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着。从河间府一直到了晋京,几百里的行程,一路走一路下。云罗缩在了囚车中,随着囚车摇摇晃晃在官道上行进着。细雨飘飘,前边天边终于露出一点光亮,看来这雨天也到了头啊。

云罗听着押解的士兵与女狱卒猥琐的声,擦了擦迷了眼的雨水,声音沙哑,问:“到晋京还有几日?”

女狱卒正与押解士兵们说着荤话,兴致正好,猛地被打断,不高兴地喝道:“问什么问!该到了就到了!”

押解士兵们这几看着云罗一声不吭缩在囚车中任风吹雨淋的样子,此时见她开口问话,不由注意力都转到了她的身上。

“听说这是皇上最宠爱的华美人呢!”有士兵猥琐地笑着道:“不知道尝起来滋味如何,是不是与别的女人不一样。”

“你活腻了啊!万一被人听见呢!”有胆小的士兵呵斥道。

“怕什么!左右都是罪妇了,说两句又不打紧。”押解士兵笑嘻嘻地说,一双眼不停地往囚车中那单薄的身影瞥去。

许是这几日押解辛苦,士兵们都纷纷对着囚车中那狼狈的女子窃笑起来,各种不堪入耳的话飘入了她的耳中。

囚车中,云罗苍白的唇一勾,笑了笑。

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落地凤凰不如鸡,大抵就是这般道理。当你一朝高高在上,手掌权柄,你便可生杀予夺,唯我独尊。若是他日落难当真便什么都不是。

便如今日一般,那一双双眼睛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尝一尝这曾经伺候过皇帝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惯了,说得再难听都不过是耳旁风。她身份万重,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芳菲楼中那倚栏卖笑的华云罗,多少难听的话都听过,多少苦头都曾吃过。

眼前这些当真不算什么。

“你们可听说么?听说这女人还敢矫诏调兵!啧啧…这胆子可不小!”有人说道。

“听说是为了救她的兄长,她的大哥是守了衢州的华将军…”猥琐的调笑声小了下去,看向囚车中的目光多少带了一点怜悯。

而囚车中的她却恍然未听见众人或褒或贬的议论声,只看着那渐渐近了的晋京高高大大的城墙。

她又回来了,只是不知等着她的到底又是什么。

囚车到了晋京时天色已全黑了。云罗一路淋雨,在入京之时开始打起了寒颤。七八月的炎热天气,她浑身寒颤不停。她知道自己糟糕了。

押解囚车的人将她交给了几个内侍模样的人便匆匆走了。她手脚皆是镣铐,任由内侍拖着,昏昏沉沉不知自己将去何方。她直觉自己走了很长的路,手链脚铐早就磨得她纤细的手脚,一圈鲜血淋漓。

她只知道自己最后被丢入了一处阴暗的房中,再也无人理会。

来到晋京的第一个夜,她浑身一会冷一会热,迷迷糊糊地地靠在墙边沉沉睡去。

她睡了很久,梦见了母亲,梦见了小时候,也梦见了芳菲楼,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她又在梦中细细活了一遍。千滋百味,酸甜苦辣,此时体会,苦的更苦,甜的则因为知道自己终将失去,所以亦是苦的…

“起来了!”有人在耳边对她喝道。

她迷迷蒙蒙睁开眼,眼前有阳光从窗棂中射入,刺眼非常。她不知这是第二日还是第三日的白天,也不知自己睡了到底有多久。她只看见眼前站着的内侍人影憧憧。

内侍咒骂:“懒鬼!怎么的不起来!”

她想挣扎起身都无法。他们前来拖她,可是触手却被吓了一大跳,只觉得触手滚烫。云罗伏在冰凉的地上,看着他们惊讶的眼神静静地笑。

内侍们被她奇异的笑容给吓得连连后退:“快去禀报吧。不然真的死了人…到时候我们也吃罪不起!”

