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着我,一样的深情,一样的爱恋。

他们对我说话,曾经说过的话,重复千万次,永不停歇地说着。

无情说: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身陷什么险境,我都会义无反顾地救你。从赵国到秦国,我每走一步,都是为了更接近你。我再也不是剑客无情,因为我已心中有情。

赵慕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赵慕的女人,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妻,无需背负别的身份,更无需背负天下人的蜚语流长与耻笑鄙夷。

他们在我耳畔不停地说着,直至我疲倦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他们才停下来。

睡了一个长长的、安静的、舒适的觉,我觉得神清气爽,醒来的时候,秦王和皓儿在我面前,担忧地看着我。

皓儿喜道: “母亲,你醒来就好了,母亲,你睡了三日三夜,我担心死了。”

秦王笑问: “想吃什么?寡人传令下去。”

他们很关心我,陪我用膳,陪我说话解闷,陪我逛花苑,就是不让我一人独处。过了三日,我烦了,声称自己好了,无需再陪着我。

千夙陪着我,不发一言,偶尔自责内疚地看我一眼。

“千夙,期限到了吗?”我缓缓问道。

“禀夫人,期限将至。”她在我身侧低声道。

我不会再回邯郸,因为我不知如何面对赵慕,心中有恨,也有爱,爱恨交织之中,更有失望。他做出这样的事,我失望透顶,恨不得杀了他为无情和孩儿报仇,可是,我下得了手吗?

可是,该来的终究要来。

过了三日,千夙说赵慕已至咸阳,我必须出宫见他一面,否则,他便进宫见我。

在千夙的安排之下,我从王宫侧门出宫,来到赵慕的落脚处。

我站在门扉处,他转过身来,随即箭步上前,将我拉进屋内,踢上门,抱住我,热切之情令人无法抵挡。

赵慕紧抱着我,大掌在我的后背摩挲着, “寐兮,我好想你。”

他松开我,微抬我的下巴,没有注意到我冰冷的神色,俯唇吻下来。我别开脸,推开他,他重重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忽而笑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怪我这么久才来接你?”

我盯着他,死死地瞪着他,想从这张俊美的脸上看出他的心到底是什么样的,看出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所欣赏、心仪的那个公子慕、睿侯,不是眼前这个心思歹毒、手段卑鄙的男子,不是,绝对不是!

他仍然美如玉铸,眼眸如星,眉宇英朗,虽然略有乏色,与我相见,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兴致高昂。

“寐兮,发生了什么事?”赵慕被我瞪着尴尬,发现我神色有异,关切地问, “你清减了,是不是秦王…”

“赵慕。”我哑声低唤道,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冰寒, “有一些事,你隐瞒着我,我希望你坦诚告诉我。”

我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主动告诉我。

他的面色微微一变,神采飞扬的俊脸露出不自在的笑, “我对你没有隐瞒。”

原来,他真的打算瞒我一世。仅有的温情与心软,被他的话冰冻,我寒声道: “既然没有事情瞒着我,那请王上回邯郸,此生永不再见。”

赵慕大惊,焦急地扣住我的手臂, “寐兮,你说什么?什么永不再见?”

我启唇,一字一字生硬地吐出, “赵慕,我不会随你回邯郸,你我之情,到此为止!”

眉峰紧拧,眉心一道深痕如刀刻,他的手动不自觉地加大,可是,我感觉不到疼了。他气急败坏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寐兮,你答应过我不会再离开我的…”

“是!我是答应过你,我瞎了眼才会答应你!”怒火上升,热血冲上脑门,我吼道, “如果我知道你所做过的事,我一定不会答应你!”

“你究竟在说什么?”赵慕骤然提高声音,眼眸怒睁。

“你与赢蛟合谋,是不是?赢蛟发动宫变,夺得王位,而你得到我,是不是?”怒气高涨,我高声质问。

闻言,他震惊了。也许,他没想到我已经知道真相、知道他的丑陋,没想到我这么生气,因此,他震惊得无以复加。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赢蛟、蒙王后的死而烟消云散,本以为我会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边,本以为无情死了再不会跟他抢,可是他料不到世上还有一个公子渊。

我等待着他的回答,等待着他如何自我辩解。

四目相对,眸光绝烈。光阴静止,物是人非。

他略略垂眸,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看着我,面如冷玉, “寐兮,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再瞒你,是,我教赢蛟如何宫变,教他如何夺得王位。如此一来,你便可以在宫变中死去,在邯郸复活,从此留在我身边,而无情,如果他幸运,便不会死,可惜的是,他没你那么幸运。”

赵慕疯了!一定疯了!

