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因为没有高楼的阻挡,别墅的早晨似乎格外明亮。童悦打开窗恬然一笑,还是青台好,至少还能看到几抹绿色。不像哈尔滨,哪里都是白茫茫的。叶少宁此时早走了,还走得很匆忙,睡衣的上衣在床头柜上,裤子脱在沙发上。童悦想着要一个人和罗佳英在一起待一天,心里就直打鼓。以前她很向往放假,可以睡个懒觉,去“鱼缸”和桑晨聊个天,再逛街买本书。可现在明明是在假期中,她却特别想回学校上课。

罗佳英背对着楼梯坐在桌边,不知在干什么,专注得两肩都紧绷着,以至于童悦都快走到她身边了她都没发觉。

童悦全身的血液倏地往头上涌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罗佳英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手机。她设置了开机密码,无论她怎么折腾都看不到里面的任何信息,嘴里叽叽咕咕埋怨着。

童悦没有发作,新婚中的媳妇要是和婆婆撕破了脸,清官难断家务事,谁会觉得光彩啊?

“妈,早啊!”她没事人似的打招呼。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手机应该是在她和叶少宁熟睡时,罗佳英摸进卧室悄悄拿走的。她用的是悄悄,而不是偷偷。

童悦这突然的一声把罗佳英的魂差点吓没了:“你是鬼吗?走路都没点声音。”

童悦笑笑,探过头去,指着手机说道:“这是少宁刚给我买的智能手机,开关不是在屏幕上,而是

在手机上方。功能多着呢,能上网,能炒股,能玩游戏,要不要我教你?”

罗佳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最后成了猪肝色,把手机“啪”的一声扔在桌上,恼羞成怒:“有什么好显摆的,就会花少宁的钱。你挺尸挺到现在,少宁却一大早就去公司上班了,你怎么好意思啊?”

童悦脸上绽放出幸福的明艳:“爸爸不就是这样疼妈妈的吗?你看他整日待在实验田里,风吹日晒,雨打霜淋的,可他从不向妈抱怨,赚的钱全给妈妈花。妈妈和爸爸差不多大年纪,但爸爸把妈妈呵护得很好,不经风不经雨,不用担心迟到和早退,看上去比爸爸年轻好多岁呢!爸爸的榜样放得这么高,少宁肯定不能太落后啊。我其实是沾了妈妈的光。”

猛一听这话,如同暖风一般,熏得罗佳英晕乎乎的。可再细细一品味,就能嚼出讥讽的意思来。罗佳英冷笑道:“到底是做老师的,口才不错嘛!我家老头子疼我那是天经地义,我们是几十年的夫妻。你怎么和我比?”

“我和少宁也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关系啊!”

罗佳英火大地道:“婆婆说你一句,你却回十句,你什么意思?”

童悦忙道歉:“职业毛病,学生问问题,我一般习惯讲到他们彻底懂了为止。”

“你居然把我当成你的学生?”罗佳英吼得脖子上的青筋直暴。

童悦用一种迷茫的神情无辜地看着

罗佳英:“我称呼学生都是某某同学,而不会叫他妈妈。”

“好,好,我算是认识你了。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在少宁面前装出一副贤淑的样子。等少宁一走,你的狐狸尾巴就夹不住了。”

童悦一声叹息:“妈,你认为我和少宁谁的智商高?”

“当然是我们家少宁了。”

“既然如此,那是他骗我还差不多,我又哪里骗得了他呢?”

罗佳英咬牙切齿,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童悦不好战,也不恋战,差不多也就收兵了。其实罗佳英与钱燕相比,那是关公门前耍大刀,根本不是一个档次。钱燕是绵里针,笑面虎。而罗佳英是冲天炮,纸老虎。

“妈,你早饭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她收起手机,暗暗提醒自己,一会儿要记得把苏陌发的那张照片给删了,虽然她很喜欢。

罗佳英如同战败的公鸡,抖抖羽毛,却还要装出一副凛然的样子:“不需要,我怕被你毒死。”

“妈妈可真幽默,杀人是要偿命的,不珍惜别人,也得珍惜自己吧!”