不过一会儿,在眼前的人顷刻间走得空无一人。云罗长吁一口气,又沉沉陷入了睡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扶起她,为她擦去额头的虚汗,为她灌入苦涩的药汁。

云罗被药苦得连连呛出,无法吞咽。

耳边传来熟悉焦急的声音:“华美人喝药吧。你如果不喝真的会死的!”

死?

她在迷迷蒙蒙中听到这个冰冷的字眼,已涣散的神智似又回来几许。她靠着那个人的手,慢慢地艰难地吞咽喂来的苦药。

有人轻抚她手腕被铁镣的伤处,落泪纷纷,哽咽道:“华美人,你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呢…皇上真的太狠心了…”

轻轻的啜泣是为了她而哀伤。她心中轻轻一笑,药力袭来,她又一次沉沉坠入了沉沉的睡梦中。而这一次梦中也无风雨也无晴。

云罗的高热真正退去是五天后的一个清晨。她睁开眼,看着四周破旧的模样,长长轻叹一口气。

“华美人醒来了!”房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云罗吃力看去,只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匆匆而来。

“是你。”云罗苍白一笑:“沉香。”

沉香赶紧放下手中的药碗,上前探了探云罗的额头,长吁一口气:“还好,华美人挺过来了。”

云罗起身,靠在床边,打量了四周,清清冷冷一笑。她忽地道:“他还真的饶我不死。”

沉香听得云罗这么说,沉默了一会道:“华美人,皇上他…”

她眼中带着云罗熟悉的怜悯与叹息。云罗轻咳一声,笑了笑:“提他做什么呢?左右是我负了他。他没赐我一死就算是便宜了我了。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沉香眼中黯然,正要说什么。房门口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华氏云罗贬入冷宫,无旨永不得出宫,钦此!”

房中的两人顿时沉默。

内侍步入房中,扫了两人一眼,冷冷道:“华云罗接旨!”

云罗从床上吃力下床,跪下,不过是简单的一个动作却令她病后的身体冷汗涔涔。内侍将明黄的圣旨放在她的手中。

忽然,他冷冷又开口:“皇上还有口谕,着令华氏云罗前去叩谢圣恩。”

他说着,身后走来两个内侍,为她手上脚上都上了铁镣。一动,哐当作响。

云罗一怔,内侍已一扯铁镣铐,冷声喝道:“还不赶紧走!!你以为你还是华美人娘娘吗?你是罪妇!”

沉香见云罗要走,担忧地上前轻扯着她的袖子。

云罗一回头,看见桌上破败的铜镜中自己的脸,苍白瘦削,再无往日一点光彩。铁镣加身,连走路都艰难。她浑身狼狈。

这样的她,他见了也会最终生厌吧?也好,见了最后一面才能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她吃吃一笑,挣开沉香的手,轻叹:“我是该去谢谢他饶我不死之恩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谢主隆恩

2014-9-2 11:11:25 5216

她吃吃一笑,挣开沉香的手,轻叹:“我是该去谢谢他饶我不死之恩的。”

沉香被她的笑刺得心口一窒,不由更紧地拽住她。仿佛她这一去就再也无法回还。

内侍不耐烦,狠狠拽了她一下。云罗踉跄一步,由着他们簇拥拖着向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去。身后传来沉香黯然的长叹声。

她一步步的走,再也不回头。

…玑…

天光刺眼,像是陡然在眼前泼了一盆血,满眼都是腥红的颜色。云罗刚大病初愈脚步虚浮绵软,走几步便踉跄跌在地上。内侍不耐烦,怒骂呵斥不绝于耳。她挣扎站起,随着他们慢慢地走。

一路宫殿渐渐清新如昨,处处皆往日走过的路。她终于辨认出内侍要将她带去什么地方。

原来是李天逍的宫殿——永和宫崇。

彼时是正午,日头升到了头顶,烘烤着大地万物。热浪扑来令人都几乎窒息。云罗病后虚弱尚不觉得热,几个内侍走了几步就汗水涔涔。原本人来人往的宫殿之间因炎热而变得清冷许多。

终于到了永和宫的殿前。内侍一扯她的镣铐,冷声道:“皇上还在御书房中处理政事,你在这里跪着等吧!”

