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儿去吧。”陈妄淡声说。

林贺然没听懂:“嗯?”

“他不是有个儿子?”陈妄说。

“是啊,好像今年上初一。”

陈妄倾身,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在茶几上,易拉罐碰着玻璃面儿发出很轻微的声响:“避着点儿,小孩儿也没做错什么,才十几岁就没爸,再知道他爸是干什么的,打击太大。”

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父亲犯的错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十几岁的年纪,还正是懵懂的缓慢摸索着这个世界,树立价值观的时候,这种残忍的事实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不言而喻。

一定不会是正面的。

我的父亲是个罪犯。

我是坏人的儿子。

林贺然沉默了好半天,才缓声开口:“行。”

他清了清嗓子:“我明白,陈队。”

陈妄笑了一声,懒洋洋说:“别,我不是无业游民么。”

“是啊,我他妈现在才是林队啊,”林贺然反应过来,又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低,“唉,你这人有的时候真是让人……”

不服不行。

看起来好像连血都是冷的,却也有浩浩荡荡的正气和几不可查的温柔。

孟婴宁接到陈妄电话的时候人还埋在被窝里,秋天天气转冷,昨夜淅淅沥沥下了场雨,温度又被刷下去一层。

供暖的日子也还没到,清晨乍一醒,被窝外面的世界让人有点不太想接触。

她整个人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了一个脑瓜门儿,听着床头手机不停的震,从被子里慢吞吞地伸出来半截藕段儿似的白皙手臂,摸索着抓起手机,又重新收回被窝里。

“喂……”她声音带着困倦睡意。

“起床。”男人冷酷无情说。

孟婴宁眯缝着眼睁开了一点儿,拿起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七点。

好不容易的一个周末,孟婴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七点起。

她重新把手机放在耳边,哼唧了两声,黏黏糊糊说:“才七点……”

陈妄那边很静:“不是你说要跟我去的?”

“可是你也没说要这么早。”孟婴宁不太开心地说。

“我到你家楼下了,”孟婴宁听到电话那头砰的一声车门关门声,然后紧接着,玄关处的门铃开始叮咚响,“开门。”

孟婴宁撇撇嘴,挂了电话打了个哈欠,脑袋终于从被子里探出来,有点儿冷,她又缩回被窝。

门铃又响了一声。

孟婴宁开始后悔了,昨天就不应该要和他一起的。

男朋友这玩意儿和周末睡到自然醒比起来竟然一文不值。

她不情不愿地爬下床,随手抓过床角沙发上堆着的珊瑚绒小毯子披在身上,走到门口拿起电话按了开锁,又打开防盗门,闭着眼睛蔫巴巴地站在门口。

没一会儿,电梯叮咚一声响,孟婴宁睁开眼,看见陈妄进来,回手关上门,转过头来。

小姑娘穿了条藕粉色的吊带棉睡裙,身上搭着个粉红色的珊瑚绒小毯子披在肩头,脖颈蜿蜒着往下是白皙胸口,圆润柔软的弧度隐匿在睡衣边缘。

脸蛋睡得红扑扑的,杏眼水润,还带着朦胧的睡意,眼角有点儿红。

她光着脚,莹嫩的小脚踩在深色的地板上白得有些刺眼,她似乎觉得有些冷,圆润的脚趾头一颗颗蜷在一起。

孟婴宁无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像个确认是主人回来的小猫,懒趴趴地扫了一眼以后就不搭理他了,披着小毯子又蹬蹬蹬跑回了卧室。

陈妄跟着她进去,推开虚掩的卧室门,毯子已经被她扔在了地上,床上被子里鼓着小小一团儿,只能看见枕头上散着的一团黑发。

陈妄走过去,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屁股:“起来。”

被子里的团团不情不愿地蠕动了一下。

陈妄声音有些冷:“孟婴宁,十点了。”

“……”

孟婴宁在被子里拱了拱,拽着被边儿一把掀开来,扑腾着坐起身,有点儿不满的瞪着他:“你怎么跟我妈一样,明明才七点就说十点了该起床,晚上十点又说十二点了你还不睡。”

陈妄站在床边,垂眼看着她。

她刚刚在被子里乱拱,睡衣肩带滑落肩头,要掉不掉地挂在肩膀上,锁骨连着肩线的线条很漂亮。

陈妄俯身,一手撑着床边,另一只手抬起来,食指勾着肩带拨回肩头,然后垂头亲了亲她的唇角。

孟婴宁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

陈妄低笑:“早安吻。”

