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上学医时,师父抽空教我行军布阵、调兵遣将的要略。我阅过竹简后,便在地上摆阵,与师父两军对垒,殊死较量。虽是虚假沙场,却也得益良多,既简单明了又记忆深刻。

我将这法子告知公孙玄,他说此种形式应该可行。

之后,公孙玄每讲解半个时辰就停歇片刻,还采取一些变通之法,动静结合,张弛有度。

这日早间,我在花苑里散步,竟与露初夫人狭路相逢。

她身穿一袭薄丝绿裙,青梅碧的裙裾随着步子的行进而迤逦如水,飘逸而清凉。

两厢照面,我不欲开口,也不想停住脚步。

错身而过,她却折身行来,站在我前面,“妹妹,可以说两句吗?”

我止步,挑眉道:“姐姐有何吩咐?”

露初夫人略抬右臂,所有宫人背退至一丈外。她目光微锐,“我早已猜到你并非寻常女子,只是想不到你的手段如此高妙。”

“姐姐谬赞。”我笑。

“十余年来,我一直想扳倒蒙王后,却一事无成,想不到你轻轻松松的就让蒙王后禁足半载,妹妹,你露了这么一手,让我又惊喜又害怕。

我不语,嘴角噙笑。

露初夫人转了面色,美眸轻挑,“如今蒙王后失势,此乃除掉蒙王后的大好时机,妹妹可要把握良机哦。”

我仍是沉默,静静含笑。

她也不生气,颇见诚意地说道:“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愿助妹妹一臂之力。

我自然知道她想与我联手剪除蒙王后,倘若蒙王后真被我们除掉,王后宝座非她莫属。

我终于开口,“姐姐有何妙计?”

闻言,露初夫人笑影愈深,“妙计自然有,不过我还要谋划得更为周详一些,三日后,我们在荣华殿碰面,如何?”

我爽快道:“不见不散。”

三日后,露初夫人遣人告诉我碰面的具体时辰。我踩点来到荣华殿,她已在殿中等候。

她手中握有蒙王后通敌卖国的罪证,只要将铁证如山的罪证呈给秦王,便可将蒙氏一族一网打尽,再无翻身之日。

通敌卖国,通的是楚国 ,卖的是秦国。露初夫人不给我罪证,只说是千真万确,并无虚假。

我心存疑虑,不敢确定。

蒙氏乃秦国大族,至少已有一百多年,出过多位名将,尤其是蒙天羽,为秦国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功勋卓著。如此大将,怎么可能通敌卖国?

蒙氏地位显赫,因赫赫战功在朝政上举足轻重,依附于蒙氏的朝臣不在少数。当今王后又出自蒙氏,蒙氏的尊荣已达至顶峰,通敌卖国求的是什么?

然而,露初夫人不像说谎,仿佛真有其事,一时间,我倒无法断定蒙氏通敌究竟是真是假。

如何将罪证巧妙地呈给秦王,并且让秦王相信,是最关键的。

“我已有妙计。”露初夫人附在我耳边低声说着她的妙计

“果然是妙计。”我赞叹道,“就这么办。”

“妹妹爽快,五日后,我要那贱人永世不得超生。”美眸如水,却是凛冽的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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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初夫人所谓的妙计,便是找个宫人怀揣着蒙王后与楚国通敌的罪证出宫,被宫卫拦住搜查,接着将罪证呈给秦王,顺理成章的,宫人屈打成招,供出蒙王后,并且指证那帛书是蒙王后写给楚国公子的,帛书上虽没有蒙王后的印鉴,不过宫人有楚国公子写给蒙王后的帛书。

此计漏洞百出,还能称为妙计?

连我都无法相信,更何况秦王?

蒙王后与蒙氏一族与秦国国政息息相关,蒙氏一族稍有动静,秦国数十万雄兵便会刀剑铿锵、弓弩齐备,咸阳也会震三震,这便是秦王十余年来礼遇蒙王后、忌惮蒙氏一族的关键所在。

我摇头失笑,不知该笑露初夫人愚蠢还是笑她轻狂。露初夫人有小聪明、有心计,女人之间争风吃醋便也罢了,一旦涉及国政与强兵,她的脑子不够使。

露初夫人不自量力,我不拦她,就看她如何“扳倒”蒙王后。

一日早间,千夙来到日照殿,呈给我一方锦盒。

锦盒中是一封帛书,我展开帛书,嘴角缓缓勾起,“你从何处得来的?”

