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言以对,黑眸在白月光下亮如星子,很遥远,又似乎离我很近。

我忽然发现他的左臂有一道伤口,鲜血溢出。

“你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

“无碍,皮外伤罢了。”

我固执地要为他包扎,他拗不过我,静静地任我包扎。

无须抬眸,我也晓得,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伤口、我的手甚至我的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包扎,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他包扎只是偿还他曾经施予的恩情。我感觉到他的鼻息拂在我的脸上,若有若无,又似流连不去,令我渐感窘迫。

包扎后,他起身道了声谢谢便匆匆离去,那背影决然得僵硬。

此次刺杀失败,但我相信无情会再次夜闯公子府。可是,府里守卫森严,很有可能他未及靠近赵慕就已失手被擒,然后被赵慕折磨致死。虽然我与他并非生死相托之友,也不熟识,但也不想看他走上阴司路,毕竟他曾经救过我、收留我,还是皓儿的师傅。

我整日心神不宁,连皓儿都发觉了我的异样,赵慕应该也有所发觉吧。

连续三日三夜,无情都没有出现,赵慕却成为邯郸城所有未婚配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赵王重提爱子的婚事,执意要为儿子选一位绝代佳人。如此逼婚,赵慕再次拒绝——这是他第九次拒绝父王的逼婚,而拒婚的缘由,由先前的“匈奴如狼、何以为家”,变成第八次的“没有一位女子可以入得我的眼”。

听闻赵王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压下赵慕的婚事,是因为他实在太喜欢这个儿子,而如此文武双全的儿子,当然要找一位世间绝无仅有的女子婚配,只是这一找就是数年。

从各国公主,到赵国公卿之女,赵王总觉得所有女子都不足以胜任儿子的妻子,而赵慕也一个个地否决,这才耽误了十年。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赵慕看不上任何一个女子呢?普天之下,难道真的没有一个女子入得了他的眼吗?他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绝世女子?他的眼光竟如此高吗?就算如此,为什么他多年来都未曾有过一个姬妾?

世间男子,姬妾成群,理所当然。而赵慕这般孤傲自负、清心寡欲的男子,是当世绝无仅有的,真真不可思议。

此次逼婚,赵慕说是王叔赵显向赵王提起的,而赵显之所以这么做,企图很明显:报复。

这晚,皓儿在庭中练剑,我站在檐下静静观看,思绪有些飘忽。赵慕信步走来,一袭白袍衬得他风度愈显洒脱,只是眉宇间积着愁绪。

皓儿见他前来,立即收剑,拉住他问道:“赵叔叔,为何我这招总是耍不好?”

赵慕朝我微微颔首,让皓儿再耍一遍看看。皓儿依言舞剑,最后一招生硬而古怪,很不流畅。

赵慕接过皓儿的银剑,一边舞剑一边解释。皓儿受他点拨,明白了关键所在,再行练剑的时候那招式变得流畅起来。赵慕对皓儿所耍的剑招一一指出不足之处,教他如何发挥最大的威力,不到半个时辰,皓儿招式的杀伤力有所增强。

第23节:刺客(2)

皓儿自行练剑,赵慕站到我身旁,“皓儿是练武奇才,领悟力很强。”

“公子谬赞。”我弯眉一笑,蓦然,心中惴惴。

“皓儿所耍的剑招,虽无多大的威力,但若是由我使出,便有非同一般的杀伤力。”声若静湖,无波无澜,在我听来,却与试探无异。

“公子此言,我不甚明白。”我故作不解。

赵慕素喜白衣,白皙的肤色在白衣的映衬下更显温润如玉,“若我没有猜错,皓儿所耍的剑招,应是名师所授。”

名师所授!

果然,赵慕眼力绝佳,仅凭三两招就能瞧出端倪。

他自负一笑,蕴笑的目光仿若正午日光那般刺眼,“当今能使出皓儿所使剑招的,唯有一人。”

我心惊肉跳,“皓儿的剑术实在粗略,难登大雅之堂。”

他瞧着我,自若地道:“虽只有三招,也逃不过我的双眼,皓儿所使的是‘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莫非无情登峰造极的剑术名曰“灰飞烟灭”?