孤儿院。

孟婴宁从来没来过孤儿院,陈妄带她进来的时候她还挺紧张的,扯着她的手好奇地打量了一圈儿。

环境很好,建筑的风格干净典雅,漆白的墙红的砖面,大片的绿化花园蜿蜒着穿过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

在往前走一进去,是个大操场,三三两两的小孩儿成群结队聚在一起,玩跳皮筋儿或者拿着小粉笔头在地上画画。

孟婴宁抿了抿唇,往前走,有些小朋友注意到他们,手下的游戏就停了,好奇地转过头来。

孟婴宁拽着陈妄的手,拉了拉,低声叫他:“陈妄。”

陈妄微微侧头:“嗯?”

孟婴宁刚要说话。

不远处长廊下忽然窜出来一道黑色的小人影,速度很快地窜到他们面前来。

孟婴宁还没反应过来。

那小孩像一枚小子弹似的,已经扑过来了,肉呼呼的短短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陈妄的腿。

“爸爸!”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

孟婴宁:“……”

孟婴宁:?

第52章

福利院负责接待人员来的时候,陈妄已经把小男孩儿抱起来了,看着三四岁大的小朋友,走路还跌跌撞撞的,此时坐在男人手臂上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肉呼呼的小脸儿上没什么表情。

孟婴宁站在旁边,震惊的表情一时间都没来得及收回来。

直到跟着接待的志愿者进了接待室,俩人坐在沙发上,陈妄把小孩放下来。

小男孩儿乖巧地靠着陈妄的腿站着,紧张地揪着他的手,好奇地看旁边的孟婴宁。

孟婴宁这会儿从震惊的情绪里回过神来,也歪着脑袋看着他。

和陈妄长得好像也没有哪儿像……圆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葡萄,挺漂亮秀气的小孩儿。

小男孩儿和她的视线对上,不好意思地把脑袋扎进陈妄怀里,动作很熟练,看起来和他确实亲近。

孟婴宁表情有些僵硬,抬脚,狠狠地踩了陈妄一脚。

男人“嘶”了一声,转过头来,直接接触到小姑娘“你给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眼神:“你儿子?”

陈妄勾勾唇,淡淡应了一声:“啊。”

孟婴宁看着他,好半天都没能做出一个表情来,脑子里此时的想法和问题太多,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先挑哪条开始问。

算起来陈妄今年虚岁二十九,虽然孟婴宁并不觉得他以前会没谈过恋爱,快三十的人没谈过恋爱你想想这多恐怖。

但是也仅限于谈个恋爱而已了,再深层次一点的发展,孟婴宁根本想也没想过。

以至于今天这个情况让她大脑转速有点儿慢,反应开始迟钝,而且这个孩子跟陈妄确实是很亲近。

看着三四岁多大的小孩儿,往前数三年就是他二十五二十六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可能。

毕竟十年没见,这十年对方其实就算是结了婚又离了,好像也都有可能性。

也不知道军婚能不能离婚……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情节拍电影儿似的过了一遍,恍惚之间孟婴宁竟然还真的有点儿相信了。

过了好几秒,她才慢吞吞地,有点儿呆滞地“啊”了一声,挣扎着说:“跟你长得不像啊……”

陈妄也想了想:“可能像妈妈吧。”

“……”

孟婴宁觉得他这话理解起来有些艰难:“什么叫可能像妈妈?吧?你没见过他妈妈吗?”

“见过两回。”陈妄轻描淡写地说。

“……”

孟婴宁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就见过两回?”

见过两回,孩子都有了。

“那你效率可真是高……”孟婴宁有些恍惚地说。

陈妄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唇角略一抿。

“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有喜当妈的一天……我觉得我之前给你看的那个二手奇瑞qq我应该买给自己,”孟婴宁的神情依然恍惚,似乎还是没回过神来,喃喃道,“荧光绿,多适合我的颜色……还便宜,才五千八……”

“……”

陈妄没绷住,人往沙发里一靠,开始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脑袋埋进他怀里的小男孩儿抬起头来,歪着脑袋,肉呼呼的小脸上满是茫然。

孟婴宁直接被他给笑清醒了。

孟婴宁终于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妄手肘搭在沙发靠背上,垂头笑:“你怎么什么都信?”

“我……”孟婴宁瞪着他,“我怎么知道你这几年在外面都干过点儿啥,而且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个小孩儿不也挺正常的,而且我没信好吧,我就是稍微有点儿……”

陈妄挑眉:“有点儿什么啊?”

