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婴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坚持着完成之前那长长的一段对话,甚至到现在都还没腿软到走不了路,很平稳冷静的——至少看起来很平稳冷静的跟着那两个人出了工作室的门,然后上了车。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紧接着就是咔嗒一声落锁的声音。

密闭压抑的空间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和情绪都仿佛会被无限放大似的,刚刚那些还能勉强压住的情绪开始急速膨胀,喧嚣这刷存在感。

孟婴宁咬着唇,抱着手臂紧靠着车门缩在车后座角落里,听着耳边细微车锁声时整个人还是不受控制的颤了下。

她看着黑色的轿车缓慢驶出园区,生出了一种很无措的慌乱和绝望。

汤城坐在她旁边,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害怕?”

孟婴宁侧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他:“你要杀了我吗?”

在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孟婴宁才惊讶的发现她的声音竟然没有抖。

虽然她现在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得差不多湿透了,连指尖都发麻。

男人略歪了下头,似乎是真的很好奇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杀你?”

“你不是跟陈妄有仇吗,”孟婴宁说,“你费了这么大劲儿找上我,不就是想报复他。”

汤城开始笑。

孟婴宁舔了下嘴唇,硬着头皮继续说:“不过他不会因为我伤心的,是我倒贴他的,他特别不耐烦,也没有那么喜欢我。”

她觉得自己现在必须说话,如果不说话就这么安静下来,人都会被这种陌生的恐惧吞噬掉。

她嘴唇发白,声音细软,不紧不慢的,漆黑的眼珠清明干净,整个人都显得很镇定。

但无论她表面上看起来再冷静,这个世界上唯一藏不住的情绪,是怕。

到底只是个小姑娘。

能有这样的冷静,他几乎都想要夸奖她了。

“你觉得他不喜欢你?”汤城看着她整个人很细微的颤,笑了笑,“你知不知道平时陈妄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身后也是跟着人保护你的?”

孟婴宁愣了愣。

“没发现啊?你也说了,我为了能单独见你费了不少力气,确实麻烦,要不是这次林贺然快死了,陈妄慌得没顾得上那么多,他一定会找人密不透风的守着,我还是见不到你。”

“所以你看,”汤城不紧不慢地说,“我确实很喜欢你,为了跟你聊聊天绕了这么大一圈儿,没好好聊完之前我怎么会杀你,你怕我干什么?”

他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滑了滑屏幕,又抬眼,只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视线却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你怕的应该是陈妄。”

男人的声音温柔也冰冷。

他这句话说完,欣赏了一下效果。

孟婴宁瑟缩着贴紧车边儿,明显顿了顿,削薄的肩背紧紧绷住。

汤城终于有了一点儿被她的反应取悦到的感觉。

他这句话说完,孟婴宁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想转过头去,理智先一步行动控制住行为,她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她不说话了。

孟婴宁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下意识就是觉得接下来他说的话,她一定不会想听。

男人也并不在意她会不会给出回应,反正他现在说的话她在听就行了,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没办法。

他话锋一转,不急不缓道:“易阳这人,陈妄跟你说过吗?”

孟婴宁闭上眼睛,抗拒的态度明显。

“我猜多少还是跟你提过一点儿,他有个儿子,你也知道吧?应该差不多三四岁左右,挺可爱的,长得很像他爸爸,”车后座的空间很宽敞,汤城翘起腿,想了想,“我还去看过一次,是在哪个福利院来着……”

孟婴宁猛地睁开眼来,转过头。

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呼吸有点急:“他什么都不懂,”孟婴宁眼睛发红,她有些绷不住了,“你恨死陈妄了找我就行了,别扯上无辜的人。”

“我没打算动他。”汤城有点讶异地看着她。

她自己现在这种情况她明明都还能把恐惧之类的情绪都藏得好好的,提起别人,她反而忍不住了。

还是一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甚至只见过一次面的小孩儿。

汤城不能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圣母一样的感情,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自己和血亲更重要。

他的哥哥。

汤严曾经就是他的全部。

但因为陈妄,他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陈妄。

他总得付出点儿代价吧。

不然岂不是很不公平?

汤城把这个名字咬了一遍,表情一点一点沉下来,平静地看着她:“我是恨死他了,不过我和他之间先不提,你不想知道易阳的事吗?”

孟婴宁没反应。

“他挺惨的,我记得很清楚,”男人用手机轻轻敲了下膝盖,“到后来,他全身的骨头被敲碎,连眼睛都被挖了,人就那么被钉在墙上,地上全是血,一听见声音,他就会抬起头来,眼眶是空的。”

汤城有些疑惑:“明明都看不见了,他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别说了……”孟婴宁脸上最后一点儿血色跟着褪去,整个人都在抖。

汤城顿了顿,心情很好地说:“我是不是这么说你听不太明白,我还特地带了照片给你,你想看吗?”

