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罗扶了扶额,懒懒地笑:“哪有这么娇贵?人都说春困秋乏,怎么的我倒是犯起了夏困,每日恨不得到哪都有床。”

她说着边说边含笑起了身。华元青不赞同地看着她还稍嫌苍白的脸,摇头:“姐姐的身子还没恢复元气,改日再请太医来为姐姐诊脉…”

他还没说完,刚站起身的云罗脸色猛地煞白,浑身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华元青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牢牢扶住了她。

“姐姐!”他惊呼道:“姐姐你没事吧?”

云罗只觉得眼前一片黑茫茫,脑中更是晕得不知东西南北。她握住华元青的手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我…没事。”

华元青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扶着云罗躺在床上又拿了被衾细细将她盖好。他忧心忡忡地看着云罗分外煞白的脸色,道:“姐姐,我去请太医来看看。你这几日脸色很差!”

他说完起身就要走。云罗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轻笑:“姐姐没病,不用麻烦太医了。”

华元青一听脸色微沉,恼火道:“姐姐!若是连你都不心疼自己,还有谁会心疼?姐姐每日为了他的国他的江山费心费力,他可知道姐姐的一分好?难道姐姐还在期盼他回来心疼你?”

云罗诧异地看着突然生气的华元青,特别是听到最后一句,手一颤,慢慢放下。

她垂下眼帘,恍惚地道:“是啊,难道我还在等他回来心疼我么…”

华元青见她脸色陡然沮丧,心中一拧,跪坐在她的床前矮凳上,急急道:“姐姐,别伤心了!他不值得你伤心。”

云罗抬起乌黑明澈的眼眸久久看着他,摇头道:“值不值得不是由外人说的。我与他的事,青儿以后不要再管了,好吗?”

华元青见她神色郑重,心中气苦,道:“难道以后他无论对姐姐怎么样,姐姐都是心甘情愿吗?”

云罗看着他年轻稚气的脸庞,轻笑叹道:“朝歌不是真心伤害我的。他伤我一分,他心里更痛十分。若说他是恨我口不择言伤了他,倒不如说是他恨自己无能为力。姐姐明白他,所以不恨。青儿不明白他自然会恨他。”

华元青陡然无言以对。

情到深处无怨尤。要怎么样的情深无悔才会像她一样这么全然相信不离不弃?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更加糊涂了。

良久,华元青垂首起身:“我去请太医。”他说完匆匆出了房。

云罗目送他离去,眸色黯然。

过了半个时辰太医还未前来,云罗在绣阁中歇息。忽然院中有人断喝一声,随即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云罗被惊动,问房外的侍女:“到底出了什么事?”

侍女连忙道:“奴婢也不知,奴婢这就前去看看。”

过了一会侍女与管家同来到了绣阁门前。

管家隔门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是那个前些日子来的柳狂生又来了。不过这一次他前门被门房赶出府又悄悄从院子侧门进来。如今被院中的守卫抓住了正在痛打呢!”

云罗一听哑然失笑。她想到的不是柳狂生怎么的这么不死心,而是疑惑李天逍怎么会派这种一根筋到底的固执读书人来劝她呢?

她能想象柳狂生被院中侍卫痛殴的情形,叹了一口气忍着身上的不适起身道:“让侍卫们别打了。万一打出了人命就不好了。另外,我再去见见他吧。让他死了这条心。”

她说着披衣起身,由侍女领着到了花厅中。柳狂生被几位如狼似虎的侍卫拖着到了她的跟前。

云罗看了一眼地上的柳狂生。他已被侍卫打得鼻青脸肿,头上的儒士帽与儒巾也七零八落的,那样子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

她摇头轻叹:“柳公子何必这么固执呢?本宫不将你关入牢房中定你一个奸细罪名已是开恩。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柳狂生擦了鼻下血,抬起肿胀的头,忍着痛正气凛然地一字一句道:“若能让天下太平,小生我就算赴汤蹈火又有何妨?!”

