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曲终笔止,嗤一声笑了,一脸的懊丧。

天清放下长笛,端起来端详半天,笑道:“比上一次好多了,也有了新意。”

“可惜天资差了,又坚持不了。不管能爬出啥模样,老会染一身墨,弄一张大花脸儿。”青琐微蹙眉头,轻叹。

天清含笑轻轻抚了她的脸,又抄起了长笛。

青琐停止了笔墨,歪着头听着。

有一次她无意说起想听笛声,他并没叫来宫廷乐工,而是亲自操起长笛,每每伴在她身边,让她在他的笛声中安然入睡。

明日是她二十岁的寿辰,他为此命内务府准备了整整一个月,很多细节他要亲自过问。宫内宫外,风言风语,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这一年来,她把自己埋在寂寞的角落里,植下她留给天濂的那份情,自开自谢。她一直守着自己的道,与天濂那段刻骨铭心的爱,足够她用余生去回味。往后的日子,听一曲笛声,心念一个人的名字,也许,这样的她就觉幸福了。

可是,想做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是很难很难的!天清的一番情意,她又如何不知?并世之上,能与她的傲气并肩,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就是天清了。后宫主位空缺,将一顶顶有悖于尘世法则的诰封放在她美丽的额头…他想让她知道,他是真的爱她,爱得发狂,所以,他甘心为了她我行我素,将世俗的眼光踩在足下。

她和天清之间是故事,也是传奇。也许,许多年以后,有人会说她是红颜祸水,误一代君王,甚至误国、误民、误天下苍生。

她轻轻地叹口气,慢慢地阖眼睡去。睡去前,她的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

这世上,除了远在天边的那个人,谁也不是她的有情郎。

第四卷 第三十九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2

“琐姨,琐姨!”三岁的小欣儿撇开了自己的娘,自顾蹦跳着进了怡真殿。

母亲芳菲颠着六个月的身孕,在后面急急忙忙的叫:“别乱跑,小心摔着。”

身为贵妃的莲儿从内殿出来,笑盈盈地拉住了小欣儿,朝着芳菲打招呼:“小姐来得正好,青琐姐正念叨着你们呢。”

青琐派人去了城东,将杂货店冯老爷的女儿莲儿接来宫中小聚。不经世面的莲儿对皇宫里的一切都新鲜,青琐有意让她与天清见上了面,天清对莲儿自然客气,年轻的皇帝却让莲儿走了神。

青琐问天清:“莲儿可好?”

天清明白了青琐的意思,他踌躇了半天,无奈地答道:“好。”

莲儿进了宫,她依然叫青琐姐,学着青琐唤芳菲叫“小姐”。

芳菲见了礼,莲儿扶住她,和颜悦色道:“你们就进去吧,我去看看外面准备得怎样了?”

芳菲进去,只见青琐一身锦衣华服,丽妆宫鬓,光彩照人。小欣儿则依偎在她的膝盖上,青琐从桌上的朱漆木匣里取了一颗葡萄,小心地剥了皮,掂着往欣儿的嘴里送。

“欣儿,别黏着琐姨,把琐姨的新衣弄皱了。”芳菲唤欣儿起来,欣儿就是不依。

“她爱怎么坐就怎么坐。”青琐带着宠溺的眼光看着欣儿,唤了侍女小眉将准备好的木匣子捧过来,并让她退了出去。

“今日是琐姨的生日,琐姨请咱们的小欣儿做寿童咯!”她含笑从木匣子里取出一套小花裙,漫眼的湖青色,间杂着缕缕的清香。

“好漂亮啊,琐姨真好,欣儿要穿。”欣儿兴奋得涨红了脸,晶亮的眼睛闪闪烁烁。

芳菲的眼里蓦地弥漫上了雾水,她眼看着青琐将欣儿穿戴整齐,并将同色的小花环带在欣儿的头上,落地铜镜前欣儿咯咯笑着,轻轻的一个旋转,如一朵水莲花陡然绽放。

“真的很美!”芳菲由衷地赞叹。

青琐的唇角牵起暖暖的笑意,这让她本就柔和的脸上平添了一层温婉。

“小姐,请想办法让青琐离开皇上吧。”她俯下身去,轻轻地抚摸着欣儿的脸。

芳菲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低言说道:“原本是想和表哥回南方的,你的事一直放不下。就是想不出如何让你出宫,皇上他不会轻易放你走的,再说,他对你…”

“皇兄有莲儿,还有别人,他并不会觉得寂寞的。”青琐淡淡地笑着,“让青琐嫁人,嫁得越远越好,这是最好的法子。”

青琐说完,牵起欣儿的小手,慢悠悠地向殿外走去。

第四卷 第四十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3

此刻,在宴殿的万顷花海中,正是寿筵开处风光好。青琐的寿筵以令人瞠目的华丽,大肆铺排在人们的面前。

宫人的唱礼声中,青琐牵着欣儿款款步入。

端坐在龙座上的天清站了起来,他饱含深情,迈步向她走去。

那一刻,世界忽然变得安静,所有嘈嘈切切消失无踪,人们看着她,如同看着仙子降临人间。

“恭祝公主殿下万寿无疆!”

