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口的光线很暗,她一级一级地走着,每一次抬脚,都像是体力透支一般,气喘如牛。差不多花了二十分钟,她才到达六楼,像爬虫似的爬到了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屋子里冰凉如水,今早,夏秀芬看她神气活现的,急切地收拾行李,回小县城去看大盘指数了。一关上门,没有开灯,她把拳头整个塞进嘴巴里,太多的事,想忍住,却再也忍不住了。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扑扑地就住下直落。

滂沱大雨般的泪正下得起劲,她突地听到了门铃声。她开始以为是错觉,铃声换成了一声接一声急躁的叩门。牙齿打着战,睫毛上挂着泪珠,她举步艰难地走向大门,打开。

秦朗担忧地站在门外。“我看到灯一直没有亮,不放心。小影,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像落水的人挣扎着抓走一根稻草,她扑进了秦朗的怀里,泪夺眶而出,很快就打湿了秦朗的衣襟。

秦朗轻轻叹息了下,下巴顶着她的发心,爱怜地拥紧她。“小影,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三十三章 向左向右(上)

全世界五十多亿人,和你相遇的,不过五百,千万分之一;相知的,大概不过五个,十亿分之一;结婚的,只有一个,五十亿人分之一,这个数字写在纸上,要圈几个零,会有几厘米长?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要阅尽千山万水,走过人山人海,最终才能走到他的身边。姻缘,对于任何人,在任何国度,任何朝代,都是神圣的。要有什么样的无奈,才舍得剪断这份“缘”?

其实没有这么严重,缘,来得艰难,分开却很容易,池小影苦笑,低头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八点,她来早了。机关上班是八点半,婚姻登记中心的办公大门还紧关着。宣潇的汽车隔了二分钟也过来的,他看上去不算太坏,至少刮了胡子,衣服钮扣没有扣错。两个人对视一眼,默默点了下头。

“吃过早饭了吗?”池小影问。

“嗯。”宣潇抿紧唇,从车上拿下一个牛皮口袋,“我昨晚让律师帮我拟了份离婚协议书,关于房产、车子、存款和其他的分配,要不要先看看?”

“房子和车子我不要,我的存款在我这边,我们之间应没有任何财产纠纷。你明天不要回家,我回去帮我的衣服拿出来,然后把钥匙丢在桌上,你记得收起来。哦,你带照片了吗?”

“带了。”宣潇嘴角浮了一丝讽刺。

婚姻登记中心的门开了,接待他们的是池小影上次遇到的小姑娘。上上下下地看着两人,别人都是抢着第一个登记结婚的,没见到这么早追着来离婚的,估计是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离婚过程很简单,小姑娘接过宣潇和池小影的身份证,查看了结婚证和离婚协议书,只问了一句,说:“你们没有外债和对外经济纠纷吧?”

宣潇和池小影都摇了摇头。

小姑娘在他们的结婚证上盖了一个戳,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绿色的离婚证。池小影缓缓接过,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她与宣潇的婚姻正式宣告结束。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婚姻登记中心。宣潇打开车门,“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后天。”池小影微微一笑。

“嗯!”宣潇说,“我送送你?”

池小影摇手,“不要,我们不同路。”

他把车头调协向左,她转向向右。

“小影,”宣潇突然喊住她,“你说得也对,我们都有权利得到自己的幸福。结束也好,没有结束,哪会有新的开始。”说完,车“呼”地一声驶远了。

池小影耸了耸肩,感到浑身轻松,好像被关得太久的鸟儿,有一种飞翔的欲望。她站在路边的草坪上,仰头看天空。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使那张充满期盼的脸显得很生动。她的眼睛眯缝着,透过眼睫毛缝隙,可以看到淡淡的云飘浮在天空。慢慢地,她的眼角就流出了泪水。她掏出手机,给迟灵瞳打了个电话。自上次借宿后,两人又用很久没有联系了。迟灵瞳正在睡梦中,半梦半醒地接的电话。

“灵瞳,我离婚了。”

“嗯,有地方住吗?”