“你那种人再珍惜也上不了大堂。”罗佳英急得口不择言。“人家儿子结婚,做父母的会希望长长久久,百年好合。可我告诉你,我一丝一毫都没往这方面想过,我做梦都盼着你们俩离婚。”

“努力吧,妈!”童悦鼓励道,看来以后是没办法和罗佳英和平相处了。

罗佳英捂着嘴,她怕一不留神血会喷出来

李婶的及时来到吹散了满屋的硝烟。李婶是叶少宁以叶一川的名义带进叶家的,说叶家现在是个大家庭,舍不得罗佳英累着。之前叶少宁和叶一川就通过气了,罗佳英没一点歧义,在麻友们面前得意扬扬:瞧瞧我家老公,多疼老婆呀!

李婶真是很会看眼色,看见童悦如同初次相见:“新媳妇这么快就回来啦,玩得开心吧!”

童悦礼貌地笑笑:“我的房间不要打扫,让我自己整理。”

这种刀光剑影的日子,为了安全,童悦觉得还是今早销假回实中做劳模好了。她不在,罗佳英不烦,她也不用恼。一生只一次的婚假,更何况还是教高三的人,用寸秒寸金来形容都不为过,就这样没了,童悦怎么想怎么肉疼。

回实中的路上,她给叶少宁打了个电话。

“等一下。”他压低音量,她隐隐听到那边有女子嘤嘤的抽泣声。

“你干吗不叫我起床?”她温柔地埋怨他。

“又不用上课,就多睡一会儿嘛!我已经关照妈不要上楼去打扰你了,现在起来了?”叶少宁笑着问。

她撇撇嘴:“你不在,我哪儿会睡得香呢?我去学校转转,看看那群羊考得怎么样。晚上我们回哪里?”

“叶总,现在怎么办呢?”带着哭音的女声挤了进来。

“我下午再打给你,路上好好开车。”叶少宁急匆匆地挂断电话。

童悦又对着手机撇了撇嘴。

因为是统考,阅卷也

统一在教研室。童悦算算时间,分数应该早出来了。看到办公室里只有乔可欣一个人,童悦忙把伸进去的脚收回来,扭头就走。可乔可欣还是发现了她,冲进来拽住她的胳膊:“你不是度蜜月去了吗?”

“北边太冷,我受不了,提前两天回了。不是放假了吗,你怎么还在这儿?”乔可欣憔悴极了,化了妆都遮盖不住。

“我在等你。把韦彦杰所有的联系方式都给我,QQ、微信、邮箱,还有座机、手机。”乔可欣像和童悦拼命似的,不达目的不罢休。

童悦没有动,而是默默地、平静地看着她。被乔可欣甩掉的男人多了去了,她大概是第一次被男人甩,怎么都不能接受。可不是她不想帮乔可欣,而是她也打不通彦杰的电话。她有问过钱燕,钱燕冷笑道:你还要利用我家彦杰到什么时候?你都已经结婚了,还不肯放过他?算我求你了,他以后也是要娶妻生子的,麻烦你离他远点,别再污了他的名声。

“你没有?”乔可欣读懂了她的眼神,颤抖着嘴唇,不甘心地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真想和他好好过,你信不信?”

她信,仅此而已!

乔可欣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蹲下身,捂着脸哭了。赵清站在台阶上朝这边眺望,然后对童悦爱莫能助地耸耸肩,吹着口哨下了楼。童悦想起他平时“可欣长可欣短”的,等可欣真有什

么事,他却躲得飞快。可见男人是理性的,永远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孟愚见到童悦,差点落泪。强化班的班主任是个技术活,他这几天心都是悬在半空中的,睡觉也只敢闭一只眼。童悦笑他太夸张了,却也没否认班主任这活确实累人。还好,她走的这几天,羊群很安静,一只都没少,考得也不错,全市第一。李想仍是状元,可惜何也有点失常,在班上属于中上,可在市里的排名就不太好看了。童悦握着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敢给何也妈妈打电话。

不只是羊群,普通班表现得也非常好,全市前五百名,有三百个是实中的。郑治一乐之下允诺寒假带老师们去昆明暖一暖,正月初七出发,十一回,正好赶上开学。

几重欢喜,当然要嗨一顿了,赵清嚷嚷着要童悦请客:“哪有人出去度蜜月却两手空空回来的?冰渣子也应该带一块啊。”

