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元嗣的手臂终究保不住。苏晋与大夫决定砍断他的残臂救他一命。那一日,云罗守在房门口,一声闷闷的惨呼过后,半天终于看见苏晋一身血衣走出来。

他手中提着包好的血淋淋的事物。云罗缓缓站起身来接过。

苏晋面色煞白,看样子他也好不到哪去。他简单道:“元嗣性命无忧。”

云罗捧着包袱,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云罗…”苏晋忽地唤住她。

云罗回头,一双幽黑的眼瞳中茫然,素白的面色麻木看不出半分痛苦。苏晋这才发现她至始至终未落下一滴眼泪,也未曾说过一句话。

他终是无言,别过脸,一字一顿地道:“我会让元嗣好起来的。”

云罗踌躇站了一会,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第六十六章 埋葬

2014-9-2 11:10:48 2440

母亲说过,女子最好的归宿是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从此相夫教子一辈子。

母亲还说过,昀儿,你父亲一定会找到我们娘俩,从此我们一家不必颠沛流离,不必再惊苦害怕。

母亲还说,一切都会好的,只要熬过去。

熬啊。母亲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熬到了油尽灯枯都盼不到一家团圆。而如今她熬尽十年的青楼肮脏岁月,熬尽了希冀却还是一场空…

槐树下,她用双手木然地挖着土,身旁的包袱散发出一股甜腻作呕腐肉的气息,是她从小在死人堆中闻惯了的味道,所以她不怕。

她不停地挖,挖得双手鲜血淋漓。一双明眸却始终木然看着眼前茫茫的黑土。

她仿佛能看见父亲、母亲、周氏、元淑就在地底下睁眼看着她…他们无声的眼神仿佛在责怪她,责怪她无法周全一个完美的结局。

责怪原来都是她!若她不是华昀,若她曾不遇见凤朝歌,…

残臂入土。她严严实实掩埋好,她知道她埋葬的是华元嗣一生的梦想。从此以后他不能再征战沙场,不能握拳为她打遍这世间欺侮她的人。他已不能如一颗参天巨树庇护妹妹和弟弟和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双手沾满了泥土和鲜血。她慢慢擦着。忽地,她目光定在了手腕上,仿佛要盯出一个洞。只见手腕上原本蹭亮的银镯已然乌黑!

这…这是毒!

她的手镯怎么会染了毒?云罗呆呆站着,片刻之后她如疯了一样把方才埋下的手臂又挖了出来。颤抖拨开泥土,只见整齐的断口处手骨已隐隐有了黑色!

她呆呆看着残臂,半天无法回神。

原来元嗣的伤不好是因为被人下了毒!是谁?是谁想要毒死他?难道是李天逍?

不!不是他!他是爱才之人绝不会千辛万苦将元嗣救回又毒死了他!

那又是谁?…

正在这时,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她呆呆坐在槐树下抱着元嗣的残臂不知要如何躲避。

“听说今天那个华奉仪的哥哥手臂治不了被大夫砍断了!”有人说道。

“啧啧,太子殿下十分惋惜呢!直说少了一个将才了!”另一个人道。

“呵呵,华奉仪可真惨。全族被抄斩了,兄长又成了废人,还有一个拖油瓶弟弟。看她将来怎么办?”

“…谁让她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有加呢!满府的人都巴不得看她的笑话呢!如今太子殿下肯定不会再看重她了…”

“太子妃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了吧?还有满府的几位娘娘估计心里正乐着呢!”

她们走了。风吹过槐树簌簌作响,雪白的槐花飘落,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要去哪里。

天渐渐暗了,她终于在天边最后一丝余晖落下时小心埋好华元嗣的手臂。

她跪在地上,看着那小小的土堆,柔声道:“我华云罗以此立誓,此生此世害我欺我辱我至亲之人,我必定十倍报还!”

