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若是由别的公子坐上王位,资质平庸者不误国误民倒好,昏庸无能者便祸害无穷。赵慕又怎会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赵国在一个昏君的手中衰败消亡、江河日下?

我相信,他不会放弃我,可是如此一来,他如何登上王位、逐鹿天下?

此时此刻,若我是赵慕,我也不知如何抉择。

这样的抉择,太难了。

曾经,我也有这样的艰难抉择。在情爱与家国仇恨之间,在赵慕与复仇之间,我徘徊不定,甚至逃避,得过且过。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选择了情爱、选择了赵慕,但是我羞耻于直面自己的内心,假装不知,过一日算一日。直至赵慕以苦肉计逼我,我才直面自己的内心,以及这个抉择。

在江山与美人之间,他会如何权衡?

这一刻,我无法克制地颤抖。

过了好久,仿佛有一年那么漫长,赵慕终于开口。

“父王,儿臣必不辜负父王厚望。”声音如洪,一字一字,清晰入耳,似刀铿锵。

“好,既然你选择王位,数日后寡人便传位于你。”赵王的语声颇为安慰,“登位大典之前,那女人不能再出现在邯郸。”

“儿臣自会安排。”

陡然间,房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所有的声音渐行渐远,眼前的庭苑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整座府邸很安静,变得那么陌生…我收不住唇角的一丝微笑,转身,举步,勉力支撑着手上的茶盘…那茶盘那么重,足下却轻飘飘的,恍惚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他选择了王位,放弃了我。

——————

心痛如刀割。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却不要我。

誓言再动听悦耳又如何,深情再痴狂弥坚又如何,心意再相通坚固又如何,在江山、王位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都只是镜花水月,虽然美丽,却也凄凉。

江山与美人两者之间的选择,只是一个愚弄人的悖论,一个最可耻、最可恶、最可笑的抉择。

原本以为赵慕不同于世间情义寡薄的男子,他胸襟广博,气度不群,待我的情意可通碧落黄泉、可穿万事万物,没想到,他也只不过是一介眷恋王权、仰慕权柄的凡俗男子。

于是,我看清了赵慕,彻底看清了那个曾说过无数痴言甜语的公子慕。

皓儿察觉到我情绪有异,问我怎么了,我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对他说:我没事。

五日来,赵慕忙内忙外,起早贪黑,虽有见面,却也仅仅是匆匆照面,寥寥数语。

一晚,他终于感觉到我冷郁的神色,温柔问我:“寐兮,是不是怪我数日来未曾好好陪你?”

我知道,连日来他忙于筹备登位大典,自然忙得脚不沾地。

我摇头,仍然微笑。

他道:“待一切落定,我再好好与你说,等我几日,好不好?”

我颔首,弯唇微笑。

眨眼间,登位大典近在眼前。

前夕,赵慕仍宿公子府,翌日凌晨时分才进宫举行大典。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也许,我应该与他告别,即便他不知我去意已决。

披衣来到庭苑,恰巧他也在此,也许他是因为即将成为赵王而无眠吧。

凝眸相望,夜光静止。

五月繁花在斑斓的夜色中绽放,缤纷花瓣随风飘落,舞尽妖娆缠绵。

我痴痴地望着他,心一抽一抽地痛,如痴如狂的眷恋一分分地扩散,散遍全身。

我仍然感觉得到他眼中的缕缕炽情,更感觉到他似有千言万语想与我说,可是,今时今日的公子慕,亦非一年前的公子慕,我亦不会再沉迷于他的情爱里。

衣带当风,俊姿临风,凤华绝世的公子慕,不会再要我,也不再属于我。

从去年夏季第一次踏进公子府的那一刻开殆,直至今夜,时近一年,我与他经历过的一点一滴,一幕又一幕,在脑海不停地闪回,浮光掠影,飞花落尽,水月成空。

终究,他不是我此后人生的依靠,更不是我可以托付终生、寄托真心的男子:终究,一腔情意错系:终究,我的抉择错了。

可是,我仍然不后悔。

我唯有自责,责怪自己的双眼不够明亮,看不透世间男子。

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

我不知他对赵王说了什么而让我留至今日,更不知他会在何时遣我和皓儿离开公子府,我只知,赵王既然传位于他,必不会妥协,我与皓儿的离开,是迟早的事。而我不愿他开口,囚为我知道他不知如何开口,我会自行离去,悄悄地,不让他为难,不妨碍他成就霸业。

赵慕靠近我,“有些话,我想与你说。”

心,如绞地痛。我靠在他胸前,轻轻道:“好。”

他拉着我的手,走向他的寝房。

随意而自然的牵手,仿佛以往那样,曾以为会穷尽一生,此生此世再不会松开。

原来,却不是。

掩上门,赵慕沉冷地看我,眸色幽幽,“寐兮,我…”

“我都明白,你无需开口。”我不想听到那些深情却又无情的话语。

“明日便是登位大典,之后我会安排你和皓儿…”

“慕,今晚不要谈那些,好不好?”