孟婴宁声音低了低:“虚……万一呢……”

陈妄坐直身,把小男孩儿抱到腿上坐着,说:“战友的小孩儿。”

孟婴宁“啊”了一声。

男孩子乖乖巧巧地坐在他腿上咬指头,一边咬一边偷偷看孟婴宁,似乎是对她很好奇。

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声爸爸以后一句话都没说过,安安静静地样子,像个白嫩嫩的发面儿小包子。

孟婴宁迟疑:“那他爸爸是牺牲了吗……”

陈妄沉默,“嗯”了一声。

孟婴宁有点儿难受。

才这么小的小朋友,还不知道什么是生老病死,不知道什么是离别。

孟婴宁被他湿漉漉的眼睛瞧着,心里软软的,又心疼。

她迟疑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小男孩儿没躲,只微微瑟缩了一下,水灵灵的眼怯怯地看着她,然后人往前一点儿,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孟婴宁心都化了,微倾过身问他:“我抱抱你,行吗?”

小男孩儿迟疑,最后点点头,朝他伸出了肉呼呼的小胳膊。

孟婴宁把他抱过来。

小朋友软软香香一团缩在她怀里,闷闷地叫她:“妈妈。”

“……”

孟婴宁僵了一下,意外又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看向陈妄:“他这么叫我……”

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男人专注地看着她,神情沉默而温柔。

孟婴宁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念一动。

突然想要被他亲一下。

孟婴宁脸莫名红了。

陈妄才低声说:“他喜欢的人,都会这么叫。”

“啊,”孟婴宁还想着被他亲一下的事情,勉强回神问,“那他妈妈呢?”

陈妄顿了顿。

半晌,才淡淡道:“不知道。”

“我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有这个孩子,他……”陈妄顿了顿,声音有些哑,“我战友那时候只跟我说,他订了婚。”

那时候他们坐在车后箱,男人眉目俊朗,平时话也不多,看着很正经认真的一个人,笑起来却有个酒窝,有些腼腆的样子,跟他说他要结婚了,申请表已经过了,这次任务回去就领证。

他当时笑着调侃,说恭喜,以后娇妻在侧,有人等着你回家了。

结果却再也没等到。

易阳牺牲的消息还是陈妄带过去的。

女人当时已经显怀了,站在门口茫然的看着他,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

她手扶着肚子站着,表情是空白和平静,没有什么崩溃的歇斯底里,也没有痛哭流涕,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

然后毫无预兆的溢出眼眶,眼泪安静划过苍白的脸。

无声无息。

陈妄那时候听见当时陆之州在他身边叹息说:“弟妹,你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

女人的声音是抖的,却很平静:“我不能哭。”

她垂下头,温柔的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柔声说:“我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医生说宝宝现在大了,他会知道的,会跟着妈妈难过。”

陈妄父母感情很差,从他有记忆起对母亲的印象就很稀薄,他小时候很少会跟母亲说话,甚至连面都见不到几次,更别说什么是母爱。

后来父母离婚,他跟着老陈搬家,陈想跟着妈妈走了,除了刚搬走那几年陈妄过年会去姥姥家看看,十几年再没见过。

那是陈妄第一次亲眼见到什么是为母则刚。

也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会在孩子出生第三天从医院里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个包在被子里的婴儿,从此销声匿迹。

“她一定很绝望。”孟婴宁红着眼睛,垂头看着不停地往自己怀里拱,像个小奶猫似的蹭来蹭去的小团子,鼻尖发酸,“但是,怎么能抛弃自己的孩子……”

她一定是很爱他的,怎么能忍心就这么不要他们的孩子了。

陈妄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跟你说这个是让你哭的?”

“那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孟婴宁抬手,蹭了一把眼睛,“你有没有考虑过带着他。”

“考虑过,以前没时间,”陈妄说,“而且我一老爷们儿,自己都过成这样,让他跟着我还不如帮他找一个好家庭。”

刚刚福利院的志愿者也说了,这样的小朋友其实挺好找领养家庭的,长得可爱,性格乖巧,也没有什么身体缺陷,会有很多家庭喜欢。

就是不爱说话,有的时候好几天,一句话都不会说,问他什么问题就用干净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你。

孟婴宁斜他,怪腔怪调地说:“是的呢,你本来连女朋友都不愿意找。”

陈妄看着她,“啧”了一声:“你这是开始翻旧账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