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如此,我更加气愤:欺负了人,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冰冷样子,不可理喻,真是小肚鸡肠。不过,他与皓儿倒是玩得来,练剑,玩耍,在林间疯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

这夜,皓儿睡着了,我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索性起身出了房间,来到清溪上的竹栈。

夜风徐徐,带着夜的气息、草的清香和酒的芳醇,沁人心脾。流水叮咚,与那聒噪的虫鸣相谐成趣,衬得村野的夜晚更加幽静。

此处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在此安宁地过下半辈子,也没什么遗憾吧。

有轻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我回眸望去,是步履轻慢的云酒娘。

“不早了,姑娘为何还不歇着?”她早上就瞧出我是女扮男装,虽然相识不久,跟我倒谈得来,对我的敌意也少了些。

“我不想辜负如此醉人的夜色。”我掩饰着心中的烦乱,略略一笑。

“夜色醉人,美酒醉人,其实一切都关乎心境。”云酒娘笑道,“我瞧得出,你有心事。”

我一笑而过,不想谈及自身,她也没有追问下去,陪我静静地站着。

云酒娘是一个坚毅的女人,无论是打理酒池,还是保护玉璧,都竭尽全力。为了已经离世的夫君,为了信义,以柔弱的肩膀扛起整个重担,令人钦佩,也令人唏嘘。

只是,赵慕打算如何说服她自愿交出玉璧?吴公子雍绝不会就此罢手,而那些黑衣人又是什么人?觊觎玉璧的大有人在,也许明儿就有人赶来明争暗抢,那不是更加危险?我们实在不该浪费太多时日在此,可是云酒娘是那种宁死不屈的人,如非自愿,她绝不会交出玉璧。

看来,要她自愿交出玉璧,必须先抓住她的软肋。而赵慕,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心急如焚,他倒好,云淡风轻的悠闲样,仿佛是来此游玩的。

“姑娘喜欢饮酒吗?”云酒娘忽然问道,微含笑意。

我轻轻颔首,她笑道:“若不嫌弃,请姑娘品一下我刚酿的一种新酒。”

随她来到庭中,席地落座。

云酒娘斟了两杯酒,美酒飘散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清冽香味,似是花香,又不太像,闻之如醉。

我沉醉片刻,笑问:“酒香独特,这是什么酒?”

她将酒杯推过来,眉眼中别有含意,“我在酒中加了一种奇花,因此别于一般的酒,先尝尝。”

一杯慢慢饮尽,酒水滑入喉咙,那种奇异的清香缭绕于齿颊,缓缓沁入肺腑,令人不自觉地陶醉。闭了眼,仿佛置身于花海中,叫不出名的明黄鲜花铺展得无边无际,花香扑鼻,令人醉生梦死。突然,眼前的景象消失不见,我看见那条小河在夜色下温柔地流淌,光影晃动,潋滟迷离…有一位男子拥着我,亲吻慢慢加深,紧致,悠长,狂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心神一荡,我猛然惊醒,不知为何会想起那一幕,赵慕吻我的那一幕。

我缓缓睁眼,云酒娘轻柔的声音飘入耳中,“这是心魂酒。”

心魂酒?我蹙眉看着她,茫然不解。

她含笑道:“心魂酒是一种情酒,饮酒者,会触动心底隐藏的情思。”

我愕然,发觉脸颊像西天的火红云彩燃烧起来,“云姐姐说笑了。”

云酒娘摇头,“方才你一定想起了你心仪的男子,才会如痴如醉,若你心中无人,便不会出现幻象,你的脸也不会这么红。”

第36节:醉意(2)

我竟然喜欢赵慕?

云酒娘的话,在我的心中翻腾,以至于让我彻夜难眠。

假若心魂酒真有如此特异的功效,那么,我对赵慕真的暗生情愫?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喜欢他那副俊美的皮囊,还是喜欢他的雄才伟略与慑人气度?

越想越烦乱,越想越气愤,我怎么可以喜欢赵慕?谁都可以喜欢,就是不可以喜欢赵慕!

