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白苏抱着顾翛在厨房里等着十二蒸蛋,倨向她禀报此事后,她也只是莞尔一笑。

白苏心里虽觉得对不住姜王,却也不想同任何人有什么瓜葛,遂也不曾派人过去看望。

顾翛一双乌溜溜的墨玉眼盯着冒烟的锅子,十分专注,白苏看着顾翛的模样渐渐出神,顾翛生的极像顾连州,且越来越像,那一双墨玉眼,宛如清泓的眸子,便犹如顾连州醉眼迷蒙时,又如他清晨带着睡意刚刚睁眼的一刹那。

蒸蛋刚刚出锅,顾翛吧嗒着小嘴,老老实实的盘着胖乎乎的小腿端坐在白苏的怀里,等着白苏端过来喂他,可是等了半晌,也不见动静,顾翛扭过脖子看自己的母亲。

白苏怔怔的,忽听闻外面大雪之中隐隐传来琴曲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倨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喜悦在厨房外急促的道,“主公,管家回来了”

婆七回来了白苏蓦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将顾翛交给十二喂饭,自己则冲出去,随着倨向前院跑去。

白苏如此急切,自然不只是因为婆七,顾连州曾说过,是婆七渡命给妫芷,他此番从滇南回来,不知道有没有带回妫芷,即便没有带回妫芷,也定然知道她所有的消息

一路疾跑,在经过建有白夜楼的断崖时,飘渺的琴声忽然真实起来,白苏顿住脚步,抬头看建在崖壁上的观星台,漫天的雪中,只能看见木质的栏杆上积了白皑皑的雪。

白苏任由雪落在脸上,待到一曲终了,从观星台上探出一袭巫袍,那俊美的面上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令整个寒冬都暖了几分,于是白苏面上的雪化开来,犹若滴泪。

那人正是禾列,白苏猜测,禾列同婆七一起回来,妫芷定然也回来了。

“带我上去。”白苏声音沙哑。

倨携起她,在一旁的梅树上借力,在断崖的几个小石台上起落,眨眼间便到了观星台上。

还未站稳,白苏便看见了那一袭色曲裾,玄色的领口和袖口,肩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貉子毛大氅,跪坐在栏杆边的棉垫上,垂眸静静的看着梅树上堆的雪。

修长如鹤的颈,清丽绝尘的美丽侧面,带着融入寒冬的冷冽,便如三年前,白苏看见她的第一眼,仿佛不同的,只有这头银白的发。

“妫芷”白苏颤声唤道。

妫芷闻声,缓缓回过头来,雪白的长睫掀开一汪宛若水银的灰色眼眸,朱唇皓齿,白苏从不知道,妫芷竟这样美丽,似是冰雪里化出的雪女。

“白素,我回来了。”她清冷的声音似有若无的飘散。

白苏几步上前,猛的抱住了她瘦削的身子,眼泪决堤一般,嚎啕大哭。

自从穿越来到顾连州死之前,白苏从未哭过,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放声大哭,然而短短几个月里,她似是将前世今生隐忍的泪水都一次流个干净。

妫芷抬手,捋起一白苏一缕银发,定定看了许久,才开口道,“你与他,分开了?”

白苏哭着点点头,“他不要我了,妫芷,他不要我了”

“那我替你杀了他。”妫芷声音从来都是这般冷冽,但她说这句话时,却让人觉得特别刺骨。

妫芷的巫力存留在白苏和顾翛两个人身上,现在的她虽比不得从前,武力却也比普通的剑客高上许多倍,更何况,她还有顾连州二十年精纯的修为,而妫芷从来不是一个讲究人情世故之人,拿顾连州的剑去杀顾连州,这种事情,她全可以做的没有丝毫愧疚。

可是,那个人已经在那个夜色沉沉的腕上,若流星一般从城头上坠落。

禾列看着妫芷,心想道,带她回来果然是正确的,妫芷的自制力惊人,在这一年里,即便是沉浸在梦境里,也不曾露出一丝窘况,禾列想尽办法驱除相思缠之毒,然而无论是在虚幻还是在真实,妫芷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可今日见到白苏,居然破天荒的说了三句。

白苏这般抱着妫芷许久许久,才擦干眼泪,握住她的手道,“阿翛会说话,我让她叫你母亲,可好?”