他目光如箭,射入我的眼睛,令我疼痛难忍。他用劲地握着我的双臂,激跃道: “寐兮,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回秦? 为什么和无情在一起?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如果我没有离开他,无情也就不会死了吧,后来发生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吧。

我顿悟,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弄糟了所有,是我害死了无情和孩儿。

一连串的质问之后,他缓了面色,眸色深沉, “那一晚,你把自己交予我,你我之间,只需时日,只需一个大婚之礼,我真的没想到,我即位那日,你和皓儿悄悄地离开我、离开邯郸。寐兮,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离开他,他没有必要知道了,我也不想再与他浪费唇舌。

爱与恨,如同双生儿,纠缠得越紧,心中越痛。究竟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无需再去分辨,我只愿,再也不要见到他,从此成为陌路。

我淡然道: “以往的事,我不想再提,赵慕,无情已死,我的心跟着他去了,从今往后,你我永不相见。”

“寐兮!”赵慕低吼一声,满目惊骇, “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无情的死,是我和你造成的,你以为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你以为我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你一起吗?”我愤然道,悲痛得心力交瘁。

“你喜欢无情?”他哑声道,艰难地问出声。

“是!”我干脆道。

赵慕放开我,连声低笑,冷嘲,热讽,失望,悲愤,乃至绝望。

我静静地看他,那张熟悉的俊脸变得很陌生,痛色分明,撕裂若狂。

我知道,这些决绝的话,会令他难以承受,会夸他痛苦绝望,可是,当初他决定和赢蛟合谋,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手。

他转眸望我,目光突的变得森厉, “寐兮,无情已经死了,你还喜欢我,是不是?”

我冷冷道: “是又如何?”

他扣住我的肩, “那么,便随我回邯郸。”

“妄想!”我冷笑。

“除非你不再喜欢我。”赵慕的俊眸迸出绝烈的寒光, “是我害死无情的,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为无情复仇,否则,我一定会带你走!”

我大骇,不知如何应对。

赵慕从我头上取下一支木簪,放在我的掌心,然后对着他的心口, “如果你恨我,如果你不想跟我走,就杀了我!”

我看着他杀气涌动的眼眸,看着木簪顶着他的心口,看着自己的手臂隐隐发颤,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我恨他,但是还不至于为了无情而要他的命,因为,情意还在,我下不了手。

“为什么不刺下去?你不是喜欢无情吗?为什么不杀我?”他厉吼着, 目眦欲裂,面庞胀红。

他为什么要逼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心,很乱。

僵持半响,赵慕的左掌抚着我的脸腮,厉色从脸上消逝, “寐兮,你舍不得杀我,你喜欢无情,但是你更喜欢我。”

原来,他是要试探我对他的情,卑鄙如他,我却下不了手。

泪水潸然落下,我没用,无情,对不起。

“只要你我有情,就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们。无情已经死了,过阵子你就不会这么伤心痛苦,我们会很开心,就像以前一样,嗯?”赵慕柔声蛊惑着我。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这样的话。

“寐兮,你哭,是因为放不下我。只要你还喜欢我,就应该与我在一起…”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我摇头,泪水纷飞。

他温柔地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沉声絮絮叨叨地劝我跟他走,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跟我回邯郸,至于皓儿,他长大了,有秦王照顾他,你无需担心。”

他喋喋不休的声音,就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叫,我尖声叫道: “别再说了!

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赵慕目光沉沉,以笃定的口吻、一字字地敲入我的耳鼓, “寐兮,无论如何,我不会放你走!”

为什么要逼我?

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俊脸变得森然可怖,他的眼睛好像两个黑洞,深不见底,要将我吸进去,不再放我出来。他的铁臂渐渐收紧,死死地抱着我,即便我死了,他也不会松开。

为什么这么执着?

即使他待我情深若海,我却只想逃离,不想再和一个手段卑劣、心思残忍的人在一起。

我想挣开,却挣不脱,木簪握在手中,心肠冷硬起来,我扬手,狠狠地刺在他的肩膀上。

他闷哼一声,身子僵住,慢慢地松开我,不敢置信地盯着我。那双俊眸,隐隐颤抖,刺伤之痛,令他说不出话,心痛,更令他崩溃。

手上沾了他的血,我猛然回神,我真的刺伤了他!我伤了他!

“寐兮…”他步步前进,我步步后退。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没想过要伤他杀他,只是不想再听他的蛊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要走…不要走…”赵慕忍痛上前,想抓住我。

“赵慕,我不会跟你回去!我不会再见你!”我扔下一句重话,仓惶地跑出去。

他没有追来,他的下属也没有追来,我很乱,一路狂奔,一切都乱了…

一直奔跑,不让自己停下来,直到手足乏力,直到头晕目眩。

————

醒来的时候,公孙玄坐在床榻前,温和地看着我。

原来,我在公孙府前晕倒,正巧他回府,这才将我抱到府中歇息。

我为什么晕倒,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过问,只让我好好歇着,入夜后送我回宫。

所幸,秦王不知道我出宫,也没有怀疑什么。

翌日,千夙说,赵慕受伤,吐血昏迷,被下属带回邯郸。

我冷笑,赵慕纵横沙场十余年,被一曼木簪剌伤,小伤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最严重的伤,在心里,以至于吐血昏迷吧。