云罗慢慢跪下,青石板上滚烫。她犹如一具人偶木然无表情。

时辰慢慢滑过,偶尔走过的宫人都用鄙夷与惊异的目光打量着跪在永和宫殿前的狼狈女人,有的人认出她是谁,纷纷幸灾乐祸地窃笑起来。云罗盯着青石板上雕刻的祥云龙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日头越来越烈,她身上汗水涔涔流出,这时她流出的都是虚汗。

她眼前开始模糊,脑中渐渐眩晕,多跪一刻对她高热刚退的人来说都是酷刑。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云罗以为是李天逍终于来了,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回头。

身后的人一身大红凤服宫装,头上朱钗满头,却不是他。她眼中的光芒淡了下去。

皇后微微一笑,头上明晃晃的凤簪在日光下这么刺眼。她笑了笑:“华美人怎么跪在这儿呢?”

云罗苍白干裂的唇一勾,声音嘶哑:“臣妾…来谢恩的。”

皇后笑了,杏眼中皆是得色:“是啊。是该来谢皇上恩典的。矫诏调兵按理是要诛九族的。云罗,你可还有九族可诛?”

云罗浑身一颤,九族…她如何还有九族?!

她抿紧唇一声不吭。

皇后仿佛还没有失去兴趣,慢慢在她身边踱步,精美的凤服下摆轻轻掠过她的手指,金丝银线划过,刺啦啦地疼。她木然看着,一动不动。

“华美人,本宫若是你就死了算了。你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个样子怎么还能看出当初艳绝天下的华云罗的半分样子呢?你这样出现在皇上面前,恐怕皇上最终会厌弃了你。”皇后柔柔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来,敦敦善诱,当真是贴心之极。

云罗冷冷一笑,问:“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轻叹一声:“本宫的意思是,你若是连累到了你的两个兄弟…”

云罗失笑:“不劳皇后娘娘放心,云罗一人做事一人担。”

“好吧。”皇后叹了一口气,“本宫只是好心提醒你。你不后悔便罢了。”

云罗猛地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皇后。

皇后冲她嫣然一笑:“一切由华美人决定吧。本宫不多说了。只是人死如灯灭,若一人能承担所有罪过,皇上必不会加罪与华美人的家人的。”

她看定云罗,红唇殷红如血,一开一合:“这点本宫可以保证。”

云罗定定看着眼前笑容满面的皇后,八月的骄阳下她却仿佛坠入了冰窟中。

落井下石她不稀奇。只是眼前所见所听的,皇后的话分明逼着她自裁在李天逍跟前。

是什么样的嫉恨令皇后如此紧逼不放,一步步,如跗骨之俎逼迫她不入黄泉不甘心?!她双手撑在滚烫的石板上,慢慢地扣紧,指尖划出血都不自知。

“华美人好好考虑考虑。”皇后笑着转身,对宫人曼声道:“回宫!”

香风远去,皇后已带着宫人浩浩荡荡地回了中宫。

头顶烈日当空,云罗抬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糊了眼前,一片迷糊。她想笑,笑这苍天无眼。苍天若有眼,怎么能这样一次次逼着她入绝境之中?!

她可以死,只是死了之后呢?失了一臂的大哥华元嗣和尚在太学中的华元青又该如何?

不!她不能死!!不能被皇后的三言两语唬着就这样轻易死去。

若眼前这条路是遍地荆棘,一地脏污的人心,那便是让她苟延残喘,跪着都要走下去!想着她眼中熊熊燃烧怒火,挺直腰杆,静心等待。

也许,会有最后一点希冀。希冀那一人再为她展开庇护的羽翼。他若如人人称颂的那么英明神武,当知那三千兵马死的并不冤枉,她为衢州陷落多撑了三日。

三日之功,但愿能换得他一点慈悲。

她要的不多,只愿他听她一言,多看她一眼。哪怕一眼就好。

日光渐渐从炎热到了柔和,最后日暮西山,永和宫前始终没有出现那一道明黄身影。云罗脸色已煞白,摇摇欲坠。

一天跪下来,她不脚已麻木无知觉,炎热的地气开始从膝上渗入骨中。这样反反复复湿热煎熬中,将来她这双腿必是要废了吧。

终于,在日暮时分她看见一顶明黄华盖逶迤而来。

他来了。

云罗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宫人簇拥着李天逍慢慢走来,近了,近了…他离她这么近,仿佛触手可及,可是还未等她看清,他就冷然走过她的身边,徒留一个冷冷的明黄身影。