妫芷灰色的眸子微动,却道,“不用。”

白苏破涕为笑,妫芷还是那个妫芷,除了她之外,恐怕也没有哪个人能在自己亲朋好友最伤心的时候,毫不留情面的说出拒绝的话。

妫芷见她一会哭,一会又是笑的,转过头去,冷冷道,“有病”

白苏却笑的更欢畅了,凑到妫芷身边,硬是要同她挤一个软垫。

观星台实际上是山洞的入口,如同房舍的门窗一样,倨见白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下去弄了几个炭盆来,在山洞中燃起了火。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将眼能及之处覆成一片洁白,白苏缩着脖子窝在狐狸裘里,看了看妫芷的一头白发,又看看自己的,不禁笑道,“我们这样子,像不像神仙?”

回答她的是妫芷的沉默。

两人看着雪,静静的坐了许久,眼见着暮色将至,白苏想劝妫芷去见见十二她们,一转眼,却瞧见,妫芷噙着一抹笑意,眼中波光潋滟,竟露出一丝欢愉的笑意。

禾列拔开一只青花的白瓷瓶,放在妫芷面前一晃,她便带着这一丝笑意缓缓倒了下去。

第291章我是那种蠢货吗

禾列将她横抱起来,放在山洞中的榻上,细心的给她掖上被子,转过头来却看见白苏神色凝重中隐含哀伤。

“我用尽毕生所学配置相思缠的解药,但她如今依旧会陷入幻境。”禾列有些无奈,他看着白苏的银发,道,“你的情形也没有比阿芷好。”

白苏笑笑,她知道不好,但是心中也有点疑惑,“为何我却从未陷入幻境过?”

“相思缠是一种慢性毒,也许你是因着你某一刻哀莫大于心死,将毒素激发出来,反而后来受它的影响少了。”道理说起来很简单,但禾列深知,一般的伤痛根本不可能激发出相思缠刹那的剧毒,纵然白苏眼下受毒的影响少了,却不代表就安然无恙。

白苏在倨的相携下轻飘飘的在雪地里落了脚,头一眼她便看见了伫立在梅树旁边的八尺大汉,原本壮硕的身躯整整瘦了三圈,看起来竟也有种玉树临风之感,剑眉星目,隐约还能看出婆七的模样,白苏对婆七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个如熊一般费力的拔开树丛,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憨憨的大个子瘦了之后居然也如此不俗。

婆七从前的模样不怒自威,颇有气势,便如书中写的关羽,虽则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但最多也只是被称作美髯公,而如今,在白苏看来,婆七也勉强能当得上“俊美”二字了。

“主公。”婆七叉手道。

白苏淡淡笑道,“回来就好,路途跋涉,定然劳累,你好生休息些时日吧。”

婆七应了一声是,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向观星台上飘。

白苏低低的叹了一声,也不在打扰他,拢了拢狐狸裘,缓步朝主屋去了。

从前婆七便默默的守着妫芷,现在也依旧默默的守着,白苏以前心情好的时候,便喜欢到处八卦别人的私事,她曾听十二说过,婆七自从看上妫芷以后,便再没有碰过别的妇人。

这世上已除了当事人之外,已无人知晓,那晚妫芷从烛武的巫殿中出来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婆七的感情不知是从何时而起,也许就是妫芷与他刀剑相向的那一个瞬间,也许是她冷漠的将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时.......