“有,我租了个公寓。灵瞳,这两年,你怎么过来的?”迟灵瞳爱的那个人去了天国,憩园就是迟灵瞳和他最后合作的作品。住在那种拆迁房里,就是想与爱情靠近一点。

“和以前一样的过。小影,日子没你想像的那么艰难,今天,你是痛苦的,明天也许还是痛苦,但终有一天,时间会替你抹平所有的伤口。你所失去的,会有另一个人连本带利的送给你。幸福并不远,她在你四周徘徊,等你值得了,她就会让你靠近。都说离婚的女人后来都成了婚姻专家,现在许多杂志婚里婚外的专栏都很火,你文笔那么好,要不试试?”迟灵瞳永远都是乐观向上。她的话把池小影逗笑了,挂了电话,回家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池小影觉得她和宣潇才离婚,正式生效的日子是从明天开始,今天,她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度过。她到菜场买了些菜,独自在厨房忙活着,中午,到也弄出几盘几碟,她倒了两杯酒,放了两双筷子。

她坐下,给酒杯斟满,然后端起一杯,“宣潇,祝你事业兴旺、人生精彩。”说完她一仰瓶一口饮尽。酒是长城干红,她喝不惯,涩得她真咧嘴。接着,她又坐到对面,端起另一杯酒,“小影,敬你,要活得有自我,有自信,快快乐乐。”又是一饮而尽。这样子连续来了几次,桌上的菜没有动,酒到去了半瓶。她脸腮带红,眼眸水漾,感觉到整间屋子都在晃动,她咯咯地笑着,继续一个人玩得起劲。

干红度数是不高,但后劲足。池小影不知怎么爬上床的,睡了大半天和一整夜,才缓了过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稍显苍白,但绝对不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萎萎的。这一天是很忙的,她回到原先的家,被眼前的壮观景象吓住了。宣潇真有本事,她才离家几天,就把偌大的家乱得脚都塞不进去。地上,沙发上,桌上,到处都是衣服,鞋东一只西一只,卧房的柜子里堆着泡面桶,床上还有两只筷子。池小影吁了口气,脱下外衣,从里往外,一个一个房间的来,垃圾进纸袋,脏衣服、脏床单进洗衣机,干净的挂起来。天都快黑了,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房间才恢复了原先的面目。站在宽大的阳台上,嗅着清洗干净的衣服上的清香,她突然有点发愣,自嘲地一笑,转身,找出大行李箱,把刚才整理时顺便找出来的衣服一件件装好,大门钥匙放玄关处,穿上外衣,走了。行李箱太大,不好坐公车,她叫了辆出租车。车子经过一处蛋糕店时,她失了失神,叹了口气。

刚下出租车,就看到秦朗站在楼下转着。

“我收拾行李去的!”她笑着招呼,“等很久了吗?”

“刚来。”秦朗接过行李,没有和她一起上楼,而是把行李放到了车上,“走,我们去庆祝一下。”他给她打开车门。

“庆祝什么?”

“庆祝你明天上班,庆祝池小姐今天满二十七岁。”秦朗温柔地笑着推她上车。

“你怎么知道的?”是的,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与宣潇离婚生效的日子,以后想忘都忘不了。

“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吗?”

她扁下嘴,当然可以,难不成她用强逼的?

秦朗在塞纳河西餐厅订了两个包厢位,又备下了生日蛋糕和两打红玫瑰。

这一天的晚上,池小影在摇曳的烛光中的确是露出了许久都不见的明媚笑容,但是,还是笑得有点牵强。不是故意了,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宣潇。如果现在坐在她面前的是宣潇,没有烛光,没有玫瑰,哪怕是两海碗面条,她也会快乐得上了天。人生总是不能尽善尽美,她心里面渴望的,却是另一个男人为她做到了。西餐向来形式大于内容,但也由于这种原因它才显得有情调,确切地说有一种仪式感。想想看,先不管吃什么,刀叉已经摆了一桌子,浆过的果绿色的餐巾套在一个精美的环状银器里,等待你把它展开来铺在面前,高脚杯亭亭玉立,胸中溢满芳香的红酒,令人未饮先醉。

