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放开她,我看见他的眼眶红红的。皓儿也上前抱住他,“赵叔叔,皓儿好想你。”

赵慕也摸摸他的头,望住我,目光绵绵而来。

用过晚食,四人围坐,赵盼兮和皓儿说着路上的见闻,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时辰不早,赵慕让我们早点儿歇息。赵盼兮依依不舍地离开,似是有话想跟兄长说,然而赵慕并未察觉妹子的异样。

雁门郡数城叛变,着实诡异。

据密探查知,叛变的不是守将就是副将,且叛变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控全局,胁迫驻守将士归附匈奴。也有忠心耿直的将士不服,顽强抵抗,被叛变者斩杀了。高压之下,部分将士依附匈奴,部分将士忍辱偷生,以期在日后睿侯挥军平叛时倒戈相向。

第97节:北疆之夜(3)

为什么每座城都有将领叛变?

这绝非巧合,而是蓄谋。

难道是匈奴策反?可是匈奴并不擅长此道,而且赵慕治军极严,有过必罚,有功必赏,并不亏待将士,可谓军心稳固、士气高昂,怎会发生叛变之事?更何况是整个雁门郡叛变!

雁门郡叛变,是赵慕经略北疆十余年的污点与耻辱,是对他如山军威的极大挑战。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我看了一眼皓儿。皓儿躺在内侧,鼻息匀长,再无须忍受路途上的风餐露宿之苦与担惊受怕,睡得香甜。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轻微的敲门声,片刻,敲门声又固执地响起,我才确定真有人敲门。起身披上外袍,我心如明镜,半夜敲门,不是赵慕,还有谁?

“公子还未歇下?”我笑问。

他扣住我的手,将我拉出寝房,顺手关门后拉着我便走。

来到他的寝房,他掩上门,我怦然心动,道:“公主似有话与你说…”

赵慕猛然拥住我,封住我的口,吞没我未及出口的话。

倾尽思念,唇齿间的交战缠绵而惊心动魄,像是一团热烈的狂火,燃烧着我,驱走我遍体的寒意和念想。短短数日的分离,就像隔了数年那般漫长,我艰难地忍受着煎熬,而此刻,他就在我眼前,抱着我,爱着我。

就在我快要窒息软倒的刹那,赵慕放开我,微笑着看我,“我已经和盼兮谈过了,她没事了,你无须费心。”

我伸臂环住他的腰,“我违逆你的意思来到北疆,你会责骂我吗?”

“你任意妄为,我当然要责骂你。”他板起脸,眉宇间盈满怒气。

“好吧,我任你处置。”

“寐兮,十二年,我都忍过来了,可是,当我知道你心中有我,你就在我够得着的地方,我再也无法像以往的十二年那样,那种思念成狂的感觉,你可曾体会过?”

他沉声道来,一字一字,清晰入耳,落入我的心湖,荡起一圈圈的波澜。

我的眼睛湿了,“正因如此,我才任性地追随你到此。”

赵慕勾起我的下颌,深深地凝视着我,“寐兮,我盼望着成亲的那一日尽快到来。”

我轻微颔首,脸颊烧起来。

四目对望,唯觉“情”之于人的不可思议,有情人,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也觉得万般美好,自愿沉醉不愿醒,如饮甘醴。

邯郸城的公子慕,北疆的战将、睿侯赵慕,我总觉得有不一样的地方。仍旧是英气饱满的眉宇,却印有杀戮的戾气;仍然是深邃凌厉的眸光,却如剑气般令人觉得心惊胆战;依然是柔软诱人的双唇,却让我觉得,从他口中说出的简单言辞会让北疆烽烟滚滚、战火连绵。

赵慕,不再是美玉般的公子,而是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笑傲苍穹的铁血将帅。

“今夜有战事。”他忽然道。

“夜袭?”我一惊,可是为何整个行辕甚至军营如此安静?

