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凉臣靠在软垫上闭目:“这我倒是没有注意过。”

“爷也太粗心了,妾身都一直瞧着呢。”美景嘿嘿笑了两声,一副八婆的模样,凑近他道:“临风经常给锦衣透露爷的消息,好让锦衣来知会妾身,平时两个人瞧着也是挺般配的,可惜了锦衣已经有了未婚夫。”

眼睛也没睁,宋凉臣淡淡地道:“你看别人倒是仔细。”

又怎么察觉不到他的情绪?

支着下巴,美景一路上都想着这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

中途在路上小镇休息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抓了临风来问。

“你可见过锦衣的未婚夫?”

临风点头,面无表情地道:“就是那个叫张昭的秀才,有几分清秀,但却算不得男人。”

美景挑眉:“此话怎讲?”

“他父母双亡,堂堂男儿也不想办法自己过活,全靠锦衣养着。”提起那人,临风便有些不悦:“就算是要读书,也大有一边读书一边干活谋生的人在,他就是觉得锦衣好欺负,所以什么都要靠她,只晓得说什么等当了状元一定回来娶她,却从来不知道心疼锦衣。”

听着这些话,美景觉得她也不必问他喜不喜欢锦衣了。都说到这个地步,配上语气和表情,她再问也是太多余。

叹了口气,美景道:“女人都是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不管真不真实,能满足自己的幻想就成。等进京了,咱们就去看看那个张昭到底如何吧,要是实在不行,咱们再给锦衣找找退路。”

临风点头,像是在想事情,眼睛盯着地面就没移开过。

美景也没多打扰他,转身就回到宋凉臣身边。

自从出门,锦衣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她的包袱里只有两件衣裳和几个铜板,美景是看过的。同为一等丫鬟,锦衣的吃穿用度都比玉食拮据了不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这样开心。

想起最开始她们相识,锦衣打赌拿出来的那一个铜板,美景叹了口气。

宋凉臣侧眼看她,微微挑眉:“怎么了?”

“妾身是觉得锦衣真伟大。”她道:“可是伟大得有点傻,人家什么都不用做,就用几句甜言蜜语,就让她付出这么多。”

宋凉臣笑了笑:“女人为男人付出,不是正常的么?许多可歌可泣的传说里,女子都是情深一片,这样才能感动人。”

美景看了看他,眼神有些古怪:“感动了别人,那她自己呢?”

“嗯?”他不解:“她自己怎么了?不也是挺好的么?被后人歌颂。”

“也就只有歌颂而已,日子过得该有多苦,怕是自己才知道。”美景撇嘴:“王爷听过王宝钏的故事么?”

宋凉臣摇头:“说来听听。”

“相传她是高门之女,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了薛平贵,守在寒窑里十八年,就为了盼得夫婿在军中有出息。后人对她的评价可高了,守候丈夫,一个贵门女子吃了十八年的苦。”

“这不挺好的么?”他扭头继续看书:“值得后世赞扬。”

美景挑眉:“可是结局,是她的丈夫回来了,却另娶娇妻。接她去府里团聚,只十八天之后,王宝钏就死了。”状长丽号。

宋凉臣一愣,皱眉:“怎么会这样?”

十八年的守候,就换来短短的十八天么?

“王爷觉得,女子无私的付出,当真就是应该的么?”美景道:“就算说我离经叛道也好,说我不遵女训也罢,妾身觉得,王宝钏真是太傻了,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听父母的话,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的。”

当下都歌颂女子无私是德,为夫付出一切也是德,导致许多傻姑娘跟下饺子似的一个个往男人的甜言蜜语陷阱里跳,真正被歌颂的没几个,一辈子生不如死的倒是有不少。

“所以你觉得,女子付出多少,男子也必须跟着付出多少,才算公平吗?”宋凉臣深深地看着她:“这也太霸道了。”

沈美景坐直了身子,一脸认真地道:“不是说非要对方也付出多少才算公平,也有人一开始什么也给不了的,但是至少不要把对方的付出当成理所应当的吧?”

马车轱辘辘地前行,宋凉臣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捏了捏她:“你这人的想法真是太奇怪了,这话跟我说说便罢,说出去,我怕你被人骂。”

泄气地靠在车壁上,美景问:“为什么女儿就一定不如男子呢?要是有一天大家地位都一样,那该多好。”

“你以前是被人惯坏了吧?”宋凉臣哭笑不得地道:“陌桑也允你这样胡说八道?”