“我不要……”孟婴宁弓起身子弯腰,捂住了耳朵,拼命压住了嗓子里的尖叫,“我不看!你这个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你怕什么呢,我在跟你聊天啊,我只是想告诉你,陈妄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汤城跟着俯身,凑过去,拽着她捂着耳朵的手腕拉开:“你不想知道易阳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陈妄杀了他。”

“最好的兄弟他都下得去手,你说这人是不是挺可怕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你成为了阻碍,他就不会再要你。”

“你其实自己也清楚,他没那么喜欢你,是不是?不然他今天怎么会丢下你?你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也不会落到我手里。”

汤城抬手,动作很温柔地勾起她的长发,勾到耳后别住,然后轻声说,“你也是一样的,他之前对你再好,现在也只会看着你去死。”

孟婴宁头抵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砸。

她哭了。

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下来挡住了侧脸,几缕被勾在耳后,露出一片湿润的眼角,眼泪无声无息地掉在腿上,落在柔软的车内地垫上。

“别说了……”孟婴宁最后一点儿仅剩的坚强和坚持被击溃粉碎,她哽咽着,声音带着崩溃似的哭腔,“求你,求你了,别说了……”

汤城看着她,半晌,笑了一声。

然后他缓缓举起手机,贴到耳边,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甚至带着轻柔的温和,以及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听见了吗?陈队。”

“你女朋友在求我。”

第58章

陈妄见到汤严是三年前在广东,那时候他刚从云南出完任务,领着一队人往回走,临时接了上头通知,钦州禁毒支队和武警部队大批伤亡请求陆特支援,走了一半又折回广东。

汤严当时手底下有珠三角一片最大的境内外贩毒走私渠道,架有国外独立深网服务器,把控境外毒品渗透内流和国内制毒走私输出。

没妻儿,有个弟弟。

汤城那会儿还是个挺老实的,没什么主意,对金钱权势女人好像也都没欲望,性格有些腼腆,喜欢笑。

对他哥倒是唯命是从,就是再不情愿的事儿也会去干,据说两个人年龄差得多,汤城是汤严一手拉扯大的,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傻白甜变成歇斯底里的神经病,虽然汤城绝对不傻,不然当年汤严这一条线整个被陈妄端了个干净的时候他也不会跑得掉,甚至整整三年半点儿踪迹都没让人寻着。

汤城这一通电话什么意思陈妄很清楚,他就是故意让他听见。

孟婴宁压抑着濒临崩溃边缘的恐惧和绝望会铸成锋利的爪牙,一层一层撕开他的皮,剥了伤口上的痂,露出腐烂的血肉,然后把他渗入到灵魂深处名为无能为力的痛全都拽了出来。

汤城是亲眼见过易阳死了以后陈妄发疯的,男人那时踩着满地积水混成血水,一整座后方制毒厂房被他一个人从头闯到底,满身满脸全是血,只有眼睛是深不见底的黑,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陈妄的死穴,林贺然和孟婴宁,都是绝对不能出事的人。

一个是他的过去,一个是未来。

而现在,这两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起出事了。

汤城现在无比的想知道陈妄在听到他说起易阳的时候,听到孟婴宁哭得低抑,近乎绝望请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没能亲眼看到,实在是太遗憾了。

而几乎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孟婴宁也反应过来。

她猛地抬起头来,泪水顺着下巴尖儿滑落,却怎么都不出声了。

汤城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眼神很温柔:“真可怜,哭什么呢?”

好半天,陈妄才开口,声音干哑,语速很慢:“你想我怎么样。”

“我提醒过你的,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一次了,我给过你机会,是不是?是你自己不小心,”汤城看了一眼车窗外,勾了勾唇,说,“我可以再给你个机会,来不来得及全看你,怎么样?”

黑夜孤寂。

孟婴宁从来没来过道外这边儿,虽然都是老城区,但和她以前住得旧城区还不一样,这儿几乎靠着城市最边缘,房子旧且破,抬眼望不见几栋高楼,居民楼三两一片很是松散,烟囱高耸,各种乱七八糟半拆不拆的厂房分散,墙壁上朱色毛笔写着大大的“拆”字。

孟婴宁站在一栋废旧居民楼天台上,觉得有些冷。

可能是因为站得高,风一刮过来刺骨的冷,她出来的时候根本没穿外套,身上薄薄一件打一层都透了。

孟婴宁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她脑子里窜过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今年应该不会是个暖冬。

这一片只有两栋破楼孤零零的立着,周围别的都已经被拆干净了,这两栋也只能算是两个水泥砌起来的楼架子,门窗都已经没了,从这边都能看见对面楼里面什么样,有些地方能够看见墙体表面露出来的钢筋。

孟婴宁没有戴表的习惯,也判断不出来过了多长时间,现在大概几点。

倒计时倒是有。

她抬眼看了一眼天台另一端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目。

“还有半个小时,你大概就能看见陈妄,如果他把油门踩到底,”汤城站在天台边缘,视线垂下去,“这一片车都开不进来,他就算再快,大概也只能……”他抬手,指尖虚空敲了敲,思考了两秒,往前面两栋楼以外指了指,“到这个距离吧,视野也刚刚好。”

“能看见你被炸得连渣都不剩下。”

孟婴宁没出声。

汤城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现在反倒不哭了,不怕了?”

