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晨眼睛闭着,嘴角抿着,和平时睡着的神情一样。他的身上穿着一套昂贵的西服,有点不太合身。她对爸妈说,给晨晨换一身运动服,最好带上篮球。爸妈摇头,晨晨三十八了,是个成年男人,该有一身正装让他上路。

舒畅叹了口气。晨晨活着的时候,只有裴迪文待他象个成年男人,握手、问好、约着下次聚会一块喝可乐。她和爸妈把晨晨当孩子,其他的人都把晨晨当傻子。

晨晨胆小,走个路,都要牵着她的手,看到陌生人,怯怯地躲在她身后。

现在,他终于勇敢如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独自前往另一个世界了。

舒畅闭上眼,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景。暮色中,晨晨的血流了一地,象把整条路都染红了,没等到医院就合上了眼。闭上眼之前,他抓住她的手,想给她挤个笑容,却没有成功。

“唱。。。。。。”另一个唱字涅灭在他的嘴角,他的手从她的掌中滑落。

一粒阿尔卑斯奶糖在舒畅的掌心颤栗着。

吴医生到急诊室看他,说了句: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解脱!是的,晨晨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已解脱了,也让所有关心他的人解脱了。他不要再为症病而疼痛,爸妈和她也不用再为他牵挂,不用再为钱而发愁了。

如果晨晨是片云,这片云飘走后,天空露出原来的颜色,还是一团灰暗。

手术费省了,购买肾源的钱省了。撞着晨晨的人是致远房地产公司总经理的车。总经理宁致当时就坐在车里,车在街道上行驶,晨晨无预期地冲上车道,司机来不及刹车,直直地撞上了晨晨。舒祖康和于芬是明事理的人,知道这事怪不了人家,晨晨有错。经交警调解,致远房地产公司一次性赔偿一百万人民币,司机不负任何法律责任。

晨晨的丧事,也是致远公司的职工办理的。他一生没这么风光过,没这般受人尊重过。水晶棺材前,鲜花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挽联挂得到处都是。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一波又一波地来祭拜他。

舒畅想:晨晨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嫌烦的。晨晨的世界很宁静,他只要她和你爸妈就可以了。

火葬那天,宁致领着上百位身穿黑西服的男女来给晨晨送行,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晨晨是个什么重要人物。

舒畅觉着这一幕,有如一出荒诞剧。

幸好,一切都结束了。

笑得憨憨的晨晨,成了一捧灰烬,葬在滨江的公墓内。大理石的墓碑,四周种着松柏,舒祖康和于芬每天都要去看他,怕他太孤单。

晨晨离开后,舒祖康和于芬都象失去了魂魄,整天恍恍惚惚的,不提醒他们,连饭都不记得做。

吃饭时,于芬不知觉地会摆上四双筷子。夜里睡得好好的,她会突然从楼上跑下来,气喘喘地问:“是不是晨晨又跑出去玩了?”

舒畅张嘴要回答,于芬看都不看她,走进晨晨的房间,把她关在了门外。

舒畅无力地看着这一切,语言已失去了功效,只能祈盼时间的流逝能慢慢抹平爸妈心中的伤痕。

毕竟这三十八年,他们太多的时间是围绕着晨晨转的。

习惯,不可能一时半会能改变。

舒祖康还好,于芬却连话都懒得和舒畅说了。舒畅知道,于芬是在气她不该把晨晨带出医院,带出后又没好好地看护他,才让晨晨突然撒手人世。

肾源好不容易配到,晨晨已经一只脚跨进灿烂的明天了,是舒畅一手把他推进了黑暗之中。

有天,于芬失控地哭着指着舒畅,如果你容不得晨晨,当初干吗抢着要答应给晨晨换肾。即使他不换肾,至少会比现在活得久一点。

舒祖康大声喝止于芬,让她不要乱说。

舒畅说,爸爸,让妈妈说吧,说出来,心里面就舒服了,我没关系。

舒畅怎么也没想到,罗玉琴和杨帆会过来看望爸妈,带着一篮水果,带着几包点心。

于芬拉着杨帆的手,直抹眼泪。

罗玉琴抱着于芬,让她不要太难过,父母与子女的缘份也有深有浅,她不是还有舒畅吗,女儿和儿子是一样的。

舒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她把杨帆叫到葡萄架下,对着一园芍药,低声说:“对不起,那天。。。。。。”

“我知道。”杨帆半途拦截了他的话,“晨晨有事,你才没去成,我也没等多久。”

舒畅点点头,她的年假快休完了,“我一上班,就给你电话。谢谢你帮我瞒到现在,请再瞒几天,你看我爸妈,风一吹就能倒的样,我不能再让他们雪上加霜。”

