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梳洗,携着皓儿赶到宫门前。

空场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城中百姓汇集此处,观看本国国君和王室被杀的一幕。有激愤悲痛的,也有漠然以对的,更有窃窃私语的,在强军的枪戟下,平民百姓只能明哲保身。

二十余人被绳索吊着,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呆若木鸡。

我挤过人群,来到最前方,定睛望向一人。

那是吴王,黑衣破碎,发髻散落,面如死灰。

“母亲,那是王上。”皓儿手指着正中的一人,又指向另一侧,“那是侯爷。”

我摸摸他的头,不语。

吴王忽然抬起头,望向他的臣民。他看见了我,死一般的目光遥遥望过来,似乎添了一丝生机。我与他对视,目光不含任何情绪。不多时,他好像禁不住如此对视,受不住我日光般盛气凌人的目光,心虚地垂眸,垂下那颗曾经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头颅。

晴日当空,日光灼灼。

皓儿抬头问我:“母亲,他们都要被射死吗?”

我轻轻一笑,问道:“皓儿,你喜欢他们吗?”

“我讨厌他们。”皓儿抿唇,转头望着他们,清澈的眼中显露出深埋的怨恨——我一直告诫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思,这些欺负我们的人,我们再恨,也要和颜悦色、微笑以对。

“皓儿的箭术是否生疏了?”我问。

“孩儿每日都偷偷地射箭,并无荒废。”

“很好。”

我拉着皓儿行至蒙天羽面前,请他准许我一个要求。他思索片刻,同意了。

时辰一到,弓箭手齐备,我附在皓儿耳畔低语,他雀跃不已。

蒙天羽将两副弓箭递给我们,当我们站在吴王和吴文侯身前三丈,聚集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声势渐大,斥责我们忘恩负义,怒骂我们恩将仇报。百姓们以为,我们母子在吴国为质十二年,吴王与王室待我们那么好,而我们竟然要亲手射杀他们,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

可是我毫不理会,我要以这种方式告别那不堪屈辱的十二年,我要皓儿知道,所有的屈辱和忍辱负重都是有偿的,必将有一日,他可以手刃那些视我们为狗、为奴的人,要他们用鲜血来偿还。

我要他成长,更要他知道,男儿能屈能伸,该伸的时候,就要用最残酷、最鲜明的方式,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吴文侯惊恐地瞪圆双眼,而吴王,死盯着我,他的眼中燃烧着恨意,嘴唇动了动,却已说不出一个字。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说:“贱人!贱人!贱人!”

嗖!嗖!嗖!

二十多支利箭不约而同地飞射出去,刺入他们的胸膛。

皓儿的箭正中吴文侯的胸口,我的箭正中吴王的心口。他们的目光渐渐下垂,最后气绝身亡。

忠诚的吴国臣民,纷纷跪地,哀悼吴王驾崩,悲痛吴国王室族灭,感叹吴地被三国瓜分,国土分裂,家国不再。

联军攻城,并没有滥杀无辜,之后,对吴地子民进行管制,以防暴乱或义军出现,更防止王室遗孤召集子民进行反扑。

三国商定,建业之外的城池,按数平分;建业城的管治,三国轮流,三年一任,楚国为先。

第8节:吴灭(3)

如此,三日已过,蒙天羽决定后日率军归朝。

这日,楚诺到访。

流水潺潺,飞花飘落,奼紫嫣红。

楚诺着一袭白袍,行路间袖摆飘动、神采飞扬,眉宇间的轻愁早已无影无踪。今日仔细看来,实乃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吴灭,对我们来说,大快人心。境遇不同,身份不同,心境自然不同。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他轻叹一声,感慨颇深。

“莫非你还想待在吴地屋檐下?”我促狭地一笑。

“寐兮,一朝回国,也不知国人如何看待我们,你可有想过?”

“不回国,还能去哪里?你呀,心思这么重,何必呢?”

楚诺转头望着我,“我只是在想,回去了,不见得有多风光,等待我们的,也许并非我们所想。”

我明白他的所思所想,在异国为质,受尽屈辱,而本国的冷嘲热讽并不见得少多少,总有一些好事者会故意揭开我们的伤疤,让我们痛入骨血。

我随意一猜,“你想避世?”

他轻轻笑了,“我心中所想,你总是猜得到。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假若有此良机,我定会带着皓儿远离是非、避世隐居,只是秦王会放过我吗?会放任子嗣流落在外吗?

我劝道:“多想无益,还是洒脱一点儿为好。”

楚诺定定地看着我,金色的日光在他的眼中跳跃,“你呢?是否想过?”

我笑笑,不置可否。

“你一定没有想过。”他自嘲地笑。

“有。”我轻轻地道。

楚诺的眼神不一样了,似日光般热度渐升,“真的?”