见我不语,赵慕笑道:“‘灰飞烟灭’是右手剑客的生平绝学,唯有左手剑客的‘暴风骤雨’能与之抗衡。”

“皓儿所使的怎么可能是‘灰飞烟灭’?公子莫开玩笑。”

“我像是那种喜开玩笑的人吗?”他目光淡淡,但眼底眉梢皆是孤傲狂放,“天下所有的剑术,全都未曾逃过我的双眼。”

赵公子慕的狂妄自负,我早有耳闻。早先还以为世人所传皆虚,经过方才一番言谈才知,果真如此。他如此笃定,我不知该说什么,便静默不语。

他不再接口,望着皓儿舞剑。我以眼角余光瞥他,他的嘴角始终带着怪异的笑意。

半晌,他开口道:“那夜的刺客,你应相识。”

心神一动,似有一只手扼住我的咽喉,“公子何出此言?”

转念一想,他既已瞧出皓儿所使的是“灰飞烟灭”,那夜无情入府刺杀,他又怎么会瞧不出刺客的剑术就是“灰飞烟灭”?刺杀他的刺客就是当世第一右手剑客无情,他早已猜到了吧。

既知如此,他会如何对待我?

赵慕道:“皓儿师承右手剑客无情,应该是前不久的事情,否则皓儿的剑术就不会毫无杀伤力。”

我不想接口,也不知如何反驳。

他转首,定睛看着我,“若我没猜错,你和无情偶然相识,后来被王叔探知下落,你不想连累无情才心甘情愿地随赵德回赵。”

我直视着他,他的目光在轻松谈笑间就能够直透人心,“然则,公子如何处置我和皓儿?”

赵慕的唇角牵出明亮的微笑,“你觉得我会如何处置你?”

我摇头,表示不知。

“你与无情相识,皓儿师承无情,与我何干?即使你有意藏匿刺客,也属人之常情。”

“公子雅量。”

“过奖。”他含笑的俊眸突然腾起杀机,“无情胆敢再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假若无情没有把握,就不会来。”我有意杀杀他的傲气。

赵慕朗笑,笑声在静夜里显得尤其刺耳,“虽然无情剑术精妙,但孤掌难鸣,仅凭一人之力,他抵挡得住数十上百的刀剑吗?”

我笑道:“如此看来,公子已部署好一切,只待无情前来,来个瓮中捉鳖。”

他眸光熠熠,“你该不会通风报信吧。”

我悠然冷笑,“如若可以,我当然会。”

赵慕面容一肃,笃定道:“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我莞尔,“如此,公子还担心什么?”

“我从不担心。”

“公子慕,不愧是当世第一公子。”

“这赞美,有点儿言不由衷。”

“我原本就是言不由衷。”我不想再纠缠在刺客一事上,岔开话题,“听闻王上为公子觅得佳人,公子可曾见过姬家的掌上明珠静女?”

眉头微皱,他的嗓音突然变冷,“三年前在姬府有过一面之缘。”

我道:“姬氏乃赵国大臣,姬氏女宜配王室。听闻静女品貌出众,沉雅幽静,果真如此吗?”

赵慕微眯俊眸,“莫非你想结识静女?”

我柔柔一笑,“若是可以,我当然想见识一下公子慕即将过门的妻子。”

他面色乍变,目光奇冷,“静女不会成为本公子的妻子。”

此语掷地有声,仿是刀剑落地铿锵作响。

我愕然,这是为何?他为何有此反应?他不想娶静女?

“往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静女。”他语气冷硬地道。

“没有静女,还会有其他的女子…”我深感奇异。

“住口!”赵慕怒气萦面,目光森然,“本公子的事,无须你费心。”

赵慕如此激烈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此次逼婚,我已猜到他仍会推辞,但没料到他对静女是如此态度。照此看来,他对赵王选定的佳人,与其说是不屑一顾,不如说是极为厌恶。

一时间,我噤声不语,然而心中越发好奇他为何如此排斥婚姻。

第24节:刺客(3)

沉默良久,他的声音沉沉响起,“在我心目中,世间只有一位女子值得我付出一生。”

果然,他早有心上人,才对所有的女子不屑一顾。我问:“这位女子,可知公子的深情?”

