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那个本该在床上静养着的人,早已不见了踪迹,徒留凌乱的床榻,和点点早已经干涸的血迹。

流波伸手摸了摸被褥,“他应该走了很久,被褥都冷了,要不要去追?”

沉默着,我慢慢的摇了摇头。

莫沧溟的性格太刚烈,他在这么重的伤之下还要执意离开不让任何人知道,就表示了他的决心,追又如何?有什么好说的?

他若想回来,自然会回来,他若不想回来,找也没有用。

“由他吧。”我只说了三个字,心中已做出了决定,也明白了莫沧溟的用意。

走了,或许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不用再被困在无谓的侍卫身份中,不用再想着对神族尽忠,对任灵羽尽孝,在两难中无法抉择。

莫沧溟走了,从此杳无音信,神族的玄武侍卫只是一个空有的虚名,一个在人家聊天时偶尔提及的神秘人。

我没有派人寻找过,也没有打听过,而他,也就象从人间蒸发了般,再无痕迹可寻。

我以最快的时间在神族举行了即位典礼,趁着娘亲和姑姑还来不及反应的空档,带着流波偷偷溜出了神族。

别问我去哪,除了回家还能去哪?

每一夜想着自己的爱人想的辗转反侧想的无法入眠,偏偏神族的规矩一大堆,要学习的东西一大堆,每个人每天轮流着向我灌输着各种东西,不断的有各种苍蝇声在耳边围绕。

所以我跑了,借机和流波缠绵支开了所有人,丢下一纸信笺说去探望家人,族中大小事务暂由老族长代管,和流波两个人包袱款款溜出了神族。

既然我娘正值英年,既然她要留在神族中好好的补偿朱雀白虎两个被冷落了那么多年的侍卫,那也就顺便安慰一下被冷落二十年的神族各位长老好了,有能力有体力有精力不用岂不是浪费了?

一入‘九音’京师,我整个人就象喝多了酒一样,醺醺然的,脚下也轻飘飘的一路朝着皇宫而去,脚步很快,脑子很热,心脏跳的仿佛要从嘴巴里蹦出来。

身法展到极致,我犹如一道光影闪过,在熟悉的宫苑内奔袭,全身上下仿佛有无穷的精力,恨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小院在望,我急切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看着那掩映在绿色中的拱门,心跳加速,人却仿佛被点住了穴道一般。

我离开这里已经半年多了,大家都还好吗?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责怪我的以身犯险?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恨我的大意落入敌手让他们牵挂。

脚下的犹豫,在听到孩童咿咿呀呀的声音后被抛的远远,脚下连点,我的身影飘落在院中。

还是记忆中的地方,还是记忆中的人,一切都和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场景一样,温馨而平和,甜美又充满暖意。

沄逸的霜白,永远那么的清逸飘透,举棋拈子,那侧面的容颜象白牡丹的花瓣一样,带着如水似冰的透明,高贵典雅,不带一点烟火气。

他的举手投足,永远可以让我瞬间失神,只是这一次让我愣神的,是那个微微凸起的肚子。

沄逸的身子不好,清瘦的身体在宽大的衣袍下总是分外惹人怜惜,可是现在数月身孕的他,只见清减不见胖。

发丝轻拍着脸颊,捣乱的在他无暇细致的肌肤上摩挲着,他手指一拈发丝,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沄逸爱棋,或许这是唯一还能看到他心思巧妙布局精致的地方,也是唯一我不制止他动脑的东西了。

一抹烟青,是他身边的背影,似是在看棋,目光却不时的落在沄逸的肚子上,可以看出这身影对沄逸的在乎,对沄逸的担忧。

幽飏的小心翼翼,让我吸了吸鼻子,希望这一次的归来,我能抹去他眉头间的忧伤,他,不能再受伤了。

沄逸的另外一边,是流星沉静着的脸,半年不见,他更加成熟了,身上内敛的气质也愈发的厚重,与沄逸幽飏并身而坐时,身上不自觉散发出来的气息更是不落他们之下。

对面,子衿犹如春天绿柳,散发着淡淡的温柔气息,落子很慢,不时浅笑着。

我的目光不由的搜寻着,那个被他常常抱在怀里的清音呢?哪去了?

“啊……呜……”稚嫩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顺着声音我看到一个圆滚滚的肉团在月栖怀里肆意的扭动着,抓着月栖的头发拉扯着。

死小子,谁让你那么用力的?

月栖只是微微一皱眉,脸上的笑容充满了温暖,由着调皮的小家伙扯着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手指在面前的经书上指点比画,小声的说着什么。

他一边说,旁边的紫色双瞳不住的眨啊眨啊,偶尔俊秀的脑袋点一点,握着手中的笔认真的在纸上写着。

月栖的不再闭门念经让我心中一喜,镜池收敛了所有的犀利,努力的学着,能看到他们一个放下孤僻,一个放下自卑,如此融洽的相处是我最感欣喜的。

淡淡的药香飘了过来,角落里蹲着个灰色的背影,拿着熟悉的蒲扇,一下一下扇着小药炉,另外一只手中抓着一万年不放的书啃的津津有味。

情不自禁的勾起了笑容,什么时候连他都把自己的小药房给搬出来?

当然,还有一个人犹如跳虾般这般窜到那边,不是在呆子身边看看,就是跳到月栖身边逗逗清音,偶尔伸脑袋凑凑沄逸边上,只要沄逸一伸手,立即狗腿兮兮的把茶盏奉上,整个一打杂兼跑堂的小二德行。

夜呢?我唯独没有找到那个艳丽的人影,让我心中不免失落。

啊,他或许又是在弄着什么美食吧,或者窝在树丛间享受着美酒春风,隐匿是他的习惯,所以才没让我看到。

一定是的。

“啪啦……”记忆中曾是锦鲤池的地方传来什么拍打石壁的声音,一个硕大的鱼尾巴展开金色的光芒,洒落点点水渍,水光中英俊的脑袋望了望大家,又悄无声息的缩了回去。

锦渊!!!!