秦朗当然知道小影昨天正式离婚了,但他昨晚没有打扰她,他想小影一定想一个人好好静静,他连短信也没发。今天是新的一天,不管小影心里面想的是什么,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始了。菜一道道上来,柔漫的音乐飘荡在空中。两人低声说着话,时不是地相视一笑。池小影在喝奶油忌廉汤的时候,心想,秦朗实在是用心良苦,我一定要显得高兴一点。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身材高挑的艳丽女子出现在两人的桌前,淡紫色调的梵迪牌墨镜文艺学住了半张脸,但池小影还是认出来她了。

“贝贝?”

宁贝贝冷若冰霜,什么也没说,抢过桌上的红酒杯,对着池小影的脸就泼了过去。

三十四章 向左向右(中)

“你别装出一幅圣女样,其实你和燕南南还不是一路货色。”宁贝贝指着池小影的鼻子泼口大骂,“什么这世上没有二十七岁的灰姑娘、四十二岁的白马王子,你就把我当猴耍吧!哼,怪不得你早不和宣潇离婚,晚不和宣潇离婚,现在突然要离,原来是自己心里面有了鬼,真恶心。”

池小影就像遇到了迎头一棒,打了个正着,眼冒金星,直愣愣地任酒从头发上嘀答嘀答地滴在衣襟上。

“宁贝贝,”秦朗腾地站了起来,“向小影道歉。”

“凭什么?难道你们做得,我说不得。”宁贝贝冷笑。

“凭你没有说这些话的立场。”秦朗不禁提高了音量,餐厅里吃饭的人纷纷往这边看了过来。一个整天满脸温和的人,真生起气来,也是很吓人的,宁贝贝盯着秦朗冷峻的面容,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是你什么人?”秦朗咄咄地瞪着她。

“你…我…”宁贝贝慌了神,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我一不是你男友,二不是你老公,谁给了你权利跑过来,义正辞严地发这通火,我们之间的关系仅是点头之交,连好朋友都算不上。关于你对我的看重,我很感激,但实在承受不起,我已经把我的态度都讲清了。再说,我和小影两个单身男女一起吃个晚饭,有什么不对?小影,她是你的好朋友,她是什么为人,你不清楚吗?你这样语无伦次地指责她,你怎么配做她的朋友?我真替小影感到悲哀,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秦朗,不要说了。”好久方显还魂的池小影拿起餐巾擦去脸上的酒汁,“喜欢一个人,容易丧失理智,我理解。贝贝,这好像是我们认识以来,你第一次很认真地对待一份感情。”她对着宁贝贝微微一笑。宁贝贝张了张嘴,躲开她的视线,把头别向一处,无地自容得想甩自己两记耳光。

“你和秦朗之间,我是外人,不发表任何意见。贝贝,感情一事,不是唱独角戏,它必须要双方全身心地投入才能往前走。我和秦朗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今天是我的生日,这玫瑰只是生日礼花,没有其他的寓意。贝贝,坐下来,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宁贝贝僵硬地咬着唇,猛地转过身,冲出了塞纳河的玻璃门。

风波平息,但这个小布尔乔亚的夜晚算是被彻底搅和了。池小影的头发上、胸口毛衣上都是酒渍,像一滩血似的瞠目。秦朗气得不轻,脸一直板着,拿起自已的衣衫披在池小影身上,买了单,扶着池小影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往外走去。

“别这样,我没那么娇弱。看到了吗,这就叫见色忘友,爱情的力量真可怕呀!”池小影叹道。

秦朗真有点哭笑不得。“小影,这事怪我不好!也许那天我不该太克制,说得再坚绝一点,她可能就死心了。”

“不是你说得不好。贝贝很骄傲,你可以不爱,只要你不爱上别人,她就能接受。但如果你是因为有了别人而拒绝她,她心里就受不了。就像妻子捉奸在床,没办法,只好把气出在情妇身上,揪着头发,又哭又闹。我就是比喻啦!”她揶揄地倾倾嘴角,“女人有时很可怜的。”

“你分析得挺精辟,但我还是觉得她太无理取闹。”

池小影深吸了一口夜风,她又何尝不这样觉得呢?