“他跟我观念是一样的。”美景骄傲地挺了挺胸:“师父也觉得人生而平等,不过分工不同,女子不该附属男子之下。”

果然是什么样的师父有什么样的徒弟,宋凉臣摇头:“该不会就是因为你有这样的想法,许家才那般排斥你的吧?”

“怎么会!”美景不服气地道:“这些话我也就给三个人说过,子衿当初也是十分同意的,他…”

话卡在了喉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名字,美景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怎么不由自主的,子衿两个字就说出了口。

抬眼看了看旁边的人,宋凉臣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不见了,一双眼平静地看着她:“他怎么了?继续说啊,我也想听听他的想法。”

第170章 回到从前 8050钻石加更

美景扭头,双目平视前方,一本正经地道:“按照这个速度,咱们半个月之后就能到京城了吧?”

“你别说其他的。”宋凉臣凉凉地笑了笑。捏着她的下巴将脸给转过来对着自己,眼神幽长:“刚刚的话还没说完,许子衿他怎么说的?”

眉头忍不住皱了皱,又连忙松开,美景垂眸道:“故人已逝,再提也是无义,爷为什么不往前看呢?”

“我往前看。”宋凉臣点头:“那你呢?”

“过了这么久,却还是连提起他,都会忍不住陷进过去的回忆里吗?”

美景一愣。

她已经有很久没想起过子衿了,但是每次想起,还是忍不住会心疼。这叫她该怎么办?她就是深爱过、失去过、痛苦过,还不允她记得么?

死人在心里,是永远占着一席之地的啊。

见她沉默,宋凉臣微微垂眼,松开她的下颔,转眼过去继续看书。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美景揉了揉自个儿的下巴,也能感觉到他是生气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劝。

两人就这么一起沉默了。

晚上在路过的城池客栈里休息的时候,玉食忍不住问:“主子,王爷这是怎么了?竟然与您分房睡。”

美景摇头:“这样也好,劳累了一天,让他好生休息吧,你们也早睡。我困了。”

说完,就卷着被子闭上了眼。

玉食与锦衣相互看了看,眼里都是莫名的神色。

接下来的一路上,连玉树和临风都察觉到了不对。王爷和王妃虽然还是跟往常一样说话、用膳、乘车,但是两人之间好像突然隔了什么东西一样,对视少了,王爷脸上的笑容也几乎看不见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逐渐蔓延开来,而且越靠近京城,这种沉默就越明显。

玉食忍不住去劝美景:“王爷看起来好像在生什么气,主子不如去劝劝吧?出门在外,夫妻要是不同心,事情也容易不顺利的。”

美景耸肩,她最近晕车晕得厉害。难受还不停地呕吐,心情烦躁极了,根本没有心思再去哄人。他要生气,那就让他气好了。

也不见他来心疼一下吐得脸色发白的她啊!

劝解无用。直到进了京城大门,两人的关系都没有缓和。

“主子,京兆尹奉命来迎接,就在前头。”临风策马走在马车边,对里头说了一声。

宋凉臣合上手里的书,余光瞥了美景一眼,淡淡地道:“知道了,停车吧。”

“是。”

马车在安静的官道上停下,他盯着车帘道:“你跟我一起下去,好歹跟京兆尹打个招呼。”

美景脸色有些发白,捂着肚子应了一声:“好。”

跟着他下车,为了保持王妃的体面,美景扯着嘴角笑着,朝前头来迎接的人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京兆尹是个大胖子。姓刘,笑得眉毛不见眼地迎上来道:“燕王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下官奉皇上之命前来迎接,也在寒舍备了酒宴,还请王爷赏脸。”

“用膳就不必了,王妃被颠簸得不太舒服,需要休息。”宋凉臣道:“王爷府里是收拾好了的吧?”

京兆尹尴尬地笑了笑,拱手道:“准备是准备好了,但是王爷府最近在修葺,就是为了迎接各位王爷,您来得太早,住进去也不是太方便,下官在京倒是有一处别苑,清净雅致,王爷若是不嫌弃的话…”

宋凉臣挑眉,扫了面前这人两眼,直接不吭声了。

旁边的临风皱眉道:“让王爷去住您的别苑,怕是有些不妥吧?”