赵慕点头,脸上盛满了自信的傲然之气。

这夜,月冷苍穹,霜风呼掠。

敌方以为赵慕会先攻平城,却没料到他夜袭平城附近的东西两城。东西两路大军一如飞鹰展翅,急行攻打城池大门,直捣叛军行辕,攻势迅猛。东路遇到抵抗,然而,守将在睡梦中被属下惊醒,惊骇之下仓促组织驻军抵挡大军攻势,阵脚大乱,溃不成军。最后,叛变的守将见大势已去,自戕身亡。西路未遇抵抗,那副将见是赵慕帅旗,果断地斩杀叛变的守将,打开城门迎接。

一夜之间,两座城池易主,被迫叛变的驻军欣然归附赵慕旗下,战火并未殃及无辜百姓。

这些都是后来皓儿从将士口中听来告诉我的。这夜,东西两路大军所向无敌,沃阳却兵力空虚,只有三万将士驻守。

我为赵慕穿戴齐整,送他离去,便再也无眠。

我站在寝房前的廊上,思绪万千,想着他会不会不小心受伤,念着他能否顺利攻下两城。

天穹高广,浓夜诡秘,狂风如啸,我冷得浑身发抖。

北疆的秋季竟是如此寒凉,北疆的夜风竟是如此刺骨。

回房就寝,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一阵阵的嘈杂声。我侧耳倾听,越听越觉得外面的声音不对劲。声势渐大,皓儿也被吵醒,睡眼惺忪地问:“母亲,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正要安慰他,他又道:“不对,外面打起来了。”

我也听出来了,嘈杂声中夹杂着马蹄声、厮杀声、喊叫声、金戈声,不一而足。

皓儿一骨碌爬起来,睡意全消,“母亲,大事不妙了,有敌袭。”

我火速起身,把衣袍扔给他,自己也迅速穿衣。

砰砰砰,响起震天响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一男子急促的声音,“扶疏姑娘,有敌袭。”

皓儿一边绑着衣带一边跑去开门,“何人来袭?”

“我是沃阳守将孙淮,我等遵侯爷之命护卫你们。”

第98节:北疆之夜(4)

“公主呢?可安全?”我急切地问。

“公主由副将护卫。”孙淮道,“现下正赶往东门。”

孙淮是五大三粗的武将,据闻誓死效忠睿侯,不过勇猛之外欠缺了点儿谋略。

我拉着皓儿随他赶往西门,问:“现下是谁抵御敌袭?是不是匈奴呼衍部突袭?”

孙淮应道:“正是呼衍部,领头的是呼衍部族长的小儿子呼衍哈别。”

一列士兵簇拥着我们前行,出了行辕,映入眼帘的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景象:沃阳的夜空已被肆虐的大火烧透,浓烟滚滚,遮天蔽月;城里城外、黑暗深处涌起阵阵喊杀声、刀剑激撞声、铁蹄呼啸声,各种声响灌入耳中,震耳欲聋,令人心神俱震。

满城惊乱,那骇人的危险似乎就在下一刻便会扑面而来,野蛮的铁蹄踏碎血肉之躯,无情的冷箭射穿脑袋,杀戮的场面凶残,血腥满地。

“呼衍部多少人马?城中驻军三万,怎么如此不堪一击?”我深觉有异,厉声问道。

“呼衍哈别素有‘狂风战神’之称,此次夜袭,所率骑兵应该是两万。”孙淮气急败坏道,想来也是不甘心做一个弃城奔逃的守将,“军中一定有人和呼衍部暗通有无,呼衍部这才踩着时辰突袭,里应外合之下,踏平沃阳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沃阳刚刚收复,想不到竟然还潜藏着变节的叛徒。

以赵慕之过人才智、用兵之道,不可能料不到兵力空虚的沃阳会成为呼衍部夜袭的一块肥肉,如果料到了,那么他究竟想干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沃阳再次落入匈奴人之手?还是他有后招?他的后招又是什么?