“夫人无需知道从何处得来的,千夙说过,会助夫人一臂之力。”她清冷道,与寻剑途中的千夙判若两人。

“此帛书是真的吗?”

“若非千真万确,千夙必定不会呈给夫人。”

帛书右下方印有纹样,乃蘸墨印出的飞凤纹样…这飞凤纹样,我好像在何处见过,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我笑道:“果然是好东西,谋划得当,便能一举歼灭,不过要找出与帛书上飞凤纹样相同的物件,只怕不容易。”

千夙眸光一定,冷锐之气迫出,“夫人可寻一位武艺高强之人,入殿搜一搜。”

他这么一说,我想到了无情,可是深夜入殿搜查太过凶险,我不能让无情总为我犯险。

千夙自行退下,我对着飞凤纹样冥思苦想,想着如何天衣无缝,如何暗度陈仓。

思及露初夫人,我忽然记起,她佩戴过一枚翠绿通透的玉佩,那玉佩的雕纹似乎是飞凤纹样。

很有可能,真正通敌卖国的人是露初夫人。因此,她捏造了蒙王后通敌的罪证,找个宫人作假供,以此陷害蒙王后。

如此,我便“助她一臂之力”。然而,此事必需无情帮忙。

晚食后,秦王驾临,我推脱身子有点不适,想早点儿就寝,他悻悻地前往云锦殿。

之后,我让姽婳等四人严守门户,从寝殿的窗台爬出去,赶往荣华殿。

我与无情约定,若有要事相商,我便在日照殿前的树上绑上黑色绸带,亥时碰面。

荣华殿没有半点星火,月朗星稀之夜,庭苑里枝影横斜,遍地水乳月华。

听闻脚步声,无情转身,摘了银白面具,一双眸子在月色的映衬下更为黑亮,“寐兮,何事?”

这是我重获恩宠后第一次找他,想来他以为我必有重要之事。

我将露初夫人的“妙计”告诉他,也说了我的盘算。

听了我的谋划,他沉思片刻,道:“此计甚妙,如果安排得当,谨慎形事,应该可以成事。”

“要置她于死地,我们必须找到那枚玉佩与其他罪证。”此时此刻,我的心有无止境的恨。

“放心,今晚我夜探月出殿。”无情云淡风轻道,自信得几乎狂妄。

“无情,万事小心,我不希望你有事。”倘若不让无情去犯险,便不可能成事。

无情一笑,枝影在他坚毅的脸上幻化出深邃与冷硬,“你与皓儿还活着,我就不会让自己先死。”

心中微动,我嘘唏于他汪洋般的深情,“无情,我们都不可以死。”

他的唇际漾开柔和的微笑,戴上面具,迈步离去,银白的月华在他沉黑的背影上一闪而过,仿如刺厉的剑芒。

两日后,无情托千夙送来印有玉佩雕纹的锦帛。果然,那帛书确是露初夫人写给楚公子冀的,是他们暗中勾结的凭证。有了帛书,再有露初夫人的布局,一切都很完美。

这一次,我对付的不是蒙王后,而是你,露初夫人。

皓儿差点儿因你而死,我要为皓儿复仇,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无情打点过,宫卫抓获露初夫人安排的宫人,宫人的身上怀有可疑的帛书,无情向秦王禀报。秦王亲自审问这名宫人,看了帛书,勃然大怒。庭杖五十大板后,宫人供出露初夫人,秦王不信,宫人说他有楚公子冀写给露初夫人的帛书。

这封帛书,也许是露初夫人要求趁公子冀写的,帛书上并没有点名蒙王后或是露初夫人,却足以证明楚公子冀的眼线已在秦王宫扎根多年。

宫人之所以招供露初夫人,全是无情的功劳。宫人上有高堂奉养,如果说错话,双亲便有杀身之祸。

单凭宫人片面之词,秦王无法断定露初夫人真的通敌卖国,命无情搜查月出殿。

轻而易举的,无情搜到了那枚玉佩,眼见玉佩雕纹与写给楚公子冀的帛书上的纹样一模一样,秦王震怒、惊骇,立即收押露初夫人。

奏疏房里,露初夫人跪地辩驳,一口咬定是宫人栽赃陷害。

铁证如山,容不得抵赖,最后,露初夫人承认了与楚冀暗中勾结一事。

暗中勾结,通敌卖国,其实都不是。露初夫人原本就不是秦国人,而是楚国人,十五岁时被送到秦国,十八岁进宫,因其貌美如花,立即赢得秦王的宠幸,半年后封为夫人。

她是楚翼安插在秦王宫的奸细,正如当初赵显将我献给秦王,暗中查探,汇报秦国军政机密。

露初夫人的真实身份被揭穿,秦王惊怒交加,伤心之余感叹良多。我在旁安慰,一连三日,秦王都在日照殿就寝。枕边风可谓厉害,我向秦王陈述关系利害,秦王一改以往的仁慈,手段凌厉,将露初夫人秘密处死,幽禁绿透公主,无王命不得出殿半步。