“好。”

“我相信,赵国在你的冶理下,必定日益强盛昌隆。”

他眉宇带笑,“借你吉言。”

这是最后一次相望,最后一次深情相望,最后一次灵魂交融,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去,不想让他十二年的执念与痴爱付之东流,因此,我楚楚地凝望他,“慕,你会要我吗?”

赵慕微微一惊,“无论如何,我不会不要你。”

我知道他不想令我伤心,便以这话安慰我。

外袍滑落,松了帛带,单薄的纱衣覆在身上,身子在他的眼前若隐若现。

凉意袭来,我瑟缩了一下,双眸如水,望住他。

黑眸收缩,他面色微变,眸色一点点地暗沉,“我说过,我会等到成亲那一日…”

我掂起脚尖吻上他的唇,截断他的话语,搂住他的脖颈,偎进他的胸膛。

身子一紧,他紧拥着我,与我一同沦落情爱深渊。

他的吻越来越紧密霸道,越来越深柔沉醉,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涌起千层浪,裹挟着我,誓要将我揉碎融入他的体内,与他的骨血融为一体,不再分离。

赵慕打横抱起我,将我放在床榻上。身上一凉,纱衣褪去。

我半睁着眼瞧他,他神醉地淡笑,火热的身躯覆压而下,两人之间再无任何羁绊。

他的唇舌自眉心流连而下,掠过双唇,沿着脖预顺势滑下,停留于胸前双峰,温柔吮吻,带来一波波的酥麻与悸动。酸热涌上我的眉骨,水花在眼中晃动,眼前的一切有如烟雨迷蒙,又如大漠空茫。

这一切,都是真的,是我自愿的,我永不后悔。

微微侧眸,青丝铺展在枕畔,不意间,漾着迷人笑意与诱惑色泽的俊脸出现在上方,染了情热的眸光自上而下地迫视我,“寐兮,我不愿你后悔。”