总之来的悄然,且又刻骨。

白苏回到寝房,告诉十三她们妫芷回来的消息,几个人激动的又哭又笑,尤其是十二欢喜的快要蹦了起来。

顾翛看着十二蹦蹦跳跳,也欢喜的拍着肉肉的小手,唤道,“十二,十二。”

这是顾翛第一回唤这几个侍婢的名字,十二惊讶的瞪大眼睛,“小姐,小主子唤我了,小主子他认得我”

一岁的孩子也当是认得不少人了,白苏翻了个白眼,想来这小家伙是谁给吃的就跟谁亲,白苏也不愿打击十二,便由着她们逗他,她坐在几前却又渐渐的发起呆来,只听着顾翛奶声奶气的一一喊着她们的名字,逗得一阵阵欢笑。

“主公,北疆王来访”一名剑客在外禀报道。

白苏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北疆王”却是陆离了,便道,“请他进主厅吧。”

十三也听见剑客的话,连忙拿起大氅给白苏披上,扶着她往主屋去,方才走到廊上,便见一袭玄袍踏雪而来,广袖飘扬,犹若流星飒踏,墨发被吹的凌乱,白苏垂眸,瞧见他脚上磨损的履微微一怔,眼下大雪封山,他进来,恐怕是要徒步爬翻山越岭了。

而陆离看见白苏白发流泻,也是怔住,他定定的站着雪里,拧眉看着白苏憔悴的模样,眼眸越发黑沉。

“王爷快请进屋吧,外头风雪大。”十三见两人都相顾无言,便出声道。

白苏回过神,伸手做了请的姿势。

陆离大步踏上走廊,抖落一身雪,一言不发的走进屋内。

十三给陆离沏了一杯热茶,他静静的喝完,皱着眉看了白苏一眼,道,“我就是顺便来看看你。”

白苏挑了挑眉,“顺便?将军顺得哪个便?”

虽然陆离早已经是位藩王,但白苏依旧习惯称呼他为“将军”,而陆离似乎也颇为受用,他大约觉得做一名将军比藩王光荣多了。

对于白苏的找茬,陆离破天荒的没有发火,只是拧着眉头来来回回的打量着白苏,看了一会儿,道,“好好把德均的儿子养大,我已将大部分守军都调到了姜国附近,日后,谁敢私自进入姜国,一律杀无赦。”

陆离这是要给她们母子撑起一片安宁的天空啊,纵然并不是白苏所期待的那个人,但她还是冷静的,因为知道凭自己手下这点人的力量根本无法保证高枕无忧,且举善堂是白苏趁火打劫捞来的,如今他们对白苏也比较信服,但如果白苏一直处在逃亡的状态中,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背叛?

所以白苏是不会拒绝陆离的好意,有了他的庇护,举善堂的人也不敢轻易背叛,再过上十年八年,便可以将他们彻底的收归己用,到时候便可以为她的儿子留下护佑他平安的力量。

可是,白苏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在前头,她不想欺骗这样一个血性的男人,“将军的这份情,素永远也还不上了。”

她的心里只有顾连州,再容不下任何人。

陆离薄唇紧抿,恶狠狠的盯着白苏,如狼一般的眼神仿佛能刺透人的心脏,还有他周身刻意压制的杀气,似乎随时可能炸开。

然而他缓了缓,却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何时说过要你的回报?上一回的信,是我陆离这辈子唯一一次祈求别人给我机会,即使明知不可能的情形下这样的蠢事,本将军也不会再干第二回在你看来,我是那种蠢货吗?”

白苏静静的看着他,心中感慨,如果她的生命里不曾出现过顾连州,也许真的会同陆离有些因缘纠葛,因为这样的男子,实在令人无法不心折。

可是仰慕归仰慕,如果顾连州不曾出现,白苏觉得自己怕是一生也不会出现如此深刻的爱恋。

“我初降雍时,只有顾德均正眼看我,他这个人虽冷漠了些,闷蛋了些,不大会将事情挂在嘴边上,但我知道他是拿我做兄弟看的,如今这个情形,我又如何会打他妻儿的主意。”陆离端起茶,一口饮尽,啪的一声放下茶杯,“见你还活着,我便放心了,告辞。”

翻山越岭风风火火的来,坐下却只喝了两杯茶就走,顾连州活着时,他虽有些负罪感,却还时不时的想挖墙脚,可是如今顾连州不在了,换作一般人,难受之余定然还有些窃喜,然而陆离却断然的放弃了白苏。

有时候,忠义之士的人生观和和价值观真的是很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