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们看来,十二只不过是个奴隶,即便相处再好,死了便死了,这毕竟是一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她们都有着充分的准备,不仅是准备随时看见伙伴被杀,自己也随时准备好赴死。

可是白苏不同,自看见俞姬被吊在城楼上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世界,然而她无法忍受自己至亲至信之人白白牺牲,更何况是那种残忍的方式。

“我真是冷情之人。”白苏闭上双眼,倒在榻上。

顾连州为她查楚辰的消息,她每晚噩梦连连之时,他会默默搂着她。

而白苏啊,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看不清真心,还拿来践踏…

现在,楚辰被抓到了,可是当时楚辰正在围堵她,根本不可能同时伤害十二,但不管那人是谁,必然和他有勾结。

一切终有结果。

“到了。”妫芷从暗格中撤出一件衣服,飞快的给她套上。

白苏仿佛睡沉了,一动不动的任由妫芷帮自己穿衣服,直到衣带系好,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满眼的疲惫与沉静,妫芷怔了怔,看着白苏慢慢下车,拖着长长的衣摆,脚下木屐哒哒的响着,宛如迈出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云安殿中没有一盏灯,白苏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静静站着,殿内黑暗寂静,窗户敞开,明亮的月光照亮案几那一小块地方,就仿佛白苏前世看过的聚光灯,那个高华如月的公子,一袭白衣,头发披在背后,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抓着一只酒坛,仰头,恍若无人的喝着。

颀长的脖颈上凸出的喉结,一动一动,一流酒水顺着嘴角流向脖颈,流进衣服里,他也恍若未觉。

画面美的令人窒息,白苏的心抽痛起来,歉疚和心疼,化作芒刺,扎扎实实的长在她心头。

“夫主。”白苏向前走了几步,手按在酒坛上。

顾连州微微抬起眼,墨玉似得眸子因为微醺,而变得水盈盈的,清浅纯粹,越发把白苏衬的蛇蝎心肠。

“夫主。”白苏哽咽。

顾连州菱唇微抿,唇角渐渐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声音淡漠,“退下吧,恢复你的姬妾身份,日后不用来云安殿了,这不是你该来之处。”

“夫主,素知错了。”这一句话远远不能解释自己无情的算计。这也不是平时的小小坏手段,一句“知错”便能松动他紧锁的眉头…然而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退下。”顾连州声音渐渐有了冷意。

白苏垂首应了一声,“是。”

木屐哒哒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音,犹如敲打在人心头,一颤,一痛。

“你假装病发之时,丢下一只绣鞋之时,可曾想过我的心情?”顾连州清贵的声音响在身后。

哒哒声一顿,白苏微微侧过身来,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她没有,也不敢有,白苏从来都没有自我感觉良好过,她一个身份低贱的商人庶女,怎么敢奢望这如月如云的公子把她放在心上?

“素不敢。”白苏只以为,他不过会派些人去寻她。

“去吧,以后不许进前院。若是有人要你,自行去了吧,不必禀我。”顾连州声音恢复往日的清贵,带着淡淡的疏离,没有一丝恼怒,甚至听起来温和无比。

可白苏知道,他已经怒不可遏。

“是。”白苏恭顺的答道。转身前,她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顾连州却拎着酒坛,如一阵清风从窗户掠了出去。

白苏定定的盯着窗户看了许久,微带凉气的夜风吹的人清醒,她一下子瘫软在地上,瞳孔微微放大,若是卸去面上厚厚的妆粉,定能看见她面如纸金。

“夫主,素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在长江之滨,素化作一尾红色的鱼,跃入水中,自由自在的奔着大海去了…”白苏平躺在地板上,喃喃自语。

白苏学园林设计时候,顺带着了解了一些风水布局,也常常闹着玩,去古籍中查找解梦之术。记得,一本书上曾写,出水入水、出洞入洞,都预示着死亡。

从前她不过当做笑话看了,而如今,连魂魄穿越都出现了,她不得不信。

素,已经没有时间等到你原谅了…白苏昏昏沉沉的想道。

第九十七章蛇蝎心肠

白苏醒来的时候,已在清园的榻上。

“何时了?”白苏一出声,嘶哑的吓人。

十三喜道,“小姐,你醒了现在已经快晌午了。”十三一边说着,一边把白苏扶起来,“小姐饿不饿,可要用些清粥?”