天光渐亮之际,我告诫自己:不能动情,即使是暗生的情愫,也要挥剑斩情丝。

因为,赵慕早有心上人。

更因为,赵慕是赵国公子,更有可能是未来的赵王。

这日,皓儿又跟着赵慕四人在外疯玩到傍晚时分才回来。他蹦蹦跳跳地跑至我跟前,甜甜地叫了一声:“母亲。”

他脸上脏得像只花猫,衣裳也沾满了草屑,我忍不住斥责道:“去哪里野了?弄得这么脏!皓儿,你老大不小了,整日脏兮兮的,也不怕他们笑你。”

“谁会笑我?赵叔叔吗?他才不会呢,他多喜欢我呀。”皓儿笑嘻嘻地说道,“大家都喜欢我。”

“他们是逗你玩呢,真以为他们喜欢你啊!”

“母亲,你真啰唆。”

“快去洗洗,马上用膳了。”

“母亲,我要送你一件礼物。”皓儿神秘兮兮地说道。

“什么礼物?”这孩子怎么突然要送我礼物?不可思议。

他拉着我往外走,兴致颇高,“我把礼物藏在树林里,我带你去,待会儿母亲自己找。”

我深感奇异,却又不忍拂了他的意,便跟着他来到竹舍附近的树林里。此时,天际残留着一抹红光,树林在这抹红光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壮观。步入树林,灰白的薄雾缓缓飘动,走得越深,雾气越重。

皓儿松开我的手,一本正经道:“母亲,我的礼物就藏在前方五十步的地方,你自己去找吧。”

不等我开口,他就转身跑回去,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既然来到这里,就姑且相信皓儿所说的。举步往前走去,竟看不透前方,只见浓雾障目,我越走越觉诡异,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未到五十步,我止住步履,因为前方站着一个人。

流动的浓雾中,一抹白衣人影慢慢透出,背影挺拔,广袖飘举。

我愣在当地,想转身离开,脚下却有千斤重似的,移不开脚步。

他缓缓转身,俊美如铸的面容正对着我的时候,一抹惊讶从他的眼中闪过。

“我早该想到是你约我来此。”赵慕轻薄一笑,靠近我。

“不是我。”我辩解道,皓儿所说的礼物便是赵慕?这孩子,真被他气死了。

“不承认也无妨。”他笑道,神色中尽是得意,“怎么?又想帮我?”

怒火上蹿,我深深吸气,又缓缓吐气,最后,归于平静。我缓缓道:“相信与否,随便你,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请便。”

话音一落,我便转身离开,实在不想与此等狂妄自负的人再多待一时半刻。

赵慕却伸臂拦住我,剑眉一挑,眉宇间风流的笑意分明,“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

这副恣意放肆的样儿透着一股让人猜不透的邪气,足可颠倒众生,可是在我眼中却是令人生厌。我双臂交叠,冷声问道:“你想如何?”

他状似惊讶道:“不是你约我来此的吗?你想如何,我便如何。”

我懒得和他多费唇舌,取道右侧,意欲离开,手腕却被他扣住。不经意的,我整个一转,便落入他的胸怀,被他搂在胸前。我又惊又怒又羞,极力挣脱他,却引来他更紧的禁锢。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人,赵慕竟是此等淫邪的登徒浪子。

“怎么?你一直劝我忘记心上人,不正是因为你喜欢我吗?”赵慕的脸上现出一抹薄情的兴致,“我这么做,不正是如你所愿吗?”

“放开我!”我低吼,愤怒得发抖。

见我如此义正词严,他愣了片刻,接着故态复萌,“生气了?”他的手勾起我的下颌,指尖轻触我的唇,“你生气的样子更有味道,更撩人心怀。”

我拍掉他的手,“下流!”