童悦发了条短信,抬起头说:“好吧,你约人。”

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去了,同年级组的也去了几个,大冬天的吃火锅,经济又实惠。并且就在学校对面的火锅店,也不用开车,可以放心吃、敞开来喝。

底锅汤加了好几回,啤酒瓶在墙角堆了十来个,一个个都开始东倒西歪了。赵清颤巍巍地端起一杯酒:“我这是借酒浇愁,想想自己真是没出息,童老师日日与我耳鬓厮磨,磨来磨去

的,现在她嫁人了,我还得倒贴一份红包,真是人财两失。”赵清方向一转,打了个酒嗝儿,对着孟愚深深鞠了一躬:“在爱情方面,看来我要向孟老师拜师学艺,你太有深谋远略了。兵贵神速,早占地早收获,凌玲老师对你那个专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敬孟老师。”

孟愚没说话,只端起酒往嘴里灌去。

童悦是唯一没沾酒的人,她看看孟愚,发现他一晚上都没说话。凌玲晚上要辅导学生,没空过来。他们公寓的装修也已经结束了,婚期定在春节后,好像是正月初六。凌玲有些唯心主意,特地找人算了日子,说那天什么都好,最宜男婚女嫁了。初六呀,那两人就都去不了昆明了。

这一晚过得混乱无比,出餐馆时,大家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酒量好的扶着酒量弱的,一人搭一个,很快就全散了。童悦结了账出来,冷不防看到孟愚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吓了一大跳。

孟愚此时已经吐过了,人还算清醒,衣服上没沾一点。

“孟老师,我让凌玲来接你回去。”童悦拉起他。

他摆手:“别,我一个人可以的。”

童悦只当他在逞能,拿出手机就准备拨号。

孟愚一把抢过去,血红的双眼瞪大:“现在,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她。”

“哦哦,那行,我送你回去好了。”和一个酒鬼是没办法较真的,她把他扶

上君威的后座。

“谢谢啊!”孟愚大着舌头说。

“没关系的。”没想到一板一眼的孟夫子喝醉了会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一会儿就到孟愚家了,童悦扶着孟愚下了车。

“你可以一个人进屋吗?”孟愚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走上台阶,朝她挥手。她看着孟愚上了楼,然后转过身去。

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急促地从身后跑来,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就见孟愚呼吸急促地站在自己身后。

“童老师,你和我说实话,凌玲她、她在外面搭上了一个男人,是不是?”

“什么?”她挪开视线,不敢看孟愚。

“其实我不是傻子,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八年的感情呀……”孟愚一脸苦涩的表情,让童悦感觉狼狈不堪。

“孟老师,你不要乱想,凌玲应该不是那种人。”

“她是哪种人我会不知道吗?”孟愚像是感叹,又像是在自问。她不能给他答案。八年,听着很是漫长,就像牢不可破。其实天长地久,也不过就是几个八年。

叶少宁没有来电话,她打过去也没人接听。她开车回了叶家,免得罗佳英说她夜不归宿。李婶不住在叶家,早出晚归。叶一川去实验室了,罗佳英正在看电视,是汪明荃与胡杏儿演的古装剧《我的野蛮婆婆》。

童悦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唤了一声“妈”。罗佳英斜了一眼:“这到底是不是你家啊,不回来吃饭也不讲一声,

就让别人那样干巴巴地等着?”

“对不起,妈,我以后会注意的。”罗佳英的语气虽然同样是凶巴巴的,童悦却硬拽出一丝暖意。剧情演到正精彩处,罗佳英看得投入,只挥挥手便让她走开。她去厨房给罗佳英削了个苹果,又倒了杯茶。李婶晚上做了虾卷,她热了几根,放进保温瓶里,又拿了藕粉,提起暖瓶。叶少宁晚上肯定有应酬,这些等他回来了可以垫垫肚子。

她洗好澡出来后,叶少宁还没有回家。等头发干时,她犹豫了一下,给童大兵打了个电话。钱燕值夜班,只童大兵一个人在家。他拄着拐杖,能够勉强照顾自己。她跟他说了哈尔滨的一些景观,然后假装不经意地问:“爸,哥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你结婚那天吧,说是公司来了一笔大业务,然后就走了。”

“嗯,他经常打电话回家吗?”