“不知。”赵慕抬首望向星辰璀璨的夜空,从侧面观之,他的黑睫卷起淡淡的忧伤与落寞,令人心生恻隐。

“公子选择不予告知,是否有什么顾忌?”

“没有顾忌。”他轻声一叹,眉宇微凝,仿若静湖散开一圈圈涟漪,“我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狂傲自负的赵公子慕,竟不知如何向钟情的女子表述心意,只怕全天下的人都不信吧。

我正想开口,一名下人疾步赶上前禀报,“公子,侯爷到府。”

我心中一震,赵显入夜来此绝非好事。

赵慕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你先回屋,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皓儿舞剑出了一身汗,侍女为他准备汤水沐浴。我仔细听着屋外的动静,整个后院却是毫无动静。我嘱咐侍女好好看着皓儿,掩上房门赶去前院。

火光熊熊,刀剑霍霍。

与赵慕硬闯赵成侯侯府的那夜一样,赵显硬闯公子府,大门内百名侍卫列阵,大门外千名士兵立于夜幕之下,阵仗惊人。而公子府的侍卫亦列阵在一侧,刀剑锋芒在浓夜中寒白闪烁。赵显一人在前,与赵慕对峙,神色严肃。

双方对阵,局势紧迫。

赵显有备而来,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夜风掠起他们的广袖,黑如焰,白如雪,黑白相噬,谁能立定乾坤?

“不日,王侄大婚,公子府宿有异国女子,实在不宜。本侯已禀明王上,王上也已准许本侯带她回侯府,王侄还是乖乖地交人吧。”赵显面带微笑,颇有风度。

“若是父王之命,还请王叔亮出竹简。”赵慕语含笑意,针锋相对。

“此女子身份特殊,怎可随意?若是走漏风声,让秦王获悉她的行踪,又有竹简为证,那时,秦赵两国邦交有损,王侄便是千古罪人。”

“口说无凭,我怎能轻信于人?若是有人心怀不轨、别有企图,那我照样成为千古罪人。”

“当初王侄来要人,也是奉了王上的口谕,若本侯不信,你能带走人吗?”赵显怒道,重重的一声冷哼尽显他满腔怒火。

“王叔无须动怒。”赵慕自若地轻笑,“她暂居本府,丝毫不影响我的婚事,也无不妥之处。假若有何疏漏,我自会向父王禀明,王叔还是早点儿回府歇下,否则,顶上华发就更明显了。王叔为我赵日夜操劳、殚精竭虑已有二十年,如今华发早生,也是时候隐退安享了。父王怎么就不体恤一下王叔呢?改日我一定向父王进谏,好让王叔早日怡情养性。”

听此一席话,赵显气得七窍生烟,横眉怒目,“小儿不知好歹!本侯告诉你,你想只手遮天,还要看本侯许不许!”

我不解,赵慕为什么要激怒赵显?

赵慕缓缓挤出一抹讥诮的笑意,“原来,赵王不是父王,是王叔。”

赵显勃然大怒,“你——”他浓墨重彩的眉目掠起杀气,“倘若你执意不交人,本侯绝不手软。”

“王叔以为区区千百人就能让我乖乖就范吗?”赵慕嗤的一声冷笑,目光极为轻藐。

“你手握四十万兵权,又如何?如果你不交人,我就派人前去秦国通风报信。”

“我落空,王叔不也是落空?”

落空?赵显抓我回来的意图,我约略晓得,而赵慕为什么救我、有何目的,我却怎么也猜不透。赵慕救我、留我在公子府,究竟有何图谋?