虽然如此,我心如止水,再也不会心软,再也不想关心他。

十二年痴念,剑走偏锋,锋芒逼人,再刻骨的情也会成殇。

十二年很漫长,然而更漫长的是一生,最漫长的是,生无可恋的一生。

日子缓缓地过,千夙偶尔提起赵慕,说他一月后伤势已经痊愈,只是郁郁寡欢,神色萎靡。

既是如此,那便好了,只希望他可以忘记我。我对千夙说,往后不要再提到与赵慕有关的任何事,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这个秦王宫,仍旧巍峨高耸,没有人知道,在我眼中,这座王宫,因为无情的离去,空旷,荒凉,沉寂,就像坟墓,埋葬了无情,也埋葬了我和无情的爱恋。我如常活着,没人有知道,我的心,死了。

我很厌恶,厌恶秦王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厌恶每一座宫殿,厌恶每一个人,更厌恶秦王。每当看到秦王,我就想起无情以手代步地爬向我的情景,就想起无情伤痕累累、浴血而立的身影,就想起无情死得那么惨…

恨意,再次攫住我的心。

只有秦王死了,皓儿才能即位为王,我才能安心离开这座充满了血腥气的王宫。

秋风乍起,落叶飘零,枝头的果实水灵欲滴,浓郁的果香沁人心脾。

秦王封我为王后,那日册封大典,我任人摆布,坐在秦王身侧,听着诸臣恭贺的声响,缓缓微笑,笑意冰凉。

今冬第一场雪终于落下,白雪握在掌心,我感觉不到寒意,只觉得有一股气流钻入肌肤,钻入心底,心中的恨意,因为这腥气流而燃烧起来。

一日午后,千夙来禀,公孙玄候在殿外。

我备好酒菜,请他过来一叙,权当感谢他昔日多次相助。

公孙玄,仍旧是以往的样子,神采清逸,待人和善。在我面前,他持着礼数,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逾越。

“大人,承蒙多次相助,我铭记在心。”我轻轻一笑。

“王后无需介怀。”对于我邀他来此的目的,他应该猜不到

“日后太子即位,还需大人辅政提点,即使我不在,大人也会尽心尽力,是不是?”

“玄自当竭尽全力。”公孙玄忽然察觉我话中有话,疑惑地问, “王后何出此言?”

我再问: “大人身居高位,倘若日后有人对皓儿不利,大人是否挺身而出?”

他越发惊疑, “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莞尔一笑, “现下没什么事,以后就难说了。”

之后,我与他谈笑如常,饮了数杯。忽而,我故意捂着额角,盈盈起身, “方才贪杯,有些头晕,我先去内殿歇息一下。”

公孙玄立即起身,担忧道: “玄传令宫人扶王后歇着…”

“不必了。”我斜眸看他,懒懒道,却装作不胜酒力似的,双腿一软,往地上跌去。

“王后…”他快步赶上来,伸臂扶着我, “王后当心摔着了。”

我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任由他扶着我往内殿走去。

刚行数步,身后便传来一声厉喝: “公孙玄,王后,你们——”

是秦王的声音,满含怒气,不敢置信。

公孙玄立即松开我,转身行礼,不惊不慌, “下臣参见王上,王上莫误会,王后饮酒,有些头晕,下臣扶王后进内殿歇息片刻…”

我不由得佩服他的镇定,在气势汹汹的秦王面前,他仍然可以保持冷静,不见丝毫慌乱。

秦王气得胡须掀动,眉毛倒竖, “公孙玄,寡人那么信任你,你竟然…竟然…”

“王上误会了,下臣与王后并无其他,只是…”公孙玄淡定地解释。

“你无需狡辩!你以为寡人不知吗?王后十二岁,你拒婚,后来王后成为寡人的寐姬,你对王后动心,后悔当年拒婚,画了王后的画像贴身珍藏,你多年未曾娶妻,都是因为心怀王后。”秦王愤怒地质问。

公孙玄震惊,想不到秦王已经知道这些事,愣愣地看我一眼。

我无辜地眨眼,保持沉默。这些陈年往事,自然是我多日前不经意地向秦王提起。

他哑口无言,低垂着头。

秦王的怒火更炽, “公孙玄,君臣有别,你竟然与王后在此饮酒作乐,你心中还有没有寡人?”

公孙玄抱拳,依旧不慌不忙, “王上息怒,下臣与王后真的没有私情,王上明鉴。”

秦王见此,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好!好你个公孙玄!”

话音方落,他就咳起来,咳得满面逼红。

我扶住他,抚着他的背,柔声道: “王上无需动怒,公孙大人只是陪寐兮饮两杯酒,并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