想拉近关系也不是这么干的,堂堂王爷,能屈居五品京兆尹的门下?这人,要溜须拍马,也不知道分寸。

四周都是六七品的京官,一时间都有些尴尬。

宋凉臣朝他们颔首,转身正准备往王爷府的方向走呢,就见一顶棕色的轿子往这边而来,前头跟着四个侍卫,后头跟着六个家奴,轿子旁边还有个随侍。

轿子顶上还有个麒麟样式、巴掌大小的仙鹤,怕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有的标识。

皱眉正想这人会是谁呢,就见旁边官员刷刷地全拱手低头,行了大礼。状东台圾。

轿子压下来,里头出来个四五十岁穿孔雀花纹官服的男人,五官甚为清雅,就是年岁已高,眼角皱纹深了。

他上来便朝拱手作礼,恭敬地道:“下官中书省许崇山,特来迎接王爷大架。”

美景一震,抬头看了他一眼。

许家老爷许崇山,中书省三品官员,在朝中权力甚大,为人一丝不苟,以前在许家半年,除了拜堂的时候给他递过茶,之后美景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和许子衿,有三分相似。

宋凉臣眉梢微动,伸手虚扶一把:“许大人不必多礼。”

许崇山抬头,微笑着道:“王爷府在修葺,下官已经禀明圣上,暂请王爷移驾许府,等王爷府修葺完毕,再过去也不迟。”

“许大人来请,那可真是合情合理了。”刘胖子连忙道:“下官听闻,许家不是有干女儿,嫁去了燕地么?也算是带点儿关系。”

宋凉臣抬了抬嘴角,退后一步揽着美景的腰道:“这便是许家的干女儿,嫁给本王,做了正妃。”

许崇山只微微一顿,便和蔼地笑了,其他人却是傻了,抬头看着美艳的燕王妃,都干笑着,一时接不上话。

腰被人捏了捏,美景回身,看了宋凉臣一眼,算是明白了他的眼神示意,上前朝许崇山行礼:“爹。”

许崇山目光深深地看了看她,道:“不必多礼,这也算是迟来的回门了。许家上下都等了你们很久了,咱们就先回家吧。”

美景点头,神色有些复杂。

她的五千两银子还没齐全呢!现在就去许家,总觉得底气还不足。

背后有人伸了手过来,往她微微弯曲的背上按了按,淡淡地道:“上车,回你家了。”

“…好。”美景点头,被他按这一下,竟然觉得底气多了不少。银子不够没关系啊,她可是拐带了个王爷回来。

上车前行,美景有些紧张,表情十分严肃,眼睛盯着前头,一动也不动。

宋凉臣余光瞥了她好几眼,想说话叫她安心,却又抿唇咽了回去。任由她一路紧绷到了许府门口。

许家不愧是京城名门,府邸比燕王府也不差,门口家奴罗列,大门敞开。

宋凉臣下了车,回头一伸手,就见沈美景十分没出息地抓着车辕。

“怎么?”瞧她这模样,他忍不住笑了,又连忙收敛,镇定地道:“怕什么?下来。”

一下去就要直面所有的过去,她怎么能不怕?美景撇嘴,伸手抓着他,轻轻跳下车。

察觉到他的手要松开,美景连忙反握,抓得他死死的,低声道:“借我牵一会儿。”

微微挑眉,宋凉臣转头往许府里走,在她看不见的方向才笑了笑,应了一声。

还从未见过这么胆小的沈美景,气他的时候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现在怎么还得牵着他的手才敢跨进这府邸?

“王爷里面请。”许崇山在旁边引路。

宋凉臣一抬头,就见府门口站着两个穿青白锦袍的男子,应该是这府上的公子,都拱手朝他行礼,表示恭迎。

“这两个都是犬子,还有一个不方便,就没来门口了。”许崇山道:“以后还得请王爷多多指教。”

“不敢。”宋凉臣应着,忍不住用余光打量他们。

这许家人长得还都不错,可能是承接了许大人的面容,两个公子都是眉清目秀,颇有书卷之气。

不过,都不及他好看。

“下官先带王爷去要下榻的院子,等会午膳,便领贱内与这府里的其他人,同王爷王妃见见。”

“好。”

许府里头亭台楼阁也都雅致,宋凉臣四处看着,忍不住侧头又看美景一眼。

她垂着眼,对这里似乎完全不好奇。也对,都住过半年了,怕是都熟悉了。

“为什么要去长忆居?”