站起身的时候她踉跄了一下,可是很快挺直了腰杆,一步步以最美的姿态摇曳走入了渐渐而来的黑暗中…

明日本文上架。

本文以五代十国为背景,以架空的形式去写一段冰构思出来的故事。云罗是乱世中的女子,有那个黑暗时代的烙印,冷漠疏离,懂得保护自己却又十分渴望向往光明。所以我为她取了个昀字为名。

昀,如光也。

她本是一个如光一样灿烂耀眼的女子,可是却不得不敛去一身光芒,努力地生存,与坎坷的命运抗争。

华云罗是冰写过最心疼的女主之一,明明平平淡淡的行文却曾经几次写到自己心也发闷,泪也跟流下来。因为她的苦在心里从来不说,还用微笑来面对这个世道。

苦也笑,悲也笑,欢也笑,痛也笑…

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和华云罗这样一个美丽倔强又智慧的女子。

第六十七章 月下之人

2014-9-2 11:10:48 14680

清晨,轻雾弥漫。云罗站在太子府的偏门前看着下人把元嗣扶进了马车中。元嗣面色苍白,披着一件玄色披风将空荡荡的断臂遮住。他精神好了许多,干净的面上有云罗曾经熟知的英武与磊落之气。

这几日朝夕相处的照顾,兄妹两人说了从前不曾聊过的话题——父亲。兄妹两人说了许多,也明白了华凌风曾经的为难,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乱世流离中的确不好去寻她们母子二人,可是他却始终不曾忘记她的母亲。

云罗这才想起他初见自己时的老泪众横。原来这个世间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此虚伪惺惺作态。

而她,终是失去了一位深爱她的父亲。

元嗣决定去养好伤,然后再继续远行拜师学艺,学成一身不需要左臂的功夫。云罗知他能振作已是难得可贵,自是极力支持。只是如今兄妹又要再次分离峥。

元嗣进马车的那一刹那不禁回头看了檐下清清冷冷的云罗。她一身素衣,身若扶柳,柔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是这一场家国剧变,自始至终却唯有她一人独自撑了下来。

元嗣唇动了动,面上愧疚一掠而过,千言万语想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云罗对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大哥好好养伤,不必担心我和元青。客”

元嗣嘴角扯了扯,扯出了这些日子来第一个笑容。云罗见了笑得更美了。

苏晋走来,看着马车缓缓驶离太子府。两人静静站在檐下一语不发。一如曾经在梁国生死逃离的那些日子里,不知前路更无法安然入睡,只有相对而坐沉默直至天色发白。

“你将来要如何打算?”苏晋问道。

云罗抬头定定看了他良久,忽地伸手握住他的修长秀美的手。在他白皙的掌心她依稀摸到了曾经的旧伤。

那么深可见骨的伤痕,那惊心动魄的一杀,那么痛彻心扉的一夜…细细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轻抚而过,仿佛是抚在他的心弦上。

一路至今,两人历经生死,有些话不必再多说什么彼此便能懂了对方。

她黝黑的明眸看着他一双阴柔好看的眼睛,轻声问道:“阿晋,你当真会保护我吗?”

苏晋点了点头。云罗眸光一暖,点了点了头,道:“那阿晋以后不能伤我害我,更不能轻易离开我的身边。”

苏晋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好。”

云罗微微一笑,素白绝美的脸上容光倾城。她转身,声音柔和优雅:“阿晋有空替我查一查,是谁在元嗣的药中下毒。”

太子府又恢复了平静。一切井井有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华元嗣断臂之后,她因为要日日照顾就住在了太子府的西院中的浣纱阁中。因为离前院近些更加方便些。如今元嗣出府养伤她便照旧住了下来。太子妃也不曾命人让她搬回到侍女下人们住的地方。

毕竟名义上,她依然是有品阶的奉仪。

春光流转,不知不觉云罗已在晋国过了一个春。从初春寒雨萧瑟到暮春茶靡花开尽,不过是两三个月却已是天翻地覆。云罗送走了元嗣,日子陡然安静下来。

元青过了这个春已经八岁了,按礼不能再时常见了她。云罗于是时常偷偷去前院与他见一面。为他带去自己亲手做的甜食,然后询问他读书如何,夫子可曾打手心。

可喜的是元青颇刻苦,学业上甚得夫子赞赏。武功上苏晋有空也时常调教他。在武学上元青甚是有天分,身形灵活,聪颖非常,看来将来文武全才指日可待。云罗看着他乖巧懂事放下一大半心来。

有一日她又去见了元青,元青忽地问道:“姐姐,你不想见了李叔叔是吗?”

李天逍与元青之间颇有些缘分。元青习惯了叫他李叔叔,怎么也改不过来。

云罗心中一动,问道:“为何这么说?”

元青吃着她做的甜糕,鼓着腮帮子疑惑问道:“那为何前日李叔叔还问我姐姐最近可好?难道李叔叔不是和姐姐每日都见面的吗?”