露初夫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完全是咎由自取。或许,临死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一败涂地。

这一仗,赢得漂亮而轻松。

只是,有一事让我耿耿于怀,千夙呈上的帛书究竟从何处得来?若说是赵慕交给她的,那么一定是密探从楚国得来,可是,楚冀与露初夫人的交往帛书绝顶机密,怎会落在密探手里?若是我,定会在阅过之后以火焚之,不留下丝毫证据。即使赵慕的密探再厉害,楚冀也不可能如此粗心大意。因此,我推断,应该不是赵慕交给千夙的。

那么,千夙又是如何得到的?

我相信,假以时日,千夙总会露出破绽。

露初夫人之死,宫中暗潮涌动,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桃夭与绿衣将宫人、侍从的议论一一道来,我不禁失笑。似乎没有人猜到揭穿露初夫人身份的主谋是我,秦王必定也没想到是我在背后谋划。

不过,蛰伏在阳硕殿的蒙王后,在云锦带你闭门不出的云伊夫人,应该推想得到是我。她们懂得审时度势、养精蓄锐,在我得风得势的时候,对她们最有利的便是不闻不问。

也许云伊夫人兔死孤悲,也许她本就是不喜争斗、心澜素净的女子,在露初夫人死后十日,她向秦王称自己病痛缠身,想去雍城上善宫静养,秦王应允了她的请求。

在侍卫的护送下,云伊夫人离开咸阳,前往雍城。

而蒙王后,树大根深,暂时动不得,也动不了。若要动她,就要一举歼灭,将蒙氏一族连根拔起,否则,想扳倒数一卡万精兵强将依凭的蒙王后,无异于引火自焚。

如此,一后三夫人,只剩下一夫人,我在秦王后宫风头强劲,宫人莫不以我为尊。

秦王夜夜宿在日照殿,半月后我略感烦乱,便寻了两位姿容清秀的年轻女子送到日月殿,秦王果然大悦,赞我温柔可人、善解人意。

那两位年轻女子无根无底,威胁不到我,我也不会让她们有威胁我的那一日。

芄兰确实是公孙玄安插在宫中的内应,那时我幽禁冷宫,他安排她入宫暗中保护我。芄兰略懂拳脚,虽不及千夙,应付寻常侍卫却也绰绰有余,于是,我安排她监视那两位侍候秦王的女子。

真正威胁到我与皓儿的,是嬴蛟与嬴战。

蒙天羽在朝上提议尽早册立太子,附和者众。又称太子乃秦国大业之传承者,事关重大,应遵祖训,长幼有序。因此,诸臣奏访秦王,册立嬴蛟为太子。

然而,丞相与御史大夫另奏:天下大势,以统一为迹,值此风云乱世之际,传承秦国大统之人选,不应拘泥长幼,而应重德行才能、行事气魄。国君之才应有识人之明、容人之童,胸襟广阔,睿智果断,军政上明辫是非、处决得当,智谋深远者更是太子首选。于此,二人提出,未来国君攸关秦国大业与国势,应当摒除旧规,立贤不立长。

诸臣两派吵闹不休,僵持不下,最后,丞相提出,三位王子皆是秦王所出,各有千秋,可择定时日题考三位王子。不过王子嬴皓年纪尚幼,理当给他时日了解本国国情与军政,阅览书简。

秦王同意此议,题考日期定在半年之后。

我不知丞相为何帮皓儿与我,公孙玄道,蒙天羽在朝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因战功卓著在朝中言行无忌,虽对秦王并无丝毫不敬,却仗势凌人,对政见不合的同僚针锋相对,甚至结党营私,时常驳斥丞相的决议。因此,丞相与蒙天羽时常因政见不合而吵闹不止。