童大兵叹了口气:“小悦你是知道的,他和我不亲。其实他们母子俩都不太瞧得起我,和他的医生爸爸比,我只是个大老粗,他都没话和我讲。打电话回来,也都是他妈妈接。”

童悦沉默了半晌:“那阿姨有和你提到哥吗?”

“我有时会问一句,她都说很好。肯定好啦,彦杰现在开豪车、住大房子,给他妈的零花钱都是几万几万地给。”是呀,她也目睹了彦杰在上海的奢华生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叶少宁是被罗特助送回

来的,醉得不省人事。童悦把他扶上床,他瘫在床上,嘴里嘀嘀咕咕,他的手机还不时地传来短信提示音。看来澡是没办法洗了,童悦就给他擦了擦脸。刚脱下外套,他突然眼睛睁得大大的:“欢欢,别担心,我……”他身子一软,睡沉了。

童悦慢慢在他的身边坐下,盖好被子,凝视着他英俊的眉宇。今天是他们新婚的第五天,她在索菲亚大教堂外的呓语,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只是她的一次臆想?

晨曦透过玻璃窗,透过粉紫色的窗帘,将宽大的双人床染上一片迷离的紫色。叶少宁就在这片紫色中睁开双眼,童悦蜷在他的臂弯中,手搁在他的胸前。他侧过头去,经过一夜好眠的如雪的肌肤,在浪漫的紫色晨曦中越发光洁、柔润。他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吻过去。童悦的睫毛不经意地抖动几下,带着睡意的眼睛也缓缓睁开。

一个眼神就足矣。

她热烈地迎合他的拥抱,四肢自然而然地缠绕着他。在这个晨曦温柔的早晨,这场欢爱几近完美。

“少宁,我们天天在一起,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产生审美疲劳?”她数着他长长的睫毛。

他平躺着:“你还是我?”

“学校不比职场,教学压力那么大,一个个又清贫得两袖清风,没什么机会想这想那的。而你不一样,公司里美女多,应酬场上又都是白骨精,就没有红颜什么的?”

“如果碰上

感觉好的,可以试试呀!”

她一把掐到他的腰上:“老实交代,以前有过吗?”

“以前真没有过。”

“现在呢?以后呢?是不是准备发展一个?”

他眨了眨眼:“我有几个胆?”

“呃?”

“你这么强悍,太冒风险了。”他刮了刮她的鼻子,“童老师吃醋的样子很性感哎。怎么办,我又……”他一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

“少宁,你昨晚什么时候回家的?”卧室门忽地从外面推开,罗佳英披着外套瞠目结舌地看着床上叠着的两个人。

“妈……”叶少宁眼一闭,欲哭无泪。

“我、我先出去。”罗佳英窘得满脸通红。

童悦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下次门上是不是该加把锁了?”她想起叶少宁即使是独自在家,洗完澡也都是睡衣睡裤穿得整齐,原来是罗佳英“教子有方”啊。

“你个坏东西,起来吧!”叶少宁苦笑,恋恋不舍地又抱了一会儿,才放开她。

童悦下楼给他冲了杯蜂蜜茶,让他暖暖胃。李婶这时已经来了。在厨房门口,她听着罗佳英对李婶愤恨地说道:“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贪?少宁工作那么辛苦,多累呀,她早晨还缠着他,真是不害臊。”

“新婚夫妻,现在不贪什么时候贪啊?”李婶笑道。

“那也得有个节制啊。怪不得她妈妈跟人家跑了呢,肯定也是那方面没个够。”

童悦没有进厨房,总不能一大早就架起大炮狂轰滥炸

吧!

罗佳英居然煮了一锅腰花汤,说是让叶少宁补补。叶少宁啼笑皆非地推开:“我喝点稀饭就好了。”

“不行,你瞧你,下巴都尖了。别人不疼你,妈疼。”罗佳英别有深意地瞟了一眼童悦。

童悦埋头在粥碗里,一言不发。

叶少宁最终还是没喝那碗汤。吃完早饭,童悦帮着李婶收拾碗筷。他把罗佳英喊到书房,恳求地说道:“妈,童悦是我妻子,你一时喜欢不了她,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她一点尊重啊?”