云罗微微一笑,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神色,答非所问地道:“该见的时候自然会见到的,不急。”

元青想了想,又皱眉道:“姐姐,我还看见凤哥哥了。他这几日都来府中。”

云罗面色不变,淡淡“嗯”了一声。

元青小脸上有愤然之色,哼了一声:“他唤我,我没理他!以后也不会再理他!”

小孩子的爱恨总是最显而易见,眼中揉不得一点沙子。云罗微微一笑,轻抚他脑袋良久不语。

凤朝歌…她亦是许久不曾见到他了。也许有一天她会好好再会一会他。她看看着院中红消翠减,绿荫遍地,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

茶靡花开尽,夏天姗姗而来,天气日渐炎热。太子府中植了不少树木,一片翠绿浓荫,到了晚间夜风习习甚是凉快。李天逍喜欢音律,一到晚间便请了府中的乐师在前院中弹奏从长安传来的时新曲调。府中的谋臣良将们则在一旁饮酒畅谈国事。有时李天逍兴起之时便会亲自上台与乐师们一起调笙弄萧,直至深夜方罢。

寂静的浣纱院中时常能听见每夜从前院传来的笙箫歌吹,宾客喧哗。云罗独坐在窗边时常一听便是一晚。

他当真不再强逼了她,只是将她安放在太子府中,仿佛忘了她。

云罗对镜默坐,镜中的美人倾城绝色。她捻起一枝梨花玉簪轻轻簪在了如云的鬓边,微微一笑,刹那间镜中春色回还,媚色无疆…

夏夜蛙声阵阵,一队侍从撑着精致的宫灯在低头躬身在前面引路,他们身后领着缓步而来的李天逍。他白皙的面色上带着酒席方归的些许微醺。他一身朱红深衣,红色如火,衣上的庄重的玄色绣纹却将这红一分轻佻生生压下。

他对一旁的相陪的苏晋,道:“今日晋公子觉得本殿的重云散有几分火候了?”

苏晋淡淡道:“殿下只知皮毛而已。”

李天逍一怔,不由畅快哈哈一笑,拍了苏晋单薄的肩头:“晋公子说话还是这么直接。”

苏晋眉头皱了皱,侧身挣开他的无意中落下的手,清冷道:“内院已到了,殿下好生回去歇息吧。苏晋告辞。”

李天逍一看果然已到了内院。他回头,眸光熠熠,忽地问道:“晋太子当真不愿回故国?”

苏晋正要走,闻言回头冷笑一声:“故国已灭,何来故国?殿下不要拿晋与凤朝歌相提并论。他不配。”

李天逍失笑:“凤朝歌素有才华,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想回国复仇自然情有可原。晋公子未尝不能有大志。”

月色下苏晋俊魅的面上清冷无波。他冷冷淡淡道:“晋没有大志,只喜欢弹琴。殿下需要晋在身边尽力,晋便来了。别的无所求。”他说罢行了一礼转身翩然离去。

李天逍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摇头轻笑:“无所求吗?恐怕不见得。”

他想到此处忽地心中一动,走到了檐下看着不远处隐没在树影中的那一方楼阁。一旁的林内侍上前,试探问道:“殿下今夜要去哪里歇息?”

李天逍想了想,摇头道:“罢了,哪都不想去。今夜就去书房歇一晚。”

他正举步要走,一旁的侍从忽地“咦”了一声,失声道:“这是什么?”

李天逍循声望去,只见檐下一条潺潺而过的小溪上顺流漂浮着一盏盏十分精致的荷花灯。这荷花灯比寻常见还小许多,上面一点火烛随着夜风摇曳,远远看去犹如天上一点点明亮的星子闪闪烁烁十分可爱。

荷花灯越来越多,星星点点顺流而下,为这个夏夜多添了了几分不一样的静谧安详。回廊下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静默下来,看着一盏盏荷花灯随水飘走。

李天逍忽地问道:“是谁放了荷花灯?”

侍从们面面相觑回答不出。李天逍见荷灯渐渐少了,忽地大步向前方走去。侍从们一见急忙跟上。太子府中后院中有一条环府的溪流,水源是从后山腰中开凿引干净的山泉水,穿过太子府最后汇入太子府后苑外的湖中。