我恍然大悟,难怪当年丞相会帮助露初夫人,难怪丞相暗中相助我一臂之力,只因他不想蒙氏一族独大。

朝中有丞相与御史大夫公孙玄相助,我的胜算会更大。

蒙王后,我可以等,等到可以动你的那一日。

第十五章 情醉骊宫

夏日过尽,秋风乍起;日月如梭,寒气袭人。

公孙玄每日授业,皓儿聪慧,进步神速,不到半年,对秦国二百多年基业了若指掌,对天下形势认知清晰,对秦国军政见解独到。公孙玄道,假以时日,皓儿的成就无可限量。

皓儿有如此进步,公孙玄功不可没。

算算日子,蒙王后禁足已有半年,然而秦王不开金口,蒙王后也不敢擅自解禁。

蒙天羽恳请秦王去看看蒙王后,秦王这才下令撤去阳硕殿的侍卫。

蒙王后解禁后会不会立即反扑,我不知,不过无情已在宫中各殿安插耳目,稍有异动,他便能受到风声。这半年来,赢蛟按兵不动,不为母后求情,也没有对我有何不利。

蒙王后一解禁,我倒要时刻准备着应对,处处小心,提心吊胆。

近日来大雪纷飞,天地皆白,整个王宫银装素裹,寒气砭骨。

我对秦王说近来颇为倦怠,想去骊宫静养几日。秦王欣然应允,命八百精卫送我前往骊宫。

仪仗煊赫,侍从如云,旗幡招展。

天际琉璃,日光稀薄,积雪半融,道上又湿又滑,分外难行,因此,队伍行进很慢,我的心情更为寥落。

我命桃夭牵来魅影,弃车策马,扬鞭直奔骊宫。

身后传来桃夭重南与精卫首领的喊叫声,我不理会,兀自催马驰骋。

寒气逼来,脸颊刺痛,双手如割,寒气从缝隙处钻进身子,冰冷了肌肤。然而,纵马飞驰无比快意,释放了郁积心中的闷气,更令紧绷如弦的身子放松下来,享受日月精气的抚摸与洗涤。

八百精卫被我甩得老远,身后却突然传来嘚嘚的马蹄声,以一种嚣张的气焰敲击着大地。马蹄声越来越近,我不由得好奇,精卫中竟有如此神驹,只怕脚力比魅影更加神速。

回眸望去,我惊愣,纯黑神驹上的人竟然是无情。

他赶上我,大声道:“慢点,积雪未融,容易失蹄。

我笑问:“你这马为何如此厉害?打哪儿来的?”

“你的魅影与我的追命同是马氏牧场的好马。

“当真?那我们比试比试。”

未及他出声,我狠厉地扬鞭,率先冲出。

无情亦催马赶来,与我并肩齐驱。

魅影与追命脚力相当,快如惊电,闪如鬼影。

疾风呼掠,虽然手足冰冷,身上却热乎乎的,畅快淋漓。

半年来,貌似荣宠尊贵,却并不开心,总觉得压抑烦闷。秦王待我很好,但是君恩难测,说不定不久的将来,我会再次失去一切,甚至连命都赔上,于此,教我如何对他产生情意?再者,当年秦王将我送到吴国,今年又弃我一次,我不怨恨他已是宽宏大童,要我对他日久生情,那是绝无可能。

日日对着秦王,虚情假意,强颜欢笑,伪装温柔,我又怎能开心?

不如离开王宫,纾解一下心中的闷气。

我快马加鞭 ,超过无情,接着将手中的一枚银针扎入魅影,魅影惊痛,前蹄仰天,凄惨嘶鸣。紧接着,魅影狂性大发,我故作无法控制魅影,在马背上东倒西歪。

果然不出所料,无情快马赶来,伸臂紧搅在我腰间 ,提身一跃,飞出小道,滚落在地。

天旋地转,我被他紧紧抱着,在地上滚了几下才停下来。

“如果你有何损伤,那该如何是好?”无情气急败坏道,面色铁青。

“我知道你会保护我,我不会有什么损伤。”我静静望着他,他就在我身上,手臂仍然护着我,不让我受伤。

他紧眉,缓了面色,“寐兮,我会拼尽一切保护你,可是毕竟人力有限,我不想有遗憾。”

我想对他说:无情,我是故意的,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仍然爱我如初。

可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淡笑着望他,望着他坚毅有型的脸孔,望着他情意闪动的黑眸,望着他满脸的疼惜与爱护。

银妆天地里,我与他紧紧相拥,彼此的气息渐趋灼热。

他回过神,红着脸起身,伸臂拉起我,不敢看我。

我问:“你怎么会在八百精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