杨帆深深地凝视着她,扁了扁嘴,“唱唱,你看我妈妈今天都过来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呃?”舒畅不解。

“我想我妈妈不会再为难我们的婚事了,其实,她挺喜欢你的。”

“什么?”舒畅眼睛一下瞪得溜圆。突然间,她明白了,嘴角浮出一丝讥诮,心象被针扎了一下。

对,当然不为难了。

晨晨这块大石搬走了。舒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多少钱都会留给她,这房子也会是她的,她又有一份薪水不低的工作,嘴巴不歪,眼睛不瞎,又不瘫不拐,罗玉琴没理由不接受这个媳妇。

“如果那天我们把婚离了,如果晨晨还活着,你现在还会说这话吗?”

“不是没离成吗,这说明我们有缘,这是天意,唱唱,我仍爱着你。”

“听了这话,我真是感到无比的荣幸。”舒畅忍住心口的恶心,往后退了几步,当杨帆如瘟疫一般,“谈小可呢?你准备怎么办?”

“唱唱,我和她没什么的。”

要是没有在茶社亲眼见到他和谈小可亲昵的一幕,舒畅说不定也就相信了他这一番话。

“你所谓的没什么,是指你们目前才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还没有发展到上床的地步?”舒畅咬牙问道。

杨帆脸胀得通红,“唱唱,我也只是个普通男人,前一阵压力太大,我迷失了自已。但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真是好笑,你已不是我的谁了,不存在对得起对不起我。杨帆,不要让我瞧不起你,不管你心中爱的人是谁,我对你,早已心灰意冷,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了。”说完,她看也不看他,走过去拉起正与罗玉琴闲聊的于芬,“妈,你不要累着,该进去睡会了。”

“我正和杨帆妈妈说事,不困。”于芬说道。

“妈,你退休在家,时间一大把,罗阿姨还有别的事忙。”

“我不忙,今天专门就过来陪陪亲家母。”罗玉琴一脸慈祥地看着舒畅。

舒畅立时就觉得喉咙里不小心吞了只苍蝇,胃中翻江倒海,“多谢罗阿姨,不亲不熟的,我们哪好意思耽误你。”她冷冷地点下头,硬把于芬拖上了楼,回身把水果和点心塞给杨帆。

“你们能来就感激不尽,不能再让你们破费。”

“唱唱,别耍孩子脾气。”杨帆说道。

舒畅冷笑,“我有那么嫩吗?我不做孩子已很多年了。”

“唱唱,阿姨知道你在赌气。以前都是阿姨不好,人老了,有时候会唠叨几句,有口无心的,你别往心里去啊!这样吧,阿姨和杨帆今天先走,改天杨帆带你去阿姨家,阿姨给你做好吃的补补身子。”

罗玉琴扯下杨帆的衣角,使了个眼色,有些难堪地告辞了。

于芬埋怨舒畅不懂礼貌,怎么能这样对待未来的婆婆呢?

舒畅也不辩解,一整天脸都是青的。

从这天起,冷却很久的杨帆热线又活跃起来。不过,他打几次,舒畅就按几次。后来,他改发短信,舒畅一气把手机给关了,躲在屋子里用座机打给胜男发泄心情。

还没开口,就听出胜男的嗓音沙哑,象是哭过了。

陆明,昨天执行枪决的。

舒畅没提自已的心情,一直陪胜男东拉西扯了一个小时,听到胜男声音正常,她才搁下电话。

要从心里拿走一个人,很痛,很难!

晚上洗了澡上床,头上包着干发帽,发梢依然有小水滴顺着耳朵滴下来,脖子里凉凉的。她把手机开了,看有没有报社的短信。

刚打开,手机就响了。

“我的运气不错,打了第十通,你就接了。”裴迪文磁性的嗓音在深夜听起来,格外的温暖。

秋天了,夜凉如水。

裴迪文知道舒晨走了。那起车祸,报社综合版的记者有过来采访,看到面无血色的舒畅吓了一跳,才知舒晨是她的哥哥。报道上只提到遇难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没提名和姓。

裴迪文当晚就给舒畅打了电话。

舒畅是在把舒晨送走后,才看到这通电话。她回了过去,简单说了下事情,那时她忙得嗓子差不多发不出声音了,两人没什么聊。

裴迪文以私人名义让花店小姐送了个花束,还送来一大筐可乐。人事处长则代表报社送了花圈和慰问金,谢霖过来陪舒畅坐了会。

“我过两天可以回报社上班。”舒畅还是先汇报工作。

“不急的。睡了吗?”

“还没有,不过上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