云罗心中一震,久久看着他那张平凡无奇的脸。

柳狂生站起身来,傲然道:“我虽不过是一介书生,却知天下黎民百姓之苦。自从唐末以来天下大乱,百姓饱受战乱之苦,颠沛流离,民不聊生,难道娘娘没有深受其苦吗?”

云罗垂下眼帘,淡淡道:“这我比谁都明白。”

柳狂生见她意动,大喜过望上前一步却被侍卫牢牢扯住。他大声道:“娘娘仁心仁德,施粥铺让流民有一顿饱饭可吃,一计安民策呈到了皇上跟前。娘娘为的就是百姓。为什么眼前有个绝好的机会却不肯抓住呢?娘娘…”

他一声声情真意切地大声说着自己的日思夜想的大道理。

云罗在心中苦笑。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李天逍要派这样的人来。这种一腔热血的书生她杀也杀不得,杀了反而成全了他一心为民的一世美名。如果与他费心争辩他往往占住大义,动不动就是天下苍生,动不动就是百姓如何。每每对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听多了听久了就算全然不信也会心中触动。

唉…

她以为她最了解李天逍,却不知他亦是明白她至深。他知道她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天下黎民百姓受苦…原来,他都明白她。

云罗眸色深深,问柳狂生:“议和难道就是解眼前局势的唯一办法了吗?”

柳狂生见一向清清冷冷的云罗终于肯回应他,连忙道:“虽然这不是最终解决的办法,但是却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云罗又问:“议和之后呢?天下不归一,战争始终又要再起的。”

柳狂生眼中熠熠,断然道:“那只能等待一位明君。”

云罗淡淡问道:“在你心中,明君就是李天逍吧?”

柳狂生见她直呼李天逍的名讳,面上显出大不赞同:“晋帝陛下英明神武,仁心施政。反之梁皇则比不上他。将来谁胜谁败一看便知。”

云罗摇头,柔柔道:“若我在,李天逍未必能胜得这么容易。”她眸色深深,口气依旧清淡无痕:“哪怕我知道终有一天他是天下之主,但是我也要让他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东西、有些人不是他一句话想要就能夺走的。”

“这天下分量太重。他若不费尽千辛万苦得到,将来又怎么能善待天下百姓呢?”她挥了挥手:“柳公子回去吧。你劝再多也是无用。再来,我就不客气了。”

柳狂生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方才云罗那一席话简直惊世骇俗。

她不肯议和竟然是因为这个?!

可她又有什么资本信口开河说:若她在,李天逍未必能胜得这么容易?!难道她自认为可以左右天下战局?…

柳狂生被侍卫们拉下。他不解频频回头,花厅中那一位倾城佳人容止端雅脱俗。有风吹来,漫天漫天的海棠花瓣纷纷落下,仿佛漫天下了一场花雨,而她便是花中最美的仙子,淡看世间浮华,纷纷扰扰,不乱于心…

望闻问切。绣阁中只听见水声滴答,屋里屋外的侍女们垂手恭立,华元青站在竹帘外走来走去,时不时探头探脑看着里面的情形。

可是太医换了左手又换了右手把脉却始终不说云罗到底得了什么病。

华元青终于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掀开帘子,问:“到底我姐姐生了什么病?是不是体虚气弱?还是风邪感冒?左右有个什么名才好对症下药啊!”

花白头发的老太医瞪了他一眼不理会他。太医捻着下颌的一络山羊胡子,郑重对云罗道:“皇后娘娘,微臣还得招太医院的几位老院正过来给娘娘把脉才能定夺。”

云罗疑惑:“本宫到底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太医不能直言呢?”

老太医笑眯眯安慰:“皇后娘娘放心,没什么。只是要慎重起见需得几位老院正过来一起参详。”

他说完起身吩咐随从去请。

华元青被老太医这一句唬得脸皮青青白白。他急忙坐在云罗窗前的矮凳上,握住云罗的手急忙问:“姐姐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云罗一头雾水地摇头:“我很好啊。”

华元青见问不出什么,急忙去找太医,一把拉住他的长袖:“太医,我姐姐没什么事吧?”