这条经过人工刻意修成的精致小溪曲曲折折,一旁的花树草木疏朗有致,有种曲径通幽之感。李天逍走了一段却还看不见放荷灯的人,好奇心顿起越发要探个究竟。

他一路拨开阻路的花木,终于见了到了月下的人。

月光皎皎,流水潺潺。白衣墨发的女子跪坐在溪边,她手中托着一盏荷花灯闭目低头默念着什么,然后虔诚地把荷灯放入流水中。她三千如云青丝只用一根梨花簪绾住些许长发,余下披在瘦削羸弱的肩头。长发及膝,柔顺披在身后,慵懒中带着不似人间的出尘。月光照在她的面上,从远处看只能看见她半边的精致美丽的轮廓。她身上雪衣浸染了月光,月华如练在身上流转,美得似月宫落下的仙子。

美人如斯,连岁月都忘了流转。

她放完了荷灯,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欲走。

“云罗。”他终于忍不住唤道。

月下的人儿一怔回头看向声音来处,不期然看见花树旁的一身朱红深衣的李天逍。在夜的洗练下,红衣深衣将他白皙俊美的容色衬得越发如魅。

她眼中掠过讶异却适时掩下,婷婷袅袅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太子殿下。”

李天逍走到她身边,看着在水中打转随水而走的荷灯,微微一笑:“原来放灯之人是你。”

他靠近,闻到了一股极雅致的香气从面前的人儿传来。他心中一悸,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云罗看着荷灯渐渐远去,眉心轻愁聚拢,轻声道:“听说荷灯能把人的心愿送到河神身边,所以妾身今夜过来放灯,但愿河神能听见妾身的心愿。”

李天逍抬头望月,月色皎洁,月下之人却愁绪满怀令人无法轻易就此离去。他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云罗抬头,一双美眸直视他,却不语。她的眸子很美很亮,仿佛能看进人的心底,可是却带着一种说不出淡漠与凉薄,仿佛眼前一切都与她无关。这样奇异的眼神令他不得不眯起眼,等待她的回答。

云罗淡淡一笑:“妾身还有什么心愿呢。只愿大哥能早日康复,元青能早日长大成人。”

“那你呢?你放这么多荷花灯,难道就没有你自己想要达成的心愿吗?”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却并不令他觉得欢喜,反而有一种深深的失落。

云罗轻声一叹转身便走。夜风中传来她柔柔的声音:“妾身自己没有什么别的想要达成的心愿。”

“云罗。”李天逍见她身影渐渐远去,不知怎么的唤了一声。

离去的人儿停下,回头静静看着他,目光明澈。她道:“夜深了,殿下回去歇息吧。”

李天逍想了想,忽地道:“夜深了,本殿送你回去。”

云罗皱了皱秀眉,良久才道:“好吧。劳烦殿下了。”

李天逍忽地松了一口气,俊颜上含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上前扶着她的手道:“走吧,这路不好走。”

云罗点了点头,柔顺地跟在他身旁。侍从们赶紧上前打了灯笼照着这一条素日鲜少人走的路。夜风温柔,草木的馨香飘荡在鼻间,混着她身上淡雅的香气有种特别的气息,令人久久难忘。

他仿佛忘记了这便是熟知的太子府,走过的路也似乎不一样了。她就在身边,虽然一语不发。可是他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感觉到她手上的沁凉。

生平第一次,他忽地想眼前的路永远就这样走下去。可是很快浣纱阁便到了。

云罗放开他的手,静静施礼,轻声道:“殿下请回吧。”

李天逍笑了笑,对她道:“无妨,我在这里瞧着你进去。”

云罗看了他一眼,露出浅笑,衣袂翩然间她转身离去。

他忽地看见她的脚,不由皱眉:“云罗,你的鞋子呢?”

云罗一低头,急忙用裙裾遮了其中一只嫩白的脚,脸色微红,喏喏道:“方才丢了…”

李天逍从来只见她冷淡寡言的样子,从未见她如此小女儿情态,不由失笑,上前摇头道:“你早该说的。怎么一路忍到了现在?”

长长的裙裾遮不住她的白皙如美玉的脚背。云罗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脚,有些羞恼道:“一会就到房中了。殿下快些回去。”

李天逍看着她脸上的红晕,忽地胸臆间升起一股生平未有的大胆,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低头在她耳边道:“本殿偏不回去!”

云罗只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已伏在了他温热宽阔的怀中。她抬头看着上方含笑的那双俊眼,唇边勾起一抹淡得看不见的笑,终是静静伏在了他的肩头。

李天逍笑了。

身后的侍从见状更深地躬下身,分守在两边,贴心地为他们关上院门。

风簌簌,不知哪来的歌吹悠远飘荡在夜空中。他抱着她穿过回廊楼阁,她如一只白蝶轻得没有一丝分量,可是他抱着他犹如抱着千金珍宝,珍而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