我完美地微笑,双臂抚上他的背,以指尖自他的腰际划至肩颈,极轻极柔。

眉峰一紧,赵慕醉人心神的笑意皆化作攻城掠地的锐气,右掌自我的左峰抚下,滑过侧腰,点燃一簇簇的火苗。

我不自觉地弓起身子,体内的欲火似已被他点燃,再无熄灭的可能。

他的右掌拨开我的双腿,引导我的双腿曲起,旋即右手揽在我的腰际,猛地沉腰,一用劲,带着无尽的痴爱与疼惜,真正地与我水乳交融。

自远去吴国为质,十二年来,我一直守身如玉,若非对赵慕付出真心真情,他亦为我付出十二年光阴,我也不会将自己交予他。

当他进入我的刹那,唯一的感觉便是疼,是身体上的痛,也是心上的锐痛。

身与心的痛交缠在一起,我无法分辨,只觉得胸脯上有一处叫做心口的地方痛得难忍,像要抽尽我所有的温柔与骨血,带走我所有的真爱与悲伤。

维以不永伤。

轻轻咬唇,眉心微蹙,我用心地感受他带给我的爱恋与痴醉,那疼痛感慢慢消失,转变成一种奇妙的欢愉感觉。

“寐兮,还好吗?”他忽地停住,哑声问我,似乎察觉到我异常的情绪。

“嗯。”我呢喃道,羞赧轻笑,不让他起疑。

满目热念,赵慕紧抱着我,不紧不慢地冲击着,仿佛在享受一个神妙的过程,一段身心合一的缠绵之旅。

渐渐地,身子越来越烫,我面灼耳赤,沉沦于这场但愿永不醒来的缱绻里。

——————

天色微亮,寝房里烛火低烧。

我蜷缩在衾被里,日不转晴地看着他穿衣,眷恋地,不舍地,流连地…

眉眼酸涩,我竭力忍着翻涌的眼泪,给他最后一抹温柔的微笑。

“你再睡会儿,等我回来。”赵慕俯身在我面颊上落下一吻。

“好。”我想让他的吻多停留片刻,可是他匆匆起身,似已不再留恋。

他眉梢微挑,淡淡的笑意中流露出不经意的君王气度。

再看我最后一眼,他转身,离去,旋起的一阵冷风扑上我的脸,凉了唇,亦凉一了脸上的热泪。

慕,这便是最后一眼了,永不再见。

也许我应该怨他、恨他,应该质问他为什么选择王位而不选择我,可是,他已不是血气方刚的玉面少年,我亦不是少不更事的豆蔻少女,哭哭啼啼或者苦苦纠缠已不再适合我们。而且经历了吴国为质的十二年,年少的冲动血性已被冷静取代,即便痛得全身似要撕裂,我也不会恨他,囚为我深深知道,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经过长平一役,赵国国力与兵力一落千丈,再无法与强秦相抗衡,这个时候,他必须扛起复兴赵国的重任。放眼整个赵国,赵王所有的儿子中,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国君人选。

他是公子慕,复兴重任,他责无旁贷,否则便是愧对国人、愧对赵氏列祖列宗。

在江山与美人之间,他唯有选择江山。

我理解他的处境,在天下割据、纷乱的时局中,在强大的家国大势面前,每个人都很渺小,只能低头,只能被迫认命,正如我当初前往吴国一样,无奈之余,未有感喟上苍的愚弄。

赵慕选择王位,我唯有自行离去,不让他为难,无论是现在还有往后,我都不想他因为我而为左右为难。我能做的,就是这件事了。

毕竟,他已为我付出珍贵的十二年,毕竟,他曾那刻骨铭心地爱我。

我能酬谢他的,只有成亲之夜的柔情蜜意、水乳交融,以及彻底斩断他的后顾之忧。

因此,我选择悄悄地离去。

公子慕登位大典,公子府的人自然随公子进宫打点一切,留守府里的人很少,因此,今日确是离开的良机。

霞光初绽,苍穹渐成红海。

简单地收拾了包袱,避开耳目,我与皓儿牵着魅影离开公子府,策马奔向城门。

一切都很顺利,无人关注我们的离开。当魅影纵蹄冲过城门的时候,我的心绞痛得几乎无力支撑,差点儿掉落马背。

驰骋一阵,我勒缰驻马,回头望去,与邯郸告别,再次与赵慕告别。

邯郸,不是我的归宿。

赵慕,谢谢你曾那样深情地待我。

我给赵慕留了帛书,善始善终。

我对他说:我走了,不再回来,勿寻。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容生,但你找不到我。

我对他说:有得必有夫,你选择王位的时刻,便是我离开的时刻。

我对他说:你我的曾经,我永记于心,然而我再不想记起你。

我对他说:有朝一日,你若听闻我的消息,请勿震惊,那是我的抉择:请勿阻扰,那是我的决定。

扬鞭,催马,魅影绝尘而去。

“母亲,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赵叔叔?”

“因为赵叔叔已是赵王,不再需要我们了。”

“为什么赵王不需要我们?”

“待你日后成为秦王的时候,你便会明白。”

“母亲,我们要去秦国吗?”

“是的,秦王是你的父王,你是秦国公子,不能流落在外。”

“可是,我不想离开赵叔叔。”

“皓儿,你的父王会像赵叔叔一样疼你。”

“真的吗?”

“看你乖不乖了。”

“我会很乖的。

第十章 日照鸣凤

我不知赵慕看到那帛书会怎么样,会不会派人追我和皓儿,然而,通往咸阳的道路很通畅。

魅影四蹄如飞,日行千里,很快的,我们回到了咸阳。

阔别十三载,咸阳城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更繁华了,街衢九陌更为井然有序。

我们下马步行,皓儿不见丝毫疲乏,蹦蹦跳跳地穿梭于人流中,好奇、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秦王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秦王宫也不是随便能进的,不过我已有主意。

当我们站在公孙玄面前,他惊喜异常,目光流连于我与皓儿之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立即将我们迎进正堂,屏退下人,蹲下来问皓儿,“你就是王子皓?”

皓儿领首,看向我,“母亲,此人是谁?”

“他是御史大夫,你父王最倚重的大臣。”我缓缓一笑。

“下臣参见夫人、参见王子皓。”公孙玄退开数步,恭敬地行礼。

皓儿不知如何是好,再次看向我,我莞尔道:“公孙大人免礼。”

他知道我们路途劳顿,让下人领我们先到厢房歇息,稍后再详谈。

沐浴更衣后,用过晚食,皓儿早早就寝,我掩上门,让下人请公孙玄来此一趟。

公孙府颇为简朴,不见丝毫奢华与贵气。公孙玄为人便是如此,永远心怀天下大势与秦国国政,旁的事,于他来说只不过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