青琐接住了天清的手,无限风光地端立在华筵之上,冷凝妍媚,衣袂飘飘如举。

满眼是匍匐于地面的身影,青琐万千于众生之上,令人只能以仰视的角度,膜拜她绝世的容颜。

天清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她端然于座中,笑意清浅而平和。偶尔她侧头,望一眼相伴而坐的他,温和地朝他投去感激的笑。

她不经意的一笑,让他的心头涌起深深的爱意。

可是,普天之下,谁能明白他对她的爱?他的爱恰如这浩荡东风,起起伏伏,迸流不息。只是,他也明白,他与她今世注定不能成为美满夫妻,更不能是一世相携的神仙眷侣。

直到有一天,南夷国的王子前来求亲,那王子高大俊朗,指名非大胄国的婉平公主不娶。

青琐已经二十岁了,锦瑟年华正在消逝,多少次她拒绝嫁出去,他曾暗自窃喜。而这次,她竟然答应了。

朝中大臣纷纷上书,请求皇上颁旨允了南夷国王子的求婚,而他也想过,自己不能误了她的终身。

于是,在离她那次华诞才过两个月,他又嫁了自己的皇妹。

而这次,没有寿诞的华丽铺张,她只是简单地叩拜了列祖列宗,他因为离情难抑,对南夷国王子心存妒忌,只轻轻地搂了她,便松了手转身离开。

而她,颤颤地在身后轻唤了一声“皇兄”,抑或心情也是依依不舍吧?

她近乎悄悄地走了,莲儿回来告诉他,离宫的青琐依然还是那件锦衣华服,她环视皇宫,眼中盛满了落寞的暗伤…

他听着听着,不能控制地流了泪。

他知道,从此他与她相隔千山万水,再也很难与她相见。

而在多年以后,他不断地回忆起他们的往事,在不能成眠的子夜写下对她的思念,想着那次竟允了她的离开,心中久久不能释然。

第四卷 第四十一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4

郊外原野刚下过一场雨,几片零乱的落叶,风停雨歇后还在空中飘舞。

一个人出现在桑榆古道上。

京城越来越近了,季秋的风儿撩弄着他蓬乱的头发,经年风霜的磨练,使他的脸上蕴含了沧桑之感,但他的五官依然棱角分明,挺拔俊俏,浓密的眉毛下,一对眼睛愈加深邃幽亮。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眺望蒙胧的京城,那些所谓的皇权、荣贵、仇恨和冲动,都在平静的眼眸里荡然无存。他提了提肩上的剑鞘,继续向前走。

脚下的路愈走愈宽,京城内,举目宝马雕鞍,太平箫鼓,行人来往不断,一派繁华景象。

“清平盛世,朝野多欢啊!”他由衷地感叹,大踏步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皇宫里的天清听了宫廷侍卫的禀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他如梦方醒,撩起龙袍向着玄直门狂奔。

站在玄直门外的人影伟岸俊逸,此时他抬首仰望着天的尽头。尽头之处,火红如霞的太阳正在落下,映得他的脸都染了一层橘红。他闻声转过脸来,朝着天清扬眉一笑。

“清弟。”

天清定眼看他,本来伤感的心蓦地被一种强烈的无可名状的情绪所代替,他奔跑几步,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双臂,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皇兄,你没死,为什么现在才回来?父皇早去了,他以为你死了…青琐也嫁人了,你又没能送送她。”

天濂闭上眼,沉沉地点头:“我知道了。路太远,不好走,我走了很长的日子。”

说着,乌黑的眸子里渐泛了一丝水光,含笑看着天清,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清弟,其实你很善良,又勤政为民,你是当皇帝的料。我回来不是跟你争什么皇位,这些我都不需要了,我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很多事,对世间万物都看得很开。如今回京城,是想让你知道我还活着,看见亲人的面已心满意足矣!”