孙淮催促我们快走,若是被呼衍部撞个正着,就无法脱身了。

“孙将军,三万驻军,现下伤亡多少?”我突然止步,望向浓烟遮蔽、火光冲天的行辕。

“我奉命保护你们二位,抵御之事,暂由小将负责,因此我不清楚。”孙淮奇怪地看着我。

我主意已定,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使劲吹响。

哨声尖锐,刺破喧嚣夜空。

片刻,铁蹄震地,潮水般呼啸而来。孙淮和身后众士兵定睛望着十八骑以雷霆之势狂奔而来,黑甲钢盔,气势磅礴。

果然,我没有猜错,赵慕没有带走十八黑甲精骑,而是将他们留在沃阳保护我和皓儿。

“孙将军,传令下去,竖起帅旗,集结散兵抵御匈奴,我们誓与沃阳共存亡。”我望着孙淮,一字字慷慨道。

“好!誓与沃阳共存亡!”孙淮愣了须臾,豪气顿生,举臂高呼,众士兵皆高声附和。

十八黑甲精骑纷纷勒马,首领左越恭声问道:“您有何吩咐?”

我仰头望定他,目露严厉,“尔等奉侯爷之命保护我,是不是?”

“是!”左越冷声道。

“我的命令,尔等听是不听?”我扬声道,在原先的嗓音里揉入些许铿锵之意。

左越与其余兄弟对望一眼,朗声应道:“但凭吩咐。”

心念急转,我想起师傅曾经对我说过,战前鼓舞士气异常重要,若能煽动战士的热血意气,便能让他们奋勇杀敌。于是,我措辞道:“尔等都是睿侯旗下的英勇战士,今夜匈奴夜袭沃阳,欺人太甚,即便睿侯不在,我们也不能毁了睿侯的军威,败了自己的勇猛声名。我们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弃城逃命,我们要高举帅旗,誓与匈奴人拼战到最后一口气,尔等愿意与匈奴贼人奋战到底吗?”

十八黑甲精骑齐声喊道:“愿意!”

第99节:沃阳战事(1)

第四章沃阳战事

利箭飞射,一个个匈奴人掉马落地。

刀光森白,头颅冲天飞起,血溅三尺。

杀伐,火光,热血,铁矢,长刀,一幕幕惨烈的杀戮景象,一具具被铁蹄踏过的尸身,血水横流,触目惊心。寒冷的夜风中,刀光剑影疾速地交织成有组织、有力量的反扑。

厮杀声此起彼伏,整个沃阳似已落入呼衍部之手,可是,我不会让呼衍哈别轻易得手。

十八黑甲精骑开道,所到之处难遇敌手,匈奴骑兵也不敌他们精湛的箭术与武艺。他们已经杀红了眼,箭镞百发百中,穿胸而过。或是与匈奴人近身相搏,寒光闪处,手起刀落,匈奴人立即毙命。

孙淮命人召集散兵游勇,队伍越发壮大,约有一万之众。

行辕前,匈奴铁骑列阵,马鸣风萧萧。

当中者,白马黑衣,高傲凛然,颇有气势。不过相隔甚远,我瞧不清楚他的面目。

“那人便是呼衍哈别。”孙淮粗声道。

我点点头,心中已有计较。

一万勇士,士气低落,对阵呼衍部一万余精锐骑兵,胜算很小。

火光明耀,照得行辕前整个空地恍如白昼。

对阵中,忽有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跃入我的眼帘,那身影隐入呼衍哈别的身后,好像害怕被人看见似的。我对孙淮道:“那人鬼鬼祟祟的,你看到那人了吗?”

“原来是他,林标。”孙淮恨恨道,咬牙切齿,“亏我还命他抵御匈奴突袭,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我竟看错人了…”

“他和呼衍部里应外合?”我惊道,林标就是抵御匈奴入侵的小将。

想想也是,如果林标没有与呼衍部暗中勾结,怎会藏身敌方?又怎会刻意躲避?若非他与呼衍部里应外合,匈奴铁骑夜袭沃阳又怎会如入无人之境?

我侧眸看向左越,在他耳畔低语两句,他点头,面上似有赞许之意。

我又问孙淮:“呼衍哈别有何喜好、弱点?”

孙淮寻思道:“弱点嘛,不清楚,不过呼衍哈别最喜南下掳掠,我听闻他还喜欢烈酒与美人。”

烈酒与美人?我勾唇一笑,心中豁然敞亮。

两军对阵,箭镞争锋,长刀光寒,局势一触即发。

“沃阳已被我掌控,你们速速就擒。”呼衍哈别浑厚的声音随风飘来,话语中带有调笑的意味。

“呼衍哈别,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孙淮反击道。

第四章 沃阳战事

呼衍哈别纵声狂笑,“匈奴勇士以一敌三,你们只剩一万将士,如何与我拼?”