老太医瞪了他一眼:“华小公子问这个做什么?你在这里与礼不符,快快离开!”

华元青气得哼了一声:“她是我姐姐,什么与礼不符?我就是要留下来陪着姐姐!”

他犯了倔强,坐在锦凳上气哼哼的再也不肯挪窝。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云罗无奈摇头:“随他吧。”

过了一会,太医院的几位院正匆匆前来。一番望闻问切,几位太医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定。华元青紧张万分地盯着他们。

约莫过了小半盏茶功夫,太医院年过七旬的梁院正含笑走来,面上的皱纹笑得像是一朵绽开的菊花:“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皇后娘娘有喜了!”

云罗正斜斜依在锦墩上,一听呆愣住,傻傻地盯着梁院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华元青一听高兴得猛地跳起来:“当真?!”

梁院正笑呵呵地摸着胡须道:“自然是千真万确。因为娘娘有孕才刚一个月,胎像不明显,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微臣们一一仔细切过脉了。的确是喜脉!”

华元青欢呼一声:“姐姐,姐姐!你有宝宝了!”

云罗定定看着梁院正,唇一颤,泪却不听使唤地簌簌落下。

屋内屋外的众人纷纷跪下,恭贺声音时起彼伏。

“恭喜皇后娘娘喜得龙嗣!”

“恭喜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恭贺声在寂静的院中回荡,惊飞了院中几只叽叽喳喳的喜鹊。它们一振翅膀飞入了云际…

云罗不做所措地抚着小腹,声音微颤:“我有孩子了…我的孩子…”

“是啊!姐姐!你有宝宝了!”华元青兴高采烈地道。

云罗欢喜得神情恍惚,握住他的手,重复问:“当真?我有孩子了?”她原本苍白的面上浮起两抹如朝霞似的红晕。那一刹那的容色美得令人窒息。

“是的。姐姐!”华元青亦是跟着高兴,小心翼翼扶着她躺好。

屋中人人都欢喜不已,华管家更是道:“这是喜事!要赶紧禀报皇上!”

“是啊!微臣这就去写喜报!”梁太医连忙道。

“不…”云罗忽然开口。她双眸熠熠有神,环视了一圈众人,低声含羞道:“我要亲自告诉他。”

屋中所有人顿时了然,呵呵一笑,都拿眼看着床榻上那满脸红晕的女子。窗外天高云阔,烈日炎炎,仿佛一眼就可以望见那千里之外的思念的人…

皇后有喜了。

这个消息在京城中悄然传开。皇后素有贤名又乐善好施,一计流民策安定了梁国流民万千,更是深得百姓爱戴。一夜之间,京中处处有人燃放烟花鞭炮,庆贺梁国再添皇嗣。

京兆府伊听了王通判从前边带回的圣意,大喜之下连开三天宵禁,让百姓们与天家同喜同庆。一时京中三天三夜如过年过节一样,百姓们纷纷点灯为皇后祈福。

柳狂生夹在人潮中听着百姓们议论纷纷心中暗惊。

如今她有孕了,一心向梁,更不可能议和了。

他摇了摇头,再也不敢多待趁夜匆匆出了梁国京城,向北而去…

“皇后有孕了?!”御帐中凤朝歌手一抖,手中的军报掉在了地上。

他猛地站起身盯着从京中的来人,手微微颤抖。

“回皇上的话,千真万确。太医院梁院正与几位大人都把脉确诊过了。”来人跪地道。

她,有孕了?

孩子…她有孩子了?

一股莫名的心绪在心中翻涌不熄。凤朝歌目光如刀猛地射向地上的士兵,厉声呵斥道:“胡说!既然皇后有孕,太医院为何不写喜报禀报朕?!”

士兵一愣,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

“退下吧!”凤朝歌冷冷道:“以后不要拿这种些许小事来烦朕!”