“今日去寻婆七,让她护你把十二接回来吧。”白苏道。

十三欢喜道,“十二现在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呢,与从前无异。”

白苏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十三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白苏怕十二心里留下创伤,便令十三常常去巫殿陪她说说话,可是白苏自己却从来没有去过,不是不想去,而是害怕见到活泼可爱的十二变了一副模样。

“我妆盒的夹层里放了城西那几块地的地契,你今日便拿去交给婆七,让他收好。”白苏懒懒的眯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十三诧异道,“为何要交给他?”

白苏道,“我自有主张,去叫医女来。”

十三一向唯命是从,白苏说自有主张,她便全然信里,立刻退出去唤妫芷。

白苏起塌,从妆盒的夹层里取出一沓纸,翻了翻,又放了回去,又从柜子中取出几个锦囊,每个锦囊中都放了一张卖身契,她一一抽了出来,看了又看,才拿着它们走到铜盆前,浸入水中。

纸张在水里迅速的吸满水分,墨色丝丝缕缕的在水中卷曲蜿蜒,渐渐的,墨迹晕染开来。

白苏拢着袖子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出神,容颜苍白如昔,但是一双隔花掩雾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宛如一片雾气氤氲的沼泽。

“交代后事?”妫芷冷然的声音飘入耳。

白苏回过神,冲她淡淡一笑,“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她都不会放弃,这点,妫芷有深刻的认识。

“不过,预防万一,若无两手准备的话,实在会是措手不及。”白苏垂着眼,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狗改不了吃屎。”妫芷贵女出身,却用了这么个粗鄙的讽刺。她知道白苏是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虽有悔恨,却也反思了自己计谋的不成熟。

白苏习以为常,淡然自若的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杯子刚凑近唇边,只听“嗖”的一声,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袭了过来,白苏还不曾有所反应,杯子底咔嚓裂开,茶水洒了她满身。

妫芷不咸不淡的道,“都这副身子,还喝凉茶,若是早早死了,岂不坏我医名”

白苏狠狠剜了她一眼,起身扯下外袍,“不要给我太多希望,否则死的时候,我会很不甘心,回来找你索命也说不定。”

屋里陷入沉闷,只剩下白苏悉悉索索的脱衣声。

妫芷跪坐在几前,静静的看白苏自己穿衣服,倔强的找了好久,终于才把衣带找齐了,认认真真的系了个蝴蝶结,又穿上曲裾。

虽然花费了小半个时辰,好歹终于是妥当的穿上了。她得意洋洋的道,“我果然还是很聪慧的,以前不过是不愿意学罢了。”

妫芷嘴角抽了抽,却破天荒的没有打击她。一个将死之人,她便是再冷漠的心,也有些许不忍。

两人没有说明目的地,却是不约而同的朝马厩去了。既然顾连州已经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不必要遮遮掩掩,直接上了少师府的马车。

因着顾连州下令,不许她进入前院,白苏只能从西侧门出府。

城西的别苑,正是白苏从前为珍女准备的地方,可惜,她没有能够用的上。

以前要说对珍女有些怨嫌,现在忽然间全想通透了,她一点也没有后悔当初做的事情,顾风华风流成性,姬妾也多,也许并非良人,却总比那陆扬强上百倍。

然而,这一切理性的选择,对于恋慕甚浓的珍女来说,实在是锥心刺骨的疼痛,白苏也不能说自己做的就对。

北苑大门紧闭,白苏敲了敲门,一名麻衣剑客打开门,见来的是两名女子,神色陡然戒备起来,“何人”

白苏掏出玉佩,“家主命我处置此事。”

那剑客扫了一眼玉佩,退到一侧垂首恭立,“请入。”

这里的防备尤其严密,到了主屋前,又有几人过来盘查信物,确定身份之后,白苏询问道,“楚辰此次没带护卫?”

白苏记得他身边可是有两名大巫的啊

剑客道,“当日他身边有十名剑客,还有两名云雾茶舍支店得掌柜,属下在此埋伏了一百多人,暗中便将那十名暗卫给解决了。”