赵慕低笑几声,忽而变了脸色,语气庄重,“你竟然要我忘了她!我告诉你,此生此世,我绝不会忘记她,即使穷尽一生、付出所有,我也要将她夺回来,给予她我所有的爱。”

如此磅礴的爱,如此彻骨的情,如此惊心动魄的执念。

我被他的话惊得失语,呆了一般。

仿佛一拳重击,打得我头晕目眩、五脏翻腾,却在这一刻,我幡然醒悟。

醒悟之后,遍体生寒,如坠冰窖。

我所作的决定没有错,此生此世,他绝不会移情别恋,绝不会多看我一眼。那悄然滋长的情愫本就不该出现,我已自行掐断,他再次践踏,如此,再无发芽生长的机会。

我在心中笑了起来,眸中的湿意化成冰冷,“既然如此,还请公子放开我,如果她知道公子搂着别的女子,我想她会很伤心的。”

第37节:醉意(3)

我推开他,没想到他已撤了力道,我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的禁锢。

赵慕愣愣地凝视着我,俊眸里似有千言万语,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不忍地看着我,嘴唇微动了动,最终抿得紧紧的。

我飞快地逃出树林。

这样,是最好的。没有太多的痛苦,没有无谓的折磨,一切都刚刚好。

二十八年来,我第一次喜欢一个男子,竟得到如斯下场,真真可笑…如此短暂,如此滑稽。

哭过之后,一夜好眠。

这事之后,赵慕有所改变,不再以冰冷的面孔面对我,也不再将我当作可有可无的人,如最初的相识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不该说的决不多言。然而,我总觉得他变了,至于有什么不一样,我却说不出来。

他向来高深莫测,以我的才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又何必自寻烦恼!

在云氏酒池悠闲地过了数日,皓儿整日和他们混在一起,倒疏远了我。我和云酒娘处得熟了,无话不谈,她还教我酿酒,于是我兴冲冲地酿了一坛酒,却是苦涩的,酒味不佳。

心境是苦涩的,酿出来的酒便是苦涩的。

云酒娘点醒了我,看来我还是无法如常地面对赵慕。这些日子,他的态度自然了,我倒不自然了,总觉得别扭。那一夜,我将自己酿的整坛酒灌入愁肠,苦涩的酒味取代了苦涩的心情,顿觉天地旋转,神志模糊,胃里翻江倒海。

一两分清醒中,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展翅飞翔,就像花丛中的蝴蝶无忧无虑地飞着,轻飘飘的。我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穿着密织如花的轻纱彩衣,站在缤纷的花苑中,不停地旋转,一圈又一圈,快乐,幸福,万千宠爱…

不知睡了多久,五脏六腑的灼烧与翻腾令我惊醒,一股火热的液流从体内冲决而出,我无法控制,“哇”地呕出…舒服良多,我感觉到有人轻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无比温柔。

额角刺痛,晕乎乎的,我努力站起来,却无力地软倒,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抛开所有,沉沉睡去。

清脆的鸟鸣一声又一声,聒噪得很,闹得我再也睡不着。

额上还是痛,四肢也酸痛,奇怪,怎么麻麻的?我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熟悉的白衣,缭绕在鼻端的,竟是熟悉的琥珀淡香,我靠着的,竟是赵慕的胸膛!

我…我在他的怀里过了一夜?

老天!

弹身而起,撞上赵慕清凉无温、平静无澜的目光,我的脸腾地烧起来,想要说点儿什么,舌头却像打了结似的说不出话来。

他的下眼睑呈淡青色,难掩倦色,难道他一夜没睡好?也是,抱着我度过漫漫长夜,定然无眠,也很不好受吧。

思及此,我又是羞愧又是不安,更不知该说什么,只担心他会借此取笑我、糗我。

“你舒服了一夜,该轮到我舒服了吧。”他懒懒开口,笑意温软。

“什么?”我不解。

“四肢都麻了,帮我揉揉。”赵慕并无轻薄之意,说得极为正经。

“自己揉。”男女有别,我才不要帮他,但又想到是自己连累他这样的,不由得心虚起来。

“不揉也可以,你背我回去,我动弹不了。”他笑眯眯道。

过分!

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背他一个大男人回去,是男儿所为吗?但是,如果不帮他揉几下,似乎也说不过去,毕竟他一夜无眠…

犹豫片刻,我伸手按揉着他的左腿,却听他道:“力道轻了。”

我依言加重力道,按揉着他的左腿、右腿,接着是左右臂,心思却飘远了…我记得自己回到了房间,怎么会在溪边?是他抱我来这里的?这么说,是他照顾了我一夜?那么,我的醉态,他都看见了?