“她和你嚼什么舌了?”罗佳英的音量提高八度。

“她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妈,如果是你的女儿嫁到人家,婆婆这样排斥她,你心里会怎么想?童悦她十二岁就没了妈妈,已经够可怜了。”

“我福大,生不出这样的女儿。”罗佳英看着儿子,酸溜溜地撇了撇嘴。

“妈,你若是实在看不惯她,以后我们就住外面,让你眼不见为净。”叶少宁冷了脸。

罗佳英有些伤心:“我又没打她骂她,你朝我凶什么啊?”

叶少宁上楼换衣服,童悦正在收拾房间。

“叶太太,特别想念你熬的红米粥,还有拌的小菜,好像很久没吃饱了。”叶少宁从身后抱住她。

“回咱们家时,我给你做。今天我们干吗?”

叶少宁没说话。她转过身,见他一脸内疚的神色:“今天要加班?”

“是呀,罗特助马上就会来接我。你去逛逛街,晚上我们

住到书香花园,我去和妈说。”

虽然心里有那么一点失望,但她没表现出来,而是体贴地替他拿过大衣。

车欢欢最近表现非常好,几乎天天第一个到办公室。乐静芬不止一次向车城夸赞道:“欢欢真是越来越懂事了,我想用不了多少日子,就能扔一部分担子给她挑了。”

车城不接话,明白乐静芬是想让车欢欢接叶少宁的位。总经理四年一个聘期,到明年年底,叶少宁的聘期刚好结束。而这一年,正好可以给车欢欢熟悉一下情况。这就是乐静芬,敏感、多疑,容不得计划有丝毫的变数。一旦变数出现,便是快刀猛斧的回击。欢欢也许理论水平足够,但商场如战场,纸上谈兵会让对手笑得找不着北。一年可以打造出一个称职的总经理吗?不过这些他只会在心里默默地想,不会对乐静芬讲。因为即使说了她也不愿听,也听不进去。

“叶哥,早啊。”看到叶少宁从外面进来,车欢欢连忙起身招呼。

一开始是公事化的“叶总”,后来急起来,会脱口喊出“叶少宁”,现在这一声“叶哥”则是出自肺腑的,车欢欢一点也不觉得恶俗了。

车欢欢是真心想要好好工作。她甩了司行长一巴掌之后,立刻就意识到坏事了。乐静芬脾气火爆,如果知道她被人吃豆腐,肯定会打上门去。可工程已经上马,人员都已到位,春节后就要开工。现在材

料不能进场,资金缺口这么大,那只会让整个工程陷入死局,还要向承建商们支付一笔天文数字般的违约金。无奈之下,她只得向叶少宁求救。一日日处下来,她明白了叶少宁温和的作风才是真正的扎实稳妥,于是彻底折服了。叶少宁没有怪她一句,反而安慰她。一边替她瞒着乐静芬,一边四处找援助。司行长那里,他带着车欢欢上门赔了罪。司行长端着个架子,即使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也没把话说死。毕竟泰华是建行的大客户,谁都不是小孩子,一气就老死不相往来。

他和车欢欢一直在建行的小会议室待到晚上,车欢欢急得红了眼眶。告辞时,他没有再讲什么,态度不软不硬,大家都是公事公办。车欢欢是冲动了,可难道司行长就没有错吗?司行长躲开了他清冷的凝视。晚上,他又请了交通银行的几个朋友吃饭。交行现在对建设方面的资金借贷条件比较宽松,虽然泰华和建行走得热乎,但他平时也没待慢其他银行,关键时刻也就帮上忙了。有事求人家,当然得热情主动一点。生意场上的事从来就是这样,中国的酒文化博大精深,做他们这行的,谁不会喝酒?谁敬的酒你能不喝?