白苏点点头,兀自揣测,最近朝中局势变动,暗涌澎湃,如果楚辰的主子也置身其中,调回大巫也是理所当然,却恰好让她捡了个便宜。

只是,那人是谁呢?目前看来,七王刘昭最有嫌疑了。

剑客推开一间厢房的门,里面传出一股淡淡酸臭味,白苏不再多想,用宽袖掩住口鼻,走了进去。

厢房内除了一张案几,一个没有任何铺盖的床榻,任何摆设也无。里面只有一人,这人头发散乱,身上的儒袍凌乱不堪,身上有伤口,夏日炎炎,被绑了一晚之后,已经开始化脓。

然而,他虽被捆绑着跪坐在那里,身上却透出淡淡的温和儒雅。

他听见开门声,抬头看过来。

背着光,只能看见是两个身材纤细的女子,他眼睛适应了一会,神色陡然一变,“白素妫氏”

“好久不见了呢,楚老板。”白苏首先开口。

“你是如何得到吕氏的信件?”落到如此境况,楚辰竟很快的恢复了镇定。

白苏那日在鱼洛得了信件,仔细观察火漆封口,果真有特殊的印记,便从信封侧面拿出信件,仿照字体和口吻另写了一封,引他出来,楚辰果然未疑有他。

两名剑客搬着椅子放在白苏和妫芷身后,白苏顺势坐了上去,姿态闲适的望着楚辰,却不答反问,“楚老板能否同我说道说道,是何人伤了我的侍婢呢?”

楚辰嗤笑一声,声音中隐隐压抑着,“你也是个有心计的,怎么,被自己人出卖的滋味如何?”

“疯子。”妫芷冷冷评价道。

白苏却是笑的畅快,“嗯,得感谢楚老板给了素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呢所以素便痛定思痛,才有了你楚老板成为我阶下囚的场面。”

白苏话中已经杀机毕露,她费尽心机的把他捉住,总不会是请他喝茶的,楚辰这才有了惧意,“你若敢动我分毫,我主是不会放过你的”

“哦,我忘了同你说,妫芷的医术可不得了,她知道刺哪儿会令人痛不欲生,却不至死,甚至就是断了气,也能让你活过来…”白苏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缓步走到楚辰身后。

冰冷的簪子滑上楚辰的脊背,慢慢游走着,隔着衣服微微刺痛,宛如毒虫一般,令人心惊胆寒,簪子刮过脊背,在第二腰椎与第三腰椎棘突之间停了下来。

“知道这里叫做什么吗?”白苏用力的点了点,声音舒缓,“此处叫命门穴,我这一簪子此下去,你下半身大约就瘫了。”

簪子在他那处旋了一个圈,却没有真刺下去,楚辰却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此处,”簪子滑到了第一与第二颈椎棘突之间,“这里啊,叫哑门穴,若是力道把握的好,你只会失哑,不会死的。”

簪子再次滑动,楚辰已经开始颤抖,他哑声道,“若是我说了,你能放过我?”

白苏轻笑一声,“你说呢?素费了这么大力气请楚掌柜过来,可不是走走过场。不过,你若是据实回答,我考虑让你死的痛快一些。”

楚辰咬牙,默不作声。

“如若不然,我便先刺了你那两处穴道,再毒瞎你双眼,废你双手,然后放进一个小口的坛子里,从此以后,你便能感知外界的一切,却只能任由自己腐烂发臭…”白苏滔滔不绝的讲着人棍的做法,连她自己心中都忍不住恶心了一把。

“你这个蛇蝎女人”楚辰满面惊骇的瞪着白苏,他现在切切实实的后悔惹了她。

妫芷静静的看着白苏平静表象下的狰狞,心中叹气,她平素就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如今因着十二的事,怕是已经接近疯狂了啊“好,我说。但你必须发誓,只给我一杯鸩酒。”楚辰虽对白苏了解不深,只见今日这状况,知道此女阴险狡诈,实在信不过他。

白苏竖起三根指头,“我白素,对天发誓,若楚辰说出真相,我必会让他死个痛快,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楚辰松了口气,道,“是须风。”

妫芷嗖的抬起头来,指甲猛的嵌入肉中。如果真是须风干的,那么他的目的很有可能是拿十二来与她较量那个嗜毒如命的狂人,把十二弄成那样,只不过是要与她的医术一较高下啊如果,如果十二真是因她而受伤…妫芷紧紧抿着唇,手心的鲜血低落在地板上。

白苏自然也发现了妫芷的异样,聪慧如她,也隐隐猜到事情的原委。

“来人上鸩酒。”每个剑客身上都有那么一两瓶鸩毒和金疮药,白苏便随意使人送进来。

鸩酒很快就送来了,白苏端起那只陶瓷碗,轻轻晃了晃,却未送近他嘴边,“十一在哪里?”