这家餐厅位于闹市区,停车场设在对街,两人要穿过马路去取车。池小影站在路口,四下张望着,皱皱眉。

秦朗牵住她的手臂,“不走吗?”

“走!”她返过手,握紧秦朗,心头一片安宁。

上车时,她听到手机有短信进来的声音,打开一看,“对不起!生日快乐!”是宁贝贝。

她淡然一笑,对宁贝贝,经过今夜,心里面多少有一点隔阂。贝贝那样的女性专家,只是把理论写在纸上,给别人看,临到自己,也一样是普通女人,会做蠢事。女人间的友谊,很轻薄,一旦同时牵扯到一个男人,很自动地就灰飞烟灭。燕南南对宣潇,宁贝贝对秦朗,在这种时候,她们都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她的敌人。这种敌人,远比仇人可怕。仇人,伤你是外伤,好愈合,她们,伤你的是内伤,看不见,却疼得你心如刀割。

秦朗的车来了,两个人上车。秦朗的车开得很慢,不时扭头看着她。

“小影,除了我妈妈和我女儿,在我的身边只有一种女人和一个女人,一种是普通朋友,一个就是我喜欢的人。我讨厌暧昧不明的关系,给不了别人希望,我会直接讲清楚。同样,如果我喜欢别人,别人不能给我希望,我也会这样尊重她,不再打扰她。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开始一份新的感情,虽然我喜欢你不是两三天的事了,但我可以等。”

“我…”

池小影的话还没出口,秦朗抢着堵住了,“不要说这样会耽误了我,我四十二岁,和急于结婚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不同,我耽误得起。说句很言情的话,我都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再有几月、几年,我也能接受。”他突然放低了音量,“我本来不想太快惊着你,可是小影,看着你,真的放心不下。今天只是纯粹的生日晚餐,别想太多。我离过婚,懂你的心情。小影,我们现在只是朋友。”

还能说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车在公寓楼前停下,寒意料峭。秦朗提着行李箱,送她上楼,看着她开了门,拧亮了灯,他就告辞了,一点都没有给她犯难的机会。她趴在窗台上,看着秦朗在楼下倒车,然后远去,眼中飞落下一颗泪珠。男人真的是孩子吗,一定要等到不惑之后,才能长大?

行李箱打开,衣服收拾她,看手机,差不多十二点,她的生日快过去了,又老了一岁。好苦涩一笑,明天要上班,得准备准备,包包都很久不用了,翻包时,看到了离婚证还在里面,呃,离婚协议书,她怎么没有一份?她突然想起,不对,她好像还没签字呢,离婚那天给忘了。算了,有和没有,对她没什么区别。洗洗,睡下,一夜无梦。

隔天上班,刚过办公室,就被院长喊了过去。

“贝贝惹你生气了?”院长含笑看着她,“昨晚一直给我打电话,嘀嘀咕咕地讲个不停,要我一上班就要向你问好,然后代她向你道歉,说千万千万不要抛弃她。”

池小影噗地一笑,“没有那么严重,昨晚为了庆祝我生日,两个人都喝多了,醉话谁还记得。”

院长喔了一声,关心地打量了她几眼,“这一个月也没养出几两肉,脸黄巴巴的,和你老公的事认真考虑了吗?”

“我们已经离婚了。”

院长一愣,抱了抱她,“嗯,好好上班,我认识不少优秀男子,过几天给你拿点照片过来。”

池小影失笑地推开她,“你还是先给贝贝看吧!”说完扭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眼就看到桌上放着张鲜红的喜帖。

她纳闷地打开,眉头皱皱。柏远要结婚了,可是她上次不是听柏远说女友叫什么晶晶的,怎么这上面新娘的名字叫江芳,难道晶晶是小名?

午餐休息时,她给柏远打了个电话,柏远很快就接了,不知在哪,吵得很,柏远直起嗓子,音量吼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