车欢欢主动请缨,被叶少宁拦住:“你别以为真是喝不醉,那是你没喝到那个分儿上。小姑娘家开了头,让人家知道了,会轻易放

过你吗?你年纪轻,现在他们不会跟你计较,等你学会了迂回、拐弯,再喝也不迟。”

她失神地看着叶少宁,他那种略带关切的温柔表情让她的心一紧。到泰华的第一天,他带她去各个部门打招呼,一一向她介绍泰华的员工;他陪她去工地,叮嘱她一定要戴好安全帽;他和她一起看图纸,教她怎样在合同上找出隐藏的陷阱;和建行第一次接触,他关照罗特助准备红酒……当时毫不在意,只因为她是乐静芬的女儿,觉得别人为自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现在呢?

叶少宁喝得烂醉,罗特助扶他出来,他倒还记得让人送她回家。她站在寒冷的街头,心底泛出一股陌生的情绪。她在想,叶太太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叶太太昨晚有没有怪罪你?”她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他们还在新婚中,却因为自己的鲁莽而不得不加班。

“把贷款的事处理好了,我再多陪陪她。”叶少宁想起童悦眼中悄然掩藏的失落,有些无奈。

“真是对不起。”

叶少宁笑笑,车欢欢认错的样子和陶涛也是一模一样的,双肩耷拉着,睫毛颤巍巍的,从眼帘下方怯怯地看人。前几天还是从国外回来的阳光少女,无知无畏,这才步入职场几天,真是能摧残人。他不禁心头发软,语气更是温和地抚慰:“这也不能怪你,司行本来就卡我们。现在全国就是一个大建筑工地,

每天都有人找他贷款,他是被宠坏了。不过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车欢欢沮丧地道:“其实那天完全可以用一种含蓄的方式来处理,我偏偏就没忍得住。”

“小姑娘家就该这样自重,你做得挺好。”

她看着他,怔怔地忘了回应。她这样的年纪,对男人有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全神贯注地关注自己,大地方要关注,小地方更要关注。他这样温柔,似乎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是可以包容的,就像他的世界里只有她一样。

“叶总,我和几家材料商都联系过了,这是你今天的日程。”罗特助进来,递给叶少宁日程表。

“嗯,那我们一会儿就出发吧!”叶少宁说道。

“你们去哪儿?”车欢欢咳了两声,她的心跳得太快,她怕被他们听见。

“我和几家供应商去协调一下,看能否推迟付款。在推迟的日期里,我们会按银行贷款利息来结算。这不也是一种贷款途径吗?”

车欢欢瞪大眼睛:“人家……能同意吗?”

“去试试就知道了,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想打赢一场仗,孤军作战肯定是不行的,你需要合作伙伴。我和他们也是有些交情的,不到危急时刻也不会向他们开口,他们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

“带我去吧。”

叶少宁有些为难,那些材料商多数是暴发户出身,做事、讲话很少走正常路线。

“叶哥,我不能一直待在温室里,我

迟早都要面对那些的。”叶少宁深深地看了车欢欢一眼,这样无忧无虑的女孩,从出生起就被定位成泰华的接班人,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协调的事情还算顺利,叶少宁讲得非常诚恳,有几家口头上已经应承下来,答应过两天就修改合同。叶少宁为了表达谢意,自然要宴请供应商们。这次酒没喝多少,但晚上另有活动,无非是按摩、泡澡这一类的场所。

叶少宁让罗特助送车欢欢回家。

“为什么你能去我不能去?”有叶少宁在,车欢欢觉得就是阎罗殿自己都敢闯。

“那种地方都是大老爷们儿,你去不合适。乖,听话。”他将她送到车边。车欢欢撇撇嘴,显得有些委屈。

乐静芬去北京参加地产论坛的年会,带了泰华的总工同去。车城的4S店到年底是最忙碌的时候,每天回家都已经是半夜了。车欢欢想着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便让罗特助把她送到车城的4S店去。

4S店里灯火通明,宽大的玻璃橱窗后面,最新款的豪车在转动展台上搔首弄姿。车城带她来开过这款车,让她赶紧去考个驾照,然后这车就作为送她的新年礼物。她喜欢这款车,时尚而又俏丽,如优雅的巴黎女郎。

一辆车无声无息地从她身边驶过。她拧起了眉,那是车城的卡宴。她下意识地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跟上前面的车。司机看她的眼神像看着一白

痴:“小姐,你讲故事呀!我这破桑塔纳能追人家卡宴?这就如同自行车和摩托车赛跑,你说谁会赢?”