生死已定,楚辰愈发没有顾忌的嘲讽,“你真应该按照刚才的方法把她处置了”

白苏垂目看着碗中的血红,“多谢提醒。”

说罢,将鸩酒凑到他嘴边。楚辰倒也痛快,又仿佛生怕白苏反悔,问他主上之事,立刻饮鸩自尽。

白苏也想盘问此事,但看着楚辰毫不犹豫喝下毒酒,白苏知道,就算是再威胁也没有用。

方才白苏问到十一的时候,楚辰眼中的不屑十分明显,他这种人,可以用一些对根本无伤的问题交换,索求速死,若是让他背主,恐怕也只是徒劳一场。

楚辰饮了鸩酒,片刻之间,皮肤涨紫,口吐白沫,一贯的温文儒雅,顷刻间消失殆尽,只剩下一具丑陋的尸体。

白苏端着碗的手一抖,咣啷陶碗在地上碎裂成数瓣,碎片在地板上滚跳出清脆的声响。

她一遍遍的在心里同自己说:楚辰此人留不得,楚辰此人留不得念了许多遍,才稍稍平静一些。

走出厢房,日光昭昭,白苏眯起眼睛,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身上,白苏不禁打了个哆嗦,此时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冷。

“妫芷,我几次放过她,她却毫不留情的出卖我,而今,我都杀过一人了,为何还会心软?”白苏迎着阳光,目光中似有晶莹闪烁。

妫芷站在白苏身后,面色冷漠,只道了一个字,“杀。”

静默了一会儿,白苏朗声道,“来人”

“在”

“去盘问那两个掌柜,有个叫十一的女子身在何处。”

“是”

“问完之后立即把这处院落卖出,把那二人打晕丢弃荒野。”

“是”

下完一系列命令,白苏回头看见妫芷在阳光下孤冷的身形,叹了一声,“你也很冷吧。”

第九十八章虎狼之药

白苏被冷落,起初还有些姬妾来清园找找麻烦,但是白苏反应淡漠,那些人觉得乏味,也就不再过来了,这恰合了白苏的心意。

十二被接回来后,除了话少些,与往日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仿佛又回到了成妆院的日子,白苏命人把榻搬到院中的树荫下,成日里就躺在榻上。

其间又命人把成妆院的白芽奇兰都挖了过来,白苏躺在榻上,眯着眼睛看这一切,眼中尽是平静和满足,树荫斑驳的落在巴掌大的脸上,苍白的肌肤竟反射着如雪的莹白光芒。

“小姐,这是几日来送去纳兰府上的帖子。”十三将一沓帖子放到白苏手中。

“去叫医女来。”白苏一边翻看帖子,头也不抬的吩咐道。

十三想说些什么,却终是咽了下去,迈着碎步跑去厢房找妫芷。

白苏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杀楚辰那日,她还能行动自如,回来后不过短短半个月,她已经不能起榻了。

清园里的月桂刚刚绽放,香气不如盛放时香浓,却甚是合白苏的喜好,她闭上眼,缓缓吞吐着香气,活着的满足感充溢心头。

生着一日便珍惜一日,可是她却不满足,心底某个地方空落落的,就这么死了,可真是遗憾啊。

咣啷瓷器碎裂。

十二尖利的声音忽然穿透耳膜。“小姐,小姐”

白苏懒懒的扬起眼睫,无奈的道,“咋咋呼呼,我的十二可算是回来了。”

我的十二可算是回来了…

十二扑在塌沿,拽着白苏的衣袖,嚎啕大哭,仿佛将这些日的恐惧压抑全部都哭了出来,“小姐您方才…奴婢还以为您…”

白苏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我这还没死呢…”

“呸呸呸小姐可不能胡说,好人会长命百岁的”十二红肿着眼睛,哽咽道。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随后而来的妫芷淡淡下了结论。

“是啊,但是有句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白苏拍拍十二的手,安慰道,“快把地上收拾了吧。”

妫芷瞥一眼榻上的请帖,神色严肃,“你如此情形还想着往外跑?可是嫌命太长了?”

白苏笑的十分懒散,“若是我命绝于此,若是不认认真真地求得他原谅,我此生有憾啊”

妫芷脸更黑,却没有说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只黑陶小瓶,丢在她身上,“这是虎狼之药,你身子亏空,服用此药会损根坏本。”

“你实话告诉我,我真的还有什么根本可坏吗?”白苏握着手中的药,如果她的身体还有一丝希望,她绝不会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