脸颊再次烫起来,我窘得垂下头。

“按到哪里去了?”耳畔传来他冷淡却含笑的声音。

我一瞧,真想直接昏厥过去——我的手按在他的大腿上,靠近腹部的地方…啊,我猛地缩手,仓皇地站起身,跑回竹舍。

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

清晨,霞光万丈,整个村野点染着缤纷的光,恍若琉璃之境。朦胧的雾气渐渐飘散,气息清冽,野草没足,露珠湿袜。

第38节:玉璧(1)

第十二章 玉璧

这日午时,大伙儿正在用膳,突然,皓儿捂着肚子,小脸皱成一团,我大惊,忙问道:“皓儿,怎么了?肚子疼吗?”

皓儿点点头,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咬唇忍着。

我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立即搭上他的脉,赵慕赶过来询问道:“皓儿怎么了?”

“啊——”

千夙低呼一声,亦捂着腹部,眉头紧皱,“五脏焦灼,小腹绞缠…主上,这饭菜不干净…”

紧接着,墨痕和高挚二人也出现了类似症状。赵慕眉峰紧锁,面色凝重,似在沉思。

“哇”的一声,皓儿吐出一口鲜血,昏厥倒下。我稳定慌乱的心神,为皓儿仔细诊视,接着冷静道:“皓儿中毒了,照此看来,饭菜被人投毒了。”

片刻,千夙等三人皆吐血倒下。

蓦然间,赵慕面色大变,神色极为痛苦。我解下银针袋,快速地取针,刺入自己身上的多处穴位,遏止毒性的入侵和蔓延——既然他们皆已中毒,我自然无法避免。

我必须先行保持清醒的神志,然后再给他们诊治。

为他们一一施针,忙碌了两个时辰,总算帮他们清除了体内大部分的毒素,之后我策马到附近的山野采药,直至天黑才回来。云酒娘帮我煎药,众人服了药,基本无碍。

对于我们无故中毒,云酒娘非常抱歉。

众人歇下,我亦回房,皓儿已入睡,脉象平稳,明日再服一剂药,就该痊愈了。

正要歇下,却有人敲门。

赵慕找我,必有要事。随他来到竹舍外的溪畔,我静静不语。他站在临风处,宽袖迎风飘拂,侧颜深沉得高深莫测。

“中毒一事,你有何高见?”半晌,他温润地开口。

“你已知下毒人是谁?”我不答反问。

“不知,不过已有眉目。”赵慕侧身看我,神神秘秘的,“投毒人便是那帮酿酒的姑娘…其中的一个,只不过她也是受人指使。”

“你怀疑云酒娘?”

“我有说过是她吗?”

虽然云酒娘没有赶我们走,但是她与我们非亲非故,若想保住玉璧,对我们下毒,以此让我们知难而退,倒也合情合理。我如此推测,不是没有道理的呀。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我焦急地问:“那究竟是谁?”

赵慕朗朗道:“谁下的毒,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如何让云酒娘自愿交出玉璧。”

第十二章 玉璧

他这么说,想必已有计策。我静待下文,果然,他目露熠熠神光,“云酒娘的女儿,云酒儿,你应该知道的,无缘无故地昏迷不醒,卧榻一年,云酒娘请了远近五百里的大夫前来诊治,却都束手无策,连她犯了什么怪病都瞧不出来。”

原来,这几日里,他看似悠闲,实则去打听云酒儿的事。我自也知道,云酒娘唯一的软肋就是云酒儿,假若我医好云酒儿,说不定云酒娘就会知恩图报,自愿交出玉璧。然而,这绝不能由我们提出,而要让云酒娘来求我们,否则我们的企图便昭然若揭。

我早已想到这个妙计,但我不想向赵慕献计,因为,如此一来便泄露了我的心计,且让他觉得我对玉璧怀有企图。以他的精明,难保不会摸透我的心思。

我能想得到,他自然也能想得到,我就等着他教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