“乌龟还赢过兔子呢,这得看各人的智慧。”

司机真被她激将住了,狠踩一脚油门。路上车不多,卡宴又不是在全速行驶,很快就不近不远地跟上了。二十分钟后,卡宴停在一个小区门口。小区叫书香花园,门口醒目的广告牌上写着:家与名校,楼下就到。

车欢欢给了司机双倍的车费,她没有走过去,而是站在一棵树影下静静地注视着。不一会儿,就从小区里跑出一个人,走向车城。

车欢欢的眼睛瞪得溜圆:“童悦?”她失口叫出这个名字。她和童悦虽然仅仅只见过一面,但那一面实在是印象深刻,以至于隔了二十多米远的距离,她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车城替江冰洁买了一份保险,在江冰洁五十五岁以后,每个月都能收到一笔不低的款项当生活费。当初江冰洁为了他把工作丢了,所有的社保也都跟着停了。

“小悦,你劝她把那个面馆给关了,好好过日子。”也许是童悦的眼里太清澈,车城怕在里面看到自己的愧疚,不敢直视她。

童悦并没有伸手来接,而是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看了看车城。他眉心有如刀刻般的纹路,似乎他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舒畅。

“你太太知道这件事吗?”她听到自己冰冷刻薄的声音。

车城难

堪地握紧拳头,几乎是哀求地对童悦说道:“小悦,别这样……”

“那你要我怎样?你曾经打着爱情的旗号拆散了两个家庭,那么你就要坚决地走到底,至少可以成全爱情的伟大。可你中途当了逃兵,说是为了你的女儿,为了一个家的完整。这无可厚非,浪子回头金不换。其实也就是说你承认了以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不道德的。好啊,知错就改嘛。可现在你这样背着自己的太太来关心另一个女人又算什么呢?车总,不要再次拿你的矛戳你的盾。”

一字一句,针针见血。车城无法反驳,苦涩地道:“其实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弥补一下……她,让她能过得好点。”

“金钱可以弥补物质的贫瘠,那逝去的岁月呢,谁来弥补?车总,你不曾对不起我。相反,在我幼时,你也曾关爱过我,虽然我不知你那样做的动机。丢下我的人是她,如果她爱我胜过爱你,她又怎么舍得走?我和你之间没什么可讲的,你有事去找她吧!”她转过身去,像逃离瘟疫一般。

“小悦,帮帮我。”车城在身后无力地恳求,“我没有脸去见冰洁,我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她有向你要求过什么吗?”

车城僵如石雕。他离开以后,并没有换手机号码,就连4S店还开在当初的地方,可江冰洁再也没有在他的视野里出现过。要不是他偷偷摸摸跑到

高速路口瞟一眼,那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狗血往事就好像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既然没有,你又何必在这儿自作多情,装什么情圣呢?”

天气真冷,突然接到车城的电话,她就这么跑下来,感觉鼻子有点堵,千万不要再感冒了。在经过游泳池旁边的花圃时,她听到身后“噔噔噔”像有人追过来,还伴有微微的气喘,忽地回过身来。

车欢欢冲她咧了咧嘴:“你走得好快啊,哦哦,你比我高,大长腿!”车欢欢举起手,比画了一下,她矮童悦半个头!

“你也找我有事?”童悦的语气并不礼貌。

“没事啊,看到你和我爸讲话,我就过来打个招呼。啊,我没有跟踪他,纯属好奇。”车欢欢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朝童悦身后的公寓楼看,“这里房子不错,环境也不错。”

“招呼打好了吗?”童悦没好气地道。车欢欢点点头。童悦跨过一簇冬青,加快了脚步。

“童悦!”童悦大衣的衣角被车欢欢给拽住。

“你又想怎样?”童悦生气地拽回衣角。

“呵呵,长辈们的那些事,我们都不好评价啦。我们之间又没什么意见,是不是?这是中国,要是放在国外的话,我们可以像姐妹一样相处的。喀喀——其实我是想向你道个歉啦,那天在火车站,我妈妈她有点过分,请你原谅她好不好?”

