的时间了,笛子使劲地把自己的手绞在一起,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安定一点。

检票的那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上了车,笛子张望着——应该出发了,到点了。

那个男人说:“今天这车不能走了,票可以退,也可以明天再用。”

顿时一车响起了抱怨的声音,并且质问着检票员,为什么不能走了,这是末班车,赶不上末班车,就意味着今天不能离开这里。

检票员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还没有清障呢,封路了,怎么走?”

听了这话,笛子只觉得一声炸雷在自己的耳边响过,然后自己就变得软绵绵的,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一切都是自己不能控制的了。

乔晋也感到震惊,只是他要安慰笛子,也安慰自己,他勉强地让自己镇静着,勉强地微笑着说:“要不我们走老路?慢几个小时,反正我们不赶时间。要不今天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微笑有些颤抖,他故意不去想秧秧,不去想秧秧驾驶的那辆越野车和秧秧那不太熟练的驾驶技术,还有,秧秧现在那样混乱的心情。

笛子突然地站了起来,在一车埋怨着慢慢下车的人群中,寻找着那个检票员,然后用有些失真的声音大声地问:“是什么车祸?什么车?是什么人开的?”

没有回答,笛子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没有回答。

他也在认真地听着,身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车上实在太嘈杂了,所有的人都在抱怨,都在猜测,行李在头顶上和着人流一起缓慢地移动,车灯昏暗地照射着一车在夜晚有些疲乏的人。

乔晋拉了笛子向外面挤去,迫不及待的。

他们去了车站的办公室询问,那里并不能说得很清楚,并且疑惑他们怎么有那样强的好奇心。

但是,他们明白地告诉笛子和乔晋,出车祸的是一辆三菱越野车,撞到隔离带上了,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生死未卜……

出租车在夜晚的马路上飞驰,末班的公车已经开走了,但他们必须得回去。

笛子一语不发地蜷缩在座位上,抱紧了胳膊,想要制止自己身体那样剧烈的颤抖。他想环抱着她,她拒绝了,他听到她的牙齿剧烈地碰撞着,发出“磕磕磕磕”的声音。

他拨打秧秧家的电话,李丽接的,说秧秧没有回来,今天出去一天了……

出租车颠簸着在荒郊的路上疾驰,笛子哭累了,只定定地看着外面荒芜的旷野,笼罩在夜色中的旷野梦境般的宁静,一时间,她不清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之中。但愿这只是一个恐怖的梦吧,醒来,一切都好了,一切都按照原来的样子,平静地继续。

玫瑰花精(七十五)

回去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车直接就到了秧秧家的楼下,停车位上没有父亲的车。笛子把这个信息从自己的头脑里删除了,她仿佛没有看见一样的,对这个现象没有在意。笛子钻出车,仰头看五楼父亲家的窗户,那里黑糊糊的,和其他任何家一样,没有区别。

楼道里,回荡着两个人慌张的脚步声。

她喘息着在门前停了下来,使劲地拍打着那扇紧闭着的门。

里面的灯亮了,开门的是郑姐,披着毛衣,趿拉着拖鞋,眼神却矍铄得很,她是没有睡意的,在快一点钟的时候,家里乱糟糟地折腾了一下,她就没有睡意了,并且,事情太恐怖,她睡不着。

笛子彻底地掉进了一个昏沉的梦中。

她抗拒着现实发生的一切,她昏沉地被乔晋架着,去了冷清的街边,站在寒风中,她不知道下一步是要做什么?他们将要做什么?

他招了一辆的士,扶她上了车。

车在阴暗的街道上行驶,仿佛行驶在一个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里。

一切都恍惚起来,像一部后现代的电影场景。

他们去的那个地方,笛子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了,她恍惚地看到父亲瘫坐在那里,他似乎在流泪,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悲伤地流泪,他没有看见他们进来。李丽在和几个人说着什么,但她只看见了他们嘴唇的张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李丽看到了他们,惊讶地用哭过的眼睛看着他们,一切鬼魅般地后退,所有的声音都被关了一样,安静得很,然后她看见了母亲,母亲半蹲在地上,靠身后的墙壁支撑着自己,她似乎在哭泣,用手捂着嘴,那样痛苦的表情,而她最怕看到的,就是母亲这样痛苦的表情,和这样绝望的哭泣。

他走了过去,站在床边,他要揭开那白色床单,他要揭开那让噩梦开始的幕布。

她惊讶地看着他的手,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手揭开床单的那一刻,她跑了出去。

这不是真的,不可能的,这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清晨时分,她发觉自己走在那条她们经常走过的铁道上,秧秧说,其实铁路是没有尽头的,别看它到了那里或许就断了,可它其实是没有尽头的。

她沿着铁路走,走,一直走到了火车南站。

她在赶车的人群中穿梭,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逃离这可怕的梦境,她走到售票窗口,她还穿着乔晋的外套,外套的包里有钱,她用那些钱买了一张火车票。衣兜里还有乔晋前两天洗的照片,其中一张,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秧秧和乔晋站在一起,秧秧手里拿着一瓶红酒,她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三个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镜头。