“不,皇兄,你知道我一向不谙政事,这皇位本身就是你的。”

“你我就别争了。”天濂依然如从前一样,搭了天清的肩,“我想去祭拜一下父皇、母后。”

兄弟俩肩并肩走着,此时的皇宫在夕阳的染映下,放射出万道金光。

那夜,天濂站在怡真殿外。

这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整整生活了四年。而他,却是从未陪她片刻。

夜色已浓,星光闪亮,月光从天际透漏下来,初秋浓浓的夜有了几分凉意。树荫婆娑,仿佛看见她幽幽人影,仰首朝天祈祷着什么,细密的花雨沾满了她的全身。

“我等你。”

一阵清风吹过,他猛地惊醒过来,怅怅地叹了口气。

她终归是等不到他,或许是他没让她再等下去。

这一世,是他负了她。

他从身后取下剑鞘,双手捧着,郑重地放在月光下。

那把宝剑,是任浮交给他的。

那日的他太大意了,任浮将他骗至一出荒坡下,轻轻一点让他手脚不得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任浮换上了他的金盔金甲,连同那幅太子绶带。

任浮将自己的宝剑放在他的面前,单膝跪地:“殿下,恕小的无礼了。您回去后,请告诉她,我任浮不是孬种!”说完,带着一种悲壮的笑意,毅然回身。

天濂挣扎着想拦住他,可是任浮走得很快,阳光下金甲耀眼,挺拔而壮烈。

二千兵马犹如掉进了无边无际的汪洋,一个漩涡之后,战场上尘土飞扬,喊声不绝。

他仰首望天,拜托月亮寄语给她,任浮的血汗洒在塞外边界,芙蓉红泪如血,鞘柄触手冰凉,里面却包裹一个男人滚烫的心,这是任浮留给她的最后的印记。

月色逐渐淡去,他拾起了宝剑,慢慢地步出了院子,外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

第四卷 第四十二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5

小欣儿奇怪地望着这个陌生男人,此时他的眼光落在她湖青色的衣裙上,她读不懂他眼里的意思,只是感觉这个英俊的男子如父亲般的温和。

“好看吗?”她突然问。

他笑了起来:“好看,像青琐。”

“你怎么知道琐姨的名字?”她天真地问,“这衣服就是琐姨送给我穿的。”

英俊的男人并未说话,他弯身抱她起来,很小心的,举过头顶。她居高临下,咯咯笑起来。

“欣儿,别顽皮了,去娘房间看看,小弟弟闹了没有?”父亲明雨笑着踱步过来。

欣儿吐吐舌头,依稀听到了弟弟咿呀声,她向男子挥挥手,蹦跳着跑向内院。

天濂望着欣儿的小身影,带着羡慕的语气对明雨说道:“你这家伙好有福气,我不在这几年,你就儿女成双了。”

“殿下以后也会这样的。”明雨含笑道。

“我没想过这些。”天濂摇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等去了临禺再说。”

“真要走吗?那里太偏远,很多土地都荒芜着,人烟太少。”明雨担心地问。

“找这么个世袭领地,想让天清明白,我是不会有颠覆之心,他尽管安心做他的皇帝。”天濂平静地回答,“这样也好,我做我的逍遥王。”

“过段日子我们也搬到南方去,南方离临禺不是太远,我们还是可以再见面的。”

“你云游四海,认识的人也多,以前听你说起过,你跟南夷国王子也有交情。”

“是啊,南夷国王子娶了青琐,要不要去他那里把青琐要回来?”明雨眼里仍是一缕笑。

“你也别挑起两国纷争了。”天濂拍拍明雨的肩,“嫁到南夷国是她自愿的,别去打扰她,她在那里一定很好。”

天濂放眼远方,喃喃自语着:“她一定很好…”说着,大踏步往外面走。

“殿下什么时候回去?”明雨在后面问。

“后天。”天濂扬扬手,走出了院子。

明雨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后笑了起来。欣儿从娘的房间里跑出来,环视周围,嚷道:“爹,那个好看的男人呢?”

“你找他干什么?”明雨轻轻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

“把他给琐姨啊,琐姨一定会喜欢。”

明雨嘘了一声,抱起女儿往芳菲的房间跑,边跑边笑:“表妹,该让青琐现身了!”

那个即将远离京城的日子,树叶片片而落,天濂的袍袖里盛满了暖暖的风。他来到了年少时梦见仙女的地方,再去看它一眼,最后一次。

风色柔和,细细柳丝垂下千万条金缕,海棠半缀清晨的雨露,他轻踏在软软的衰草上,举目远眺。

他来了。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上,对他微笑,并不说话。水烟轻波里,他俩携手沐月,相亲相爱,当时的情景只有这片清碧的池水还记得吧?

那段青涩岁月不再,只有这海棠树陪他一起老了。如今伊人已走,真的只能这样,执子之手,两两相望罢。

回去吧。

从此,海角逢春,天涯为客。

他将双手环成半圆,最后一次朝着对岸喊:“喂——”

萦绕迂回的喊声笼罩着一种诡异的静谧,可在这空灵缥缈的水池畔,他的耳中却响起珠玉相碰般轻灵悠远的回音。

“你在叫谁?”

他蓦地抬眼,不远处一袭白色的人影正朝他袅袅而至,像一朵精致的白玉兰。微风轻摇,拂过她生动而艳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