“罪妇华氏谢主隆恩!”内侍唱和道。

云罗定定看着那一抹明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入殿中,忽地笑了起来。

“磕个头谢恩啊!”内侍呵斥催促。

喉咙中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堵得心口发闷。她笑着笑着,慢慢伏地,心底似有什么声音裂开再也不复还。

“谢…主隆恩。”她吃吃地笑,眼前殿门重重关上,她笑得满脸泪痕。…

“朕想来送一送你…云罗,你可欢喜?”

“云罗,你可欢喜?…”

她怎么不欢喜?!他向来待她当真是好。只是往日种种恩爱,如胶似漆,如今成了今日锥心之毒。

她知他恨她怨她,逐入冷宫是他最后的仁慈。只是今日看来往日情意都够不上他的帝王之尊半片衣角。

情爱算什么东西?!她还没忘,他已全然抛却,甚至看都不看在烈日下苦苦跪了一天的她。那曾经被他捧在掌心呵护之极的人儿。

金娘说过,这世间本没有生死不渝的情爱一说,不过是男子贪恋女子的花容月貌,窈窕身段,所有甜言蜜语,千金珍宝馈赠为的也不过是那片刻的欢愉。

她自是不信的。只是今日看来原来都那镜中花,水中的月,风雨一来,往昔重重烟消云散,不复还。

太和殿前内侍看着她如疯了一般地笑,一个个惊疑不定,这女人跪了一天该不会是被日头晒得疯了不成?!

“你笑什么笑?!”内侍上前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

云罗笑声未歇,只是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个殷红的五掌印。她捂着脸笑着看着那扇紧紧关着的殿门,声音嘶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他!皇上!…皇上!”

内侍见她疯了一样要爬向前,不由互相使了个眼色将她往后拖去。

“皇上不是让我来谢恩的么?难不成就不想见见我…”她笑得一声声,几乎声嘶力竭。

她笑声癫狂,凄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前幽幽回荡,内侍们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将她口中堵住。她一便挣扎一边笑,任由内侍拉扯着她向宫外而去。

终于,那扇殿门打开,有内侍冷冷道:“皇上有旨,罪妇华氏进殿面圣!”

拉扯的内侍这才松了一口气,将云罗往地上一丢,纷纷避之惟恐不及地走了。

云罗慢慢停了笑,擦干脸上的泪,拖着手脚的铁镣慢慢踏入了那两扇高大的殿门中。

她又一次入了永和宫。只是这一次是以罪人的身份走进。幽幽熟悉的香气扑入鼻间,触目所见皆是平日的奢华摆设。他就端坐在殿中,换下一身沉重的龙袍,着了一身玄紫的常服。

似乎依旧是曾经花间执着碧竹箫含笑看向她的翩翩男子。只是今日不同往日,他冷冷看着她踉跄而入,一眨不眨。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在衢州朕问你可服,你不是已服?”他问,漆黑深邃的眸中是她不熟悉的痛恨。

那曾经笑意朗朗的俊魅眉眼不再有半分怜惜,更没有她所能期待的爱怜。她早就料到私自矫诏调兵入衢州一举定会引得他龙颜大怒,只是当日事急,也不曾料到他竟连那一点恩爱已断尽,只恨不得看到她如此惨状才能消透心头之恨。

她抬起煞白的脸,盯着他的眼,一双幽幽的美眸奇异神色令他看得不由一皱剑眉。

现下跪地的女人当真是他所知的柔弱的华云罗吗?那眼底静静燃烧的一点光又是什么?

云罗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个机会,若是失去了从此以后就真的一败涂地,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