孟婴宁侧过头去,眼神里有憎恶。

如果说之前对于汤城她只是怕,那么现在已经不仅如此。

她从来没这么讨厌,甚至憎恨过一个人。

恨不得让他明天就死掉,下一秒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汤城对上她毫不掩饰的视线,抬起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叹息了一声:“你错就错在陈妄很珍惜你。”

他转身,消失在天台门口。

一直守在门口的那个寸头的男人关上门,铁门吱嘎一声响,紧接着是哗啦啦的金属锁链声音。

孟婴宁脱力似的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手腕上的束线带另一端固定在水管上拉扯着她手臂被吊起来,她重新站起来,拼尽全力往外挣,白色细细的塑料带子紧紧嵌进皮肉,她却没怎么感觉到疼。

她垂下头,用牙齿去咬。

怕。

她也只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不怕。

她刚刚哭也不是因为觉得陈妄真的像汤城说的那样,孟婴宁认识陈妄快二十年了,这些事情除非陈妄亲口告诉她的,不然她谁都不信。

至于关于她的那些,因为本来就是那样的。

从始至终都是她主动的,他对她的喜欢少一些,也只会让她稍微有那么一点点难过而已。

她就是单纯的,真的真的很害怕。

在今天之前,哪怕是在梦里,哪怕陈妄之前已经提前跟她说过了,她都没想过自己竟然真的会经历这样的事情。

孟婴宁没见过易阳,但是光听着汤城之前用那种语气说那些话,她都觉得毛骨悚然,她吓得连舌根都在颤。

那是长安的亲生父亲,是陈妄的战友,是他很好的朋友。

孟婴宁当时觉得自己一定也快死了。

这个人这么这么恨陈妄,他一定不会放过她,巨大的恐惧像深海里的旋涡,惊涛骇浪冲破云层咆哮着吞噬万物,从陈想的工作室里开始一直压制着的恐惧感在那一刻终于彻底爆发。

结果就真的一语成谶了。

手腕被磨得破了皮,渗出血来,余光能瞥见有红色的光在天台另一端一闪一闪的亮,不断提醒着她死亡在逼近。

孟婴宁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她和陈妄的未来,在刚毕业的时候,大学每一次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甚至更早。

最开始少女时代,还会有幻想,有奢望。

到后来,陈妄的未来里是没有她的。

他会找一个他喜欢的类型的女孩子,可能是高中时候跟他一起走,和他一起买了杯子和粉色的小宠物机的那个女生。

她烫很成熟的卷发,性格温柔,她不喜欢粉色,觉得那些小玩意儿很幼稚,所以陈妄就算买来了也会转手给别人,就像她很久以前曾经得到过的那个小小的宠物机一样。

他们会结婚,会有小孩,会一起陪着他们的小朋友长大,然后再一起慢慢变老。

而孟婴宁自己,她当时想能喜欢上别人,她就一定不会再喜欢他了,如果实在不行,她就孤独终老,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

但是时间久了,大概难免会觉得有点寂寞。

所以为了不让自己一辈子寂寞,孟婴宁曾经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尝试和努力。

大学期间参加社团活动,隔系联谊,认识不同的人,尝试着去喜欢那些也喜欢她的男生。

直到再次见到他的时候。

孟婴宁发现还是不行。

昏暗的酒吧二楼走廊,男人靠着墙站在那里,眼神沉冷。

他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

他只看她一眼。

孟婴宁就能手足无措,几乎同手同脚,慌到电话那边林静年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办法马上反应过来,慌到包丢了一直到家门口才发现。

她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跟他有什么结果。

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也喜欢她了。

他们拥抱过,接过吻,孟婴宁甚至还能想起男人身上的味道,怀抱的温度,唇上湿润柔软的触感。

她从懵懂的少女时代,青涩的情窦初开,从她自己甚至还毫无所察的年岁就一直惦记着的,喜欢着的少年。她努力窥探着,鼓起勇气追逐着的少年终于停在她面前,走到她身边,她们从此有了新的关系——她的男人。

她现在却要死了。

她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舍不得。

一想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想到自己的存在可能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孟婴宁大脑嗡嗡响,心脏也跟着一蹦一蹦的疼。

视线有些模糊,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很大声的哭出了声,白色的塑料束线带嵌进肉里勒出深深的血痕,她低下头在手臂上狠狠蹭了一下眼睛。

金属链子摩擦的声音清晰入耳,刚开始,孟婴宁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撞门声响起,有人在叫她。

她泪眼婆娑抬起头来。

连续几声以后,砰的一声巨响,天台的门被人撞开弹到水泥墙面上,男人穿着黑色冲锋衣冲进她的视线里,她看着他快步走来,手指顺着束线带缝隙顺进去勾住,然后往外猛地一扯,另一只手抓着她两只手手腕拉出来。

孟婴宁这会儿不敢说其他的,她不知道现在过了多久,手腕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去捉他的袖子:“陈妄,那边……”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