赵显森然一笑,诡秘至极,“本侯本就打算过两日便告知秦王,你呢?恐怕别有心思吧。不过你有何心思,本侯没兴趣知道,只要你把人交出来,本侯可以拖延数日。”

赵慕默然不语,许是想着如何应对吧。

赵显威胁道:“如若不然,谁也别想得到。”

“王叔这是威胁我。”

“你觉得本侯不够胆量威胁你吗?还是本侯不够资格?”

“王叔胆识过人,我怎敢对王叔不敬!”赵慕言笑悠悠,像是初秋的云淡风轻,“今夜,王叔志在必得。”

“本侯得不到人,便血洗公子府。”赵显的语气阴狠而绝烈。

“王叔似乎低估了我,你带着千百人到此耀武扬威,又如何?只要我手一挥,便有成千上万的将士保护本府,王叔要我交人,只怕还没这个本事。”赵慕的漫不经心让人觉得他早已未雨绸缪。

叔侄言辞间机锋甚烈,赵显威逼利诱,赵慕软硬不吃,形势一触即发,两人都不会轻易妥协。

赵显大笑数声,“你那四十万兵马可吓不了本侯,值此良宵,你到哪里去调兵遣将?你府中侍卫,区区数百,能奈我何?”

四十万兵马,一半长驻北境防御匈奴,一半驻扎秦赵、楚赵边境,邯郸城可调动的兵马,只有区区三万,但也驻在邯郸城郊,远水救不了近火。倘若真的动手,赵慕唯有数百侍卫保护,相比赵显的千百人,悬殊甚大,无甚胜算。

第25节:鸳鸯(1)

赵显正是如此算计、筹谋,才兴师动众地前来要人。

从来,他不打无把握之仗。

第八章鸳鸯

我再次回到赵成侯侯府。

赵显以告知秦王我与皓儿的行踪和千百侍卫相要挟,赵慕被迫之下唯有交人,不过,皓儿终究留在公子府。赵显志不在皓儿,也就作罢。

夜不成眠。

身陷侯府,我又怎能安心入眠?翌日一早,赵显外出,直至夕阳西下才回府,我偷得半日闲,无须面对厌憎的人。

夜色终究来临,我无法避开他的骚扰。

侍女引我来到赵显所居的庭苑,他坐在庭中自斟自饮,褐红色的锦缎长袍将他的身材修衬得高拔,凛冽的眉目在夜色下闪现出些许闲情逸致。

侍女退出庭苑,他示意我坐下,递给我一杯美酒。酒呈琥珀色,酒香蹿入鼻端,醇香醉人。我举袖掩面饮酒,一种清冽的酒意从喉间散开,直抵心底,绵绵不绝。

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此等美酒似清非清、似烈非烈,与一般的酒大为不同,不知后劲如何。如果赵显有意让我就范,必定在酒水中做手脚。

“寐兮,知道这是什么酒吗?”赵显把玩着青铜杯,神秘地笑问。

“什么酒?”我已能断定,这酒有古怪。

“鸳鸯酒。”他的眼睛凝出淫邪的笑意,“不用多久,这种酒会让你忘记自己是谁,寐兮,你逃不掉的。”

他笑得极为自负,“你我初识之际,与你共赴巫山云雨,便是本侯的所思所想,只不过本侯当初不能那么做。本侯有所顾忌,要成就一番大业,就只能将你送到秦国,让你成为秦王的女人,为本侯办事。”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晓得他为什么在今夜说起这些。

突然,赵显握住我的手,“却没想到,那千刀万剐的秦王竟然将你送到吴国为质,破坏了本侯所有的筹谋。”

他咬牙切齿,愤怒难忍。

他盯着我,眼神深沉,“听闻你随蒙天羽北上回秦,本侯派人跟踪,伺机接你回来。寐兮,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本侯每日每夜都在想你。”

我抽出手,淡淡道:“谢侯爷关怀。”

赵显捉住我的手,贴上他的胸口,“本侯对你念念不忘,你可知本侯的心有多痛?”

我沉默,惊愕之余,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寐兮,你注定成为本侯的女人。”他热切道,眉心凝出一道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