我不想多说什么,缄口不语。事实上,我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回秦,还是就此隐去。

他低沉了嗓音,“假如,我安排好一切,万无一失,你会和我携手隐去,过那种平淡的日子吗?”

我震惊于他意味鲜明的话,惊骇于他有意流露的心绪,一时心神错乱,“我无法回答你,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过。”

原来,他对我存有这样的心思,何时开始的?我竟然毫无所觉。

那夜宫杀,他拼死赶来救我,想必就是源于此。

同在吴国为质,同样的境遇,相似的感怀,他和我惺惺相惜,我一直将他当作兄弟看待,而他竟存了别样的心思。或许,正是因为太多的类似,他才会在吴国狭小的天宇对我用情至此。

楚诺掩不住失望,昔日如风的微笑变成今日的伤怀,“我明白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脱口道:“你回国后,楚王定会为你婚配一位适宜的公卿之女。”

他不答,似乎陷入了沉思,神色孤寂。

我不想打扰他,于是默然不语。过了半晌,他才回神,说起城中的大小事件,不经意间,他提起那日盛阳之下的射杀,我再也笑不出来,“别人不知缘由,难道你也不知?”

“我虽有猜测,但不敢妄下断言。”

“你且说来听听。”

“我身为男儿,在吴国为质,确实不光彩,而你作为柔弱无依的女子,远在异国为质,势必承受着比男儿更多的屈辱和煎熬,这些屈辱和煎熬会伴随一生一世,永不磨灭。”

终身屈辱。

终身屈辱!

没错,终身屈辱让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成为青史的脏污。我是艳姬,我是遭受十二年凌辱的破鞋,即使回到秦国,秦王也会弃我如敝屣。

他不忍心看我伤痛、悲愤的面目,望向花苑,“你射杀吴王,十二年的屈辱和怨恨才能有所缓解,更重要的是你要让秦王知道,你是多么仇恨吴王,你对吴王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甘情愿,只有恨!”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楚诺,当真厉害!

第9节:无情(1)

第三章无情

蒙天羽班师回朝,半月后,大军行至一处平整的山野,下令休整。

皓儿从小娇生惯养,虽然我请人教他箭术,嘱咐他要强身健体,然而这般夜以继日的行军,他还是第一次经历。马车颠簸,加之日照当空,他难免头昏眼花、体虚盗汗。

我担心皓儿的身子,劝服蒙将军今夜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继续行军。

入夜后,皓儿体热渐升,我心下大惊,请来军中的大夫诊治。

服药过后,皓儿沉沉睡去,我才发觉,时辰已经不早了。

我疲累地靠在车壁上,双眼一闭,不消片刻便遁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向来浅眠的我,突然被轻微的异响惊醒。皓儿已不在马车里,我又慌又急地下马车寻找。山野静寂如死,清白的月色如纱,笼罩了整个天地。大军席地而卧,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如死一般毫无动静。

蒙天羽不知道歇在何处,我四处望去,看不见皓儿的影子,心中越发慌乱,正想找蒙天羽帮忙寻找,突然看见远处东侧,一骑狂奔而去,马上似有两人。

是谁要抓我孩儿?

眼见那骑就要消失,焦急之下,我顾不得其他,策马追去。

我发狂地飞鞭抽马,以求尽快追上前方的凶徒。

不知奔了多久,那凶徒却是奇怪得很,一会儿快马加鞭,一会儿故意放慢速度,总是与我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再驰不久,那凶徒奔入树林,我随之飞马进去,瞬间,黑暗笼罩下来,瞧不见前方的路。

树影幢幢,黑影重重,我执辔勒马,缓缓而行。突然,响起一阵诡异的声响,原来是夜鸟惊飞。片刻,古怪的鸣叫声声入耳,为静谧的密林平添几分诡异可怖。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手心冒汗,心脏怦怦跳动,几欲跳出胸腔。

那凶徒呢?皓儿呢?

左前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我不知道那凶徒意欲何为,于是主动道:“何人引我至此?速速现身。”

无人应答,万籁俱寂。

忽然,前方亮起来,一支火把照亮了皓儿惊恐的脸和蒙面的黑衣凶徒。

凶徒松开了放在皓儿嘴上的手,皓儿大喊:“母亲,救我…”

心中大骇,我勉强镇定心神,“只要放了我的孩儿,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凶徒再次捂住皓儿的嘴,立马不动,也不出声。

皓儿拼命地掰歹徒的手,不停地挣扎着。

凶徒只是一个人,为什么不开口?他抓皓儿引我来此,究竟有何企图?

我更加疑惑,驱马前进。

我看见皓儿的眼睛蓦然睁大,布满了惊骇之色,口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猛的,后颈一痛,我晕了过去。

第三章 无情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疼痛。

目力所及,是一间简陋的竹屋,没有任何像样的器具和坐具。

我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受伤了?皓儿呢,是不是被凶徒抓去了?