水滴滴落在照片上,溅了开来。

她抚摩那照片,眼神迷离,真好啊,原来,他们是在一起的。

玫瑰花精(七十六)

迪吧暂停营业了,夜总会暂停营业了,许多的饭馆和酒吧都暂停营业了。

张国荣以飞的姿态离开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萧瑟的春天。

没有白天黑夜的日子,就喜欢蜷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睡觉。

而梦,更是精力旺盛的花,在黑暗中激烈开放。

她又看见了她,那*的脸压迫着自己的视线。

她呼吸的气息拂到了她的面上,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笛子,想我了吗?笛子……”

她回答不了,只看着她一点点地离开,前面那样空旷的荒芜,阴暗的冷色光线。

她跟着她,看着她在前面飘浮地移动。

她回头,眼神透过那凌乱的细小鬈发,露出诡异而温暖的笑容。

“你要来吗,笛子?”她说。

她不能回答,只跟着,那样远远的距离……

睡意再无的时间,喜欢在突然变得冷清的街道徘徊,没有目的。没有被事务占据的时间,会感觉没有边际的空旷。

已经没有钱给家里寄回去,心里像潮水一样翻滚的思念和疼痛,找不到发泄的方式。

邮局就在那里了,里面空荡荡的,在厅里穿梭着的几个人,都捂着厚厚的口罩,和街上行走的许多人一样。

十分突然地,这座城市里的人,就失去了安全感,对死亡的恐惧,被夸张着,因为死亡就在身边的暗处,潜伏着,随时都能带你离开。

那是个“非典”肆虐的季节。

莲的一家被隔离了,因为她的奶奶死于“非典”——死亡已经真切地来到身边。

去了一家咖啡店,里面冷清得可怕。

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要了一杯咖啡、一盘杏仁,翻着书架上的旧画册,让时间慢慢地走过。

或者,应该要想想别的办法了,钱已经不能维持多长时间。

每天电视里都会播报各地的“非典”疫情,她们生活的那个城市,是没有“非典”的,她知道。

电视里仍在播放着张国荣的老歌,这段时间总有大段纪念张国荣的节目,还记得看《阿飞正传》时,秧秧半天都没有畅快的呼吸,而后便爱学了张国荣说:“我是一只无脚鸟……”看《霸王别姬》,程蝶衣在舞台上倒下时,笛子流泪了,半天,听见秧秧幽幽地说:“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新闻开始了,她看着被搁置得很高的电视,慢慢地嚼那已经有些回潮的杏仁。

播到了母亲和外婆居住的那个城市,她停止了咀嚼,那个端庄的主持人说,那里已经有了一例疑似病例。

她坐着,觉出自己的心浮气躁,她站起来,很匆忙的姿态,买了单,急急地走出去。

她跑去了电话厅,没有犹豫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通了,她搂紧自己的手臂,想要制止自己神经质的颤抖——其实她是那样地想她们,她不敢回去,不敢面对,只每月寄去自己大半的薪水,却从来不留下自己的地址,用这样的方法来医治自己浓浓的思念和愧疚。

她其实是那样的想她们。

通了,却没有人接。

她开始恐惧地流泪,颤抖着,把脚尖神经质地踮一踮,踮一踮的。

快点接啊!她仰了头,无声地啜泣。

思念是堤坝中勉强困住的洪水,一个小小的缺口,就汹涌而出。

“喂!”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她震惊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哪位?”她听出来,是母亲的声音。

“你是谁?……笛子!是笛子吗?”

她被“笛子”那一声呼唤,震得头晕了,笛子,她是笛子……

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急切地响起:“是笛子吗?是不是?!笛子,回来!”

“外婆!”笛子想叫的,但只是动了动嘴唇。

“回来,笛子,你真是要气死你妈才行呢!”

“外婆!”声音从喉咙里蓬勃而出,然后是失声痛哭,电话那边也哭,这边也哭,不停地呼唤,不停地回应,回去,一定回去,谁都盼望着你回去。

挂了电话,是情绪放纵后的空虚和放松,直放松到人仿佛没有了躯壳,要飞了起来。

然后就这样虚渺地走在街头,梦游一般。

站在地铁站的入口处,一阵寒风吹过来,十分萧瑟,平常拥挤的地铁站,现在空落落的,空得令人感到绝望的恐怖。笛子的恐惧在心里软软地陷了下去——仿佛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这个喧嚣的城市,会在这种病毒中毁掉,而她必须要在毁掉之前回去,她要偎在她们身边,给她们安慰,也安慰自己。

空荡的站台上,突然响起一声类似啤酒罐坠地的声音,清脆得很,破落得很。她看见了下面站着一个等车的人,在柱子后面,他拿着那空的可乐瓶子,往垃圾桶里扔,扔到旁边去了。他弯了身子,捡起可乐罐子,放到垃圾桶里。

她感到心里一种近乎温暖的感动,她走了下去,走到离那个人不远的地方——在一个萧瑟空荡弥漫着恐惧的大空间里,碰到一个同类,是令人温暖的。

他也看到了她,他微微地对她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

她也对他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下。

然后,他们就看着茫然的前方,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