“她需要我的原谅?”童悦都快气乐了。

“我妈妈被我外公

外婆宠坏了,非常自我,你不要跟她计较。你要实在难受,也可以打我一巴掌,我不怕疼的。”她当真把自己粉嫩的脸凑到童悦的面前。

“我若是打你,那和你妈又有什么区别?”

“嘿嘿,对呀,所以你别和她一般见识了。童悦,我挺喜欢你的,以后我可以经常来找你玩吗?我十五岁就出国了,在国内没什么朋友。”车欢欢自来熟地挽住童悦的胳膊。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建议。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面对这张笑脸,童悦是真凶不起来。

“真是冷漠,不过我还是喜欢你。放心,我不是我妈的探子,我就是我。我爸有你的号码,我会偷过来的。我打给你时你可不能不接哦。晚安!”她娇憨地挥着手,还送了一个飞吻。

她也曾失去父亲,可为什么她可以这么阳光而又自信?也许国外的土壤真的是不同的。童悦失神地想着。

这是她在书香花园入住的第一夜,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心意布置的。床是两米宽的,她滚来滚去也只睡了半边。夜在房间里荡漾,渐渐深了,也沉了,给人物质般的感觉。月光把窗棂照得清晰,在木地板上留下一线鲜明的痕迹。童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早晨醒来时,就有一条手臂横在自己身上,鼻息间都是酒气。她侧过身去看,叶少宁的衬衣都没脱,领带也还系着,可想他有多累。她小心翼翼地

把他的手臂挪开,替他松了领带,轻手轻脚地下床。

昨晚温着的夜宵没有动,她又重新熬了粥,还蒸了点心。待一切都弄好以后,她推开房门,看他睡得正香,没舍得叫醒他,自己收拾好就去上班了。

跑操结束后,她正弯着腰大口喘气,叶少宁的电话就打来了:“叶太太,我把粥和点心全吃光了,还是老婆做的饭菜好吃。”

“是吗?晚上早点回来吧,不只是妈妈会疼儿子,我也很会疼老公的,我给你做好吃的。”她学着罗佳英的语调说。

叶少宁沉默了一刻,抱歉地说道:“童悦,我今晚还要加班,许多合同都要加补充协议,我必须得一一过关。”

“哦,那我就偷懒喽,冬天洗菜手可是很冷的。”她握着手机的手现在就很冷,冷得都有些握不住手机了。

收线都好一会儿了,她还呆呆地站在操场上,这真的是她的新婚吗?她还不曾经历过连拌嘴都甜蜜的恋爱,就匆匆踏进婚姻的围城。不是说她的婚姻不好,但要讲有多好,她实在是讲不出,仿佛少了点什么。又或许是头开得太好,她忍不住把圆给画大了。

春节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还有三天,高三也要放假了。周五,她独自回的叶家。罗佳英和几个麻友去海南旅游了,真是让人意外。叶一川也没回家。李婶前前后后在大扫除,很讶然地问童悦:“你怎么没开车?”

童悦是故

意不开车的,她宁可把时间花在坐公交车上,能在叶家少待一会儿也是好的。她是有多不愿回叶家呀!

既然主人们不在家,童悦吃过晚饭便又坐车回去了。邻座是个背着个大书包的女生,脸色有点发白,嘴唇咬得紧紧的。

“不舒服吗?”童悦关心地问道。

女生脸一红,小声地说:“大姨妈来了,我有点……痛经。”

童悦看着女生,忽地直起身子。她一向准时准点的生理期好像已经迟了一周。她是有避孕,可任何事都有个万一呀,万一……

隔天下午,童悦就去了医院。妇产科在五楼,走廊阴凉得有些瘆人。她拿着病历本埋头走着,只听到自己的鞋跟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心里慌乱不已。

“小悦?”她一怔,偏过头去,就看到了站在牙科门口的苏陌。

苏陌左右看看,蹙起眉,可能是不理解她怎么一个人在医院。

童悦把手背到身后:“苏局是来看牙齿的吗?”

“例行检查。”苏陌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妇产科,心一沉,强笑道,“小悦有好消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