士兵唯唯若若地退下。御帐中再无别人。凤朝歌缓缓坐下。

孩子…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孩子呢?他与她的孩子吗?…

他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他侧耳仔细听这才发现竟然是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每一道声音都似乎在说着,她有孩子了,孩子…孩子…

这是喜事。他的皇后有喜了!

他的昀儿为他再孕子嗣了,可是…为什么他竟然这么害怕。…

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呢?

“她有喜了?”潞州城中的临时行宫中,高高端坐在御座上的李天逍闻言忽地一愣,手中的奏折颓然跌在了地上。

“回皇上的话,千真万确。整个梁京中百姓们奔走相告。皇后华氏在梁国中爱民如子,一道流民策活人无数。这流民策将梁国各州县的流民就地安置在州县的荒田劳作。他们以劳力换口粮,州县官员暂时不追究流民擅离乡里的罪责。等到战局结束,再另行遣返回乡。”

“皇上,梁国也打算打持久战了!”

风尘仆仆北归的柳狂生正跪在他面前禀报道。

呵呵,流民策…

李天逍苦笑:“朕有囤兵法,她就有流民策。活学活用,她学得还真快…”

柳狂生忽然抬头小心翼翼看向高高御阶上的李天逍,犹豫道:“皇后华氏还说了一句话。”

李天逍一愣,连忙沉声问:“她说了什么?”

柳狂生连忙伏地道:“皇上,皇后华氏说得极其狂妄自大。小生不敢转告皇上…”

“说!”李天逍沉声打断。

柳狂生一愣,跪地颤颤地道:

“她说,若她在,这一场仗皇上未必能胜得这么容易。”

“她说,哪怕她知道终有一天皇上是天下之主,但是她也要让皇上…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东西、有些人不是他一句话想要就能夺走的…”

“她还说,这天下分量太重。他若不费尽千辛万苦得到,将来又怎么能善待天下百姓呢?…”

柳狂生额上已冒出了层层冷汗。他自诩狂生时常发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但是却不敢这样评价眼前这位旷古君王,也不敢像她一样以天下为局,翻手覆雨的傲然姿态。

他不禁怀疑,那一位总是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倾城女子其实本质一定是极傲极倔的女子吧。不然当初为何要义无反顾忤逆了眼前的君王,背负着骂名跟随着凤朝歌?

行宫的殿中无声。只能听见殿中的铜漏滴滴答答,枯燥地数着逝去的光阴。

良久良久,李天逍缓缓抬头,眸色深深:“好了,朕知道了。”

“皇上?那议和…”柳狂生羞愧道:“是小生辜负了皇上的期望。”

李天逍木然摇头:“朕本没有期望你能说服她。不过是想再试一试。”他长叹一声,悠悠说了一句:“她若是这么容易改变心意,就不叫做华云罗了。”

柳狂生一愣。李天逍已挥手令他退下。

殿中无声,窗外的烈日炎炎却照不透殿中的阴冷。他久久坐在冰冷的龙座上,四顾无人,忽然心中惶惶。

明知她已走,可是为什么此时才忽然感觉到她真的已经远离?明知自己曾经亲口说过,值得她爱的人是凤朝歌,为什么得知她心还是一阵阵地痛。

“常公公!”他忽然唤道。

过了好一会,常公公佝偻着背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皇上有何吩咐?”常公公低头。

“凤儿呢?”李天逍忽然问道,“他来了吗?”

常公公苍老的面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皇上真是神算。凤殿下才刚到了行宫前。奴婢正打算让他梳洗一番再来见皇上的!”

“快!让凤儿见朕!”李天逍眸子忽然亮了起来,欢喜不禁,搓着手道:“快!朕要见凤儿!”

“好!”常公公连忙退下。

过了一会,常公公领着一位锦衣小帽的男孩。他已四岁多了,粉雕玉琢一样的脸上已显露出不同与别的孩童的灵气与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