心中焦急,我勉强爬起来,双足一落地才发觉脚踝处痛得厉害,根本无法走动。

我跌坐在木板床上,额上渗汗,紧咬着唇才忍住那莫名的痛。

“皓儿很好,无须担心。”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传进耳中。

我抬眼,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粗布黑衣的男子,身材颀长而精壮,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觉得他的目光犀利得能够穿透我。

原来是这人救了我们。我诚心道谢,“皓儿现下何处?”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过好像我只是一堵墙,他并非在看我,“在屋外玩耍。”

他转身出去,利落如风,很快又再次进来,手中多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他把汤药递给我,不声不响地又出去了。

真是一个寡言少语的怪人。

我仔细闻了闻汤药,确定无误后才喝下去。接着察看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只是左脚踝的伤严重一些,紫红一片,看来他已经为我敷过药了。

那凶徒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企图?而皓儿被人劫走,秦军竟然无人惊动,以蒙天羽的警惕性,他不可能睡得那么死。此事实在蹊跷,我越想越心惊,如果没猜错,我和皓儿在回秦途中出事,绝非意外,而是预谋。

蒙天羽的预谋?秦王宫中某人的预谋?目的便是,阻止我和皓儿回秦。

原来如此,那些人的面目,在我脑中渐渐清晰…

歇息三四日,我已能下地。皓儿只是擦伤,自然无碍,他整天和黑衣人腻在一起。听见皓儿喊他为“无情叔叔”,我才知道,黑衣人名为无情。

不苟言笑,深沉冷漠,乱发遮面,确实够无情的。

据他说,那日,他外出打猎回来的途中,看见我和皓儿不省人事地躺在草地上,身上有多处轻伤,却非致命伤,应该是从山上摔下来的。他说我们很幸运,从那么高的山上摔下来,不死也会断手断脚,我们却没有摔成重伤。

也许是我们命大,也许是老天爷还不让我们走上阴司路,让无情救了我们。

养伤半月,我痊愈了,为他们洗衣烧饭,皓儿和无情上山打猎,玩得不亦乐乎。

一日清晨,薄雾在山野间冉冉流动,晨风清凉,混杂了野花的清香和绿草的草香,沁人心脾。多年来,从未感受过如此清新自然的山间野趣,从未过上如此轻松怡然的隐世日子,一身筋骨松松垮垮的,让我暂时抛却那些纷扰的前尘往事。

我烧火做饭,皓儿手执一根树枝,跳跃腾挪,一会儿打向这边,一会儿击向那边,却总是不得要领,不时摔倒在地。教他射术的先生教给他一些三脚猫的剑术,他乐此不疲地练习,可是先生的剑术造诣也很粗略,他也没学到什么。

不知何时,无情站在屋前看着皓儿像只猴子似的舞来舞去,双臂抱在胸前,瞧不见是何神色。

我往灶里添了木柴,起身时竟看见无情扶着皓儿的手臂,指点他如何出击。在他的指正下,皓儿居然像模像样地耍出几招,流畅有劲,进步神速。

第10节:无情(2)

用膳的时候,皓儿的黑瞳转了几转,真挚地求道:“无情叔叔,我要拜你为师,学习剑术。”

无情确实很神秘,虽然隐居山野,但从身形、体魄和气度来看,绝非山野村夫;从他指点皓儿的剑术来看,他应该不是泛泛之辈。我不禁猜测,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隐居在此?

“我从不收徒,再者,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无情冷淡道。

“无情叔叔,你就破例一次吧,我一定会遵从你的教导,刻苦练习剑术,成为当世无双的剑客。”皓儿信誓旦旦地说道,小小年纪竟然对剑术如此痴迷。

我轻唤一声,“皓儿。”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太过分,“无情叔叔很忙,没有闲暇教你。再者,你学剑术做什么?杀鸡还是杀狗?”

皓儿委屈地低下头,“母亲,孩儿真的喜欢剑术嘛。”

无情冷冷的声音不经意间响起,“若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便可以教你。”

皓儿欢呼雀跃,“什么条件?我一定可以做到。”

无情仍是面无表情,只见他嘴唇轻轻地开合,“一,每日卯时起身,随我练剑;二,每日午时随我上山打猎,砍一担柴回来;三,每日夜间劈柴后才能歇息。”

皓儿一怔,随即毫不犹豫地答应,“只要能够拜无情叔叔为师,皓儿无不答应。”

话落,他起身下跪,“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无情“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皓儿囫囵吞枣地吃了两口,随即以袖子抹了抹嘴唇,“母亲,孩儿吃饱了,现下要去练剑了。”

“不行。”无情低沉地开口,“再吃一碗,且饭后休息片刻再行练剑。”

“是,师傅。”皓儿乖乖地坐下,快速地吃着。

“用餐不宜太快。”无情又道。

皓儿朝我吐吐舌头,恢复之前我教导的用餐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