走到一半,美景停了下来,垂着眸子问:“用那地方来招待王爷,怕是有些不妥吧?”

前头的许崇山一愣,回过头来微微低头:“先前不知道王妃竟然会是…会是您,所以贱内安排了长忆居,府里就那一处院子极其清雅,也没有人住,就收拾了出来。”

“既然清雅,为什么会没有人住?”宋凉臣眼神微动:“以前住的…难道是许子衿么?”

许崇山一顿,拱手道:“王爷竟然还知道犬子之名,子衿在天之灵,也该感到荣幸了。”

他们是真的没想到沈美景会变成王妃,收到上次燕地来的两封家书之后,再写家书过去,燕地已经是没了任何音信。府里的人都觉得以沈美景的身份,就算当得了世子妃,也绝对不会成为世子继位之后的王妃。

结果,他们都猜错了么?

赶出去的女人,如今要恭迎回来,也不知秀莲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宋凉臣轻哼了一声,拉着美景就继续往前走:“既然院子清净,那就过去看看吧。”

第171章 再次看见那些人 8200钻石加更

手里拉着的人不停在挣扎,他却没管,径直往前走。

多了不起的回忆?多放不下的人?若是不叫她分清楚他与许子衿谁更重要,这辈子都别想舒心过日子了。

美景的脸色很难看。反抗不过,只有跟着往前走。状华岛巴。

长忆居,长相忆,从门口的第一块石板开始,她的脑子里就像被打开了一扇门,回忆汹涌而出。

“这地方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有人又踏着青白的靴子,拉着她踏在门口的第一块石板上。

“长忆长忆,是挺好听的,但是人都在,为什么要说长忆呢?”

当年她是这么问许子衿的,可是他大概也不清楚。只皱着眉道:“也许是说,人的一生里,总有一样东西值得人长久思忆吧。”

那话回荡了好多年,今日响在耳边,她也总算是明白了其中真谛。

真的是长忆居。

“长忆居。”宋凉臣轻笑,回头看她:“是不是值得人长久思忆的意思?”

沈美景一震,有些狼狈地低头道:“王爷去看看卧房吧,布置可能不得您喜欢,若是不喜欢,咱们就换个地方。”

宋凉臣勾唇,终于是松开了她的手,拂了衣袖往里头走。

主屋里简单得很,比起王府的华丽,就好像不着色的山水画,黒木的桌椅板凳,配上满墙的字画。显得格外清雅。

他走进去仔细看了看,屋子最中央挂着的是一首《归园田居》,前半首的字迹倒是让他很熟悉,十分好看的柳体字,跟她写在给许家家书上的一样。

而后半首,则是另一个人的行书。下笔之间比上半首有力,造诣也是不俗,难得的是,这两种字体在一起,竟然有一种浑然天成之感。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轻轻念了最后一句,宋凉臣道:“真是一首好诗。”

许崇山也略微有些尴尬,这是子衿还在的时候,与美景一起写的。本来是当个装饰,但是没想到燕王爷会这样在意。

“许大人不必太客气,先去忙吧,本王与王妃就住在这里了,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听见这话,许崇山倒是松了口气。连忙拱手道:“那下官就先告退了,王爷与王妃请自便,有何吩咐,尽管差使府中下人。”

“好。”宋凉臣点头。

再看了美景一眼,许崇山转身,急忙离开了长忆居。

玉树临风帮忙搬着行李,锦衣和玉食则是将东西都放在这房间里。

沈美景站在门口,不动不笑;宋凉臣也望着墙上的字画,不言不语。

玉食有些担忧,收好了东西之后,将自家主子拉着在软榻上坐下:“您怎么了?可是车马劳顿,累着了?”

“可能是吧。”美景闭眼:“我小憩一会儿,等要用膳的时候再叫我好了。”

锦衣点头。拿了薄被来给她盖上,美景也当真就睡了。

宋凉臣将这屋子里看了个遍,又出门去将院子也逛了个遍。

“主子。”临风皱眉:“您不高兴么?”

“没有。”宋凉臣轻笑:“我只是很好奇,这许子衿会是怎样的神仙人物,又到底有多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