我扬声冷笑,“以寡胜多,向来是赵国勇士擅长的作战方式。”

闻言,呼衍哈别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听我这清脆的嗓音,必定料到我是女子。

“想不到赵慕军中还有女子。”呼衍哈别驱马前行,立定于匈奴骑兵阵列之首。火光照耀下,白马黑袍,他剽悍的体格与粗犷的容貌清晰显现。他笑道:“而且是颇有胆识的女子。”

“匈奴女子不也可以骑马纵横草原吗,赵国女子便不可以吗?”我笑吟吟道。

“可以,当然可以。”呼衍哈别饶有意味地笑。

突然,匈奴骑兵中起了骚动,似是一人中箭落马。

呼衍哈别扭头看去,面色瞬间阴沉下来,“谁放的箭?”

我与左越低语,就是让他命人暗中放冷箭射杀叛将林标。

我驱马出列,扬起下颌,“是我命人放箭的,如林标此种不忠不义之人,留在世上也无用,睿侯绝不容许将士变节叛变,对叛将绝不会心慈手软。”

“睿侯有命,叛者斩首示众,诛三族。知错能改者,既往不咎,仍是好兄弟。”冷风中,孙淮高声呼喊,恩威并济。

啪——啪——啪——

呼衍哈别拊掌,抬起右臂,“赵国女子,气势惊人,敢问你是赵慕什么人?”

“我与睿侯非亲非故,孙将军是我义兄。”我应道。

皓儿拉拉我的衣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孙淮与左越更是惊讶不已。我但笑不语,心知呼衍哈别对我已有浓厚的兴致,接下来便要伺机行事了。

呼衍哈别道:“孙将军有妹如此,可喜可贺。”

他料定我们大败而逃,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重整旗鼓,回到行辕与他对阵,而且竟然还有一个身份可疑的女子向他挑衅,他自然更是饶有兴趣。

我道:“呼衍哈别,睿侯早已料到你会夜袭,不到半个时辰,睿侯大军就会回援沃阳,若你不趁早离去,沃阳便是你葬身之地。”

身后响起铁甲相击的轻响,将士们有些骚动,而匈奴骑兵也有了动静。看来,赵慕的威望在北疆一带根基稳固,匈奴骑兵也畏惧于赵慕的军威。

呼衍哈别狂肆地大笑,凛冽霜风中,他的笑声浑厚开阔、意气纵横。

笑毕,他的目光狠狠地盯在我脸上,“你以为我怕了赵慕?”

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凌厉如刀锋,便扯高嗓音,“你自然不怕睿侯,你的兄弟也不怕,但是很可惜,今夜你们必将丧命于此。”

我淡淡一笑,闲闲道来,令人觉得真真假假、高深莫测。

“我呼衍哈别纵横草原十余年,会怕了一个赵慕,怕了你一个女娃?”呼衍哈别再次狂笑,振臂一挥,呼喝道,“兄弟们,举起你们的长刀和弓箭,对准赵国弱兵,一个都不能放过!带着他们的头颅回去盛酒喝,抢走他们的刀剑回去给孩子们玩耍,兄弟们,杀!”

“且慢!”我举臂,悠悠喊道。

“你还有何话说?”他略有惊异。

“有两句话,我想私下里与你说。”我故作神秘,“你我徒步行至中间,不带兵刃,不带随从。”

“你想说什么?”呼衍哈别似有怀疑,更有兴趣。

“我手无缚鸡之力,莫非你怕我杀你?”我讥诮地嘲讽。

“好。”他豪爽地应下,下马行来。

“母亲,小心。”皓儿低声嘱咐我。

孙淮阻止道:“呼衍哈别勇猛无敌,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左越也劝我,“我等奉侯爷之命保护你,你不能独自前往…”

我跃下马背,笑望着他们,对左越低声道:“无须担心我,待会儿我伸出三根手指,你们便立即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