他居然在众人的周围?

这,这太出我的意料之外了,是因为我那句守护之语吗?

心头,酸酸的……

唇角,却忍不住的勾起了笑容。

那个缩回去的脑袋忽然又伸了出来,金色的眼瞳看着我,满满的全是不置信,红唇带着水光呢喃着,“初夜……”

跳虾一样的鹅黄人影蹦到了水池边,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水池里,声音大大的,“不要老是初夜初夜的叫啦,每天都喊几十回,不知道会吓人么?沄逸哥哥经不起心神起伏的,你别老神神叨叨的行不行?”

“初夜……”金色的人影从水中一跃而起,溅了那个犹自说个不停的人满头满脸的水,光溜溜的冲着我直奔而来,沾满水汽的双臂狠狠的抱上我,“初夜,初夜……”

我抱着他全是水的身体,搂着那有力的腰身,忍住心头的激荡,轻抚着他的脸庞,“锦渊最近可乖?”

他委屈的望着我,用力的点点头,忽然捧住我的脸,狂风骤雨一样的亲吻落了下来,侵略着我的眉眼,我的脸。

“啪……”沄逸手中的棋子落了下来,乱了棋局,人已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扑……”镜池呆呆的望着我,紫色的大眼中泪水已经盈满,手中的笔掉在砚上,墨汁脏了他漂亮的衣衫。

“啊……”月栖抱着清音,脚下磕到了桌子,整个人直直的往地上栽去。

我飞身而起,一手捞住月栖,一手将清音接了过来,还不及说话,远端那个灰色的人影端着药罐,傻傻的。

直接落在了他的身边,伸手拿过他的药罐,“呆子,你不烫吗?”

魂魄归位,他甩着手,捏着耳朵,呆滞的看着我,“忘,忘记了。”

我望着他们,深吸一口气,扬起了大大的笑脸,“我回来了,可有人给我迎接的拥抱?”

他们依然木木的站着,只有眼神中闪烁着的雾气在诉说着无声的惊喜,竟象全部被点穴了一般,让我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心疼。

牵挂了这么久,想念了这么久,看到他们都好,我也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目光朝着树梢上溜过,“夜呢,我都回来了,还不来迎接?”

树枝唰唰,回应着我,却不见那艳红从树梢飘落。

我扬起眉头,不解的望着大家,“夜还在养伤?不可能啊,养伤的话你们不可能如此安逸的在这里,他难道已经去做菜了?他的伤刚好,不该让他下厨的!”

我噼啪说着,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话,甚至在我目光扫过的同时,各自悄悄别开了眼,所有的气氛忽然变的僵冷。

我的心,开始一点点的往下沉,忽然冲到柳梦枫的身边,一把抓着他的手,“呆子,你不会骗人,告诉我,夜在哪,夜在哪!?

夜的伤势

呆子的身体在我的动作中跄踉了下,吓的我赶紧松了手,“对不起。”

他微摇了下头,垂下眼皮躲闪着我的目光,“是,是我对不起,对不起你,我,我,夜侠,夜侠……”

他结结巴巴,越是说不清楚,越是口吃,脸不是涨红而是渐渐苍白。

心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让我的心开始慢慢的沉落,坠向无边的谷底,怎么也到不了底。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内疚只会在无法救治病人的时候才会说出来,那不断嗫嚅在口中的对不起,那翻滚在舌尖含糊吐露的夜侠二字,都让我的心隐隐的抽疼了起来。

莫沧溟说过,夜不会有事,我知道他甚至为了还那个人情债,用了神族续命之法,夜不会死,不可能死。

娘说过,我家里很好,娘不会骗我的,我应该相信她。

夜与我同生共死,如果他有事,我一定有感知,一定有的……

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只要他还在,我不求其他任何事,只要夜还在。

深吸一口气,我的手按在呆子的肩头,“没关系,你是神医不是神仙,是我对不起夜,不是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去看他。”

呆子低垂着脑袋,只是摇着,却不说话,让我一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直接握上了我的手掌,不冷不热,一贯平静而安宁的语调,“清音给我抱抱。”

不是子衿,却是沄逸。

看到他的身子,再看看那个在我怀里扭来扭曲象条大肉虫的活泼孩子,不时对着我没轻没重踹上一下,肉呼呼的手指揪扯着我的头发,我坚定的摇了摇头。

别说我舍不得沄逸累,就冲小家伙不知轻重,踹着了肚子扯坏了头发,我都心疼的紧。

沄逸的眼神清透而静谧,凝望着我,“夜侠走了,不在这里。”

夜走了?

自己走的?

“他……”我的声音忽然变的有些沙哑,隐藏不了心中的急切,“他去哪了?”

“不知道!”沄逸抬起与我相互交扣着的手,雪白的手指从我的指缝中抽了回去,留下我空落落的半举在空中,“你要追要找,尽管去吧,不过把清音留下。”

忽然了悟了刚才沄逸的那些话,他在警告我,夜固然重要,但是这里每一个人爱我的心都一样,我若要走,便是伤了大家。

我闭上眼,重重的吸了两口气,再睁开时,已是平静一片。

牵着沄逸的手,“你身子重,我陪你坐坐,你莫要太激动,我怕。”

沄逸凝着的脸有丝放松,在我小心翼翼的动作中慢慢的坐了下来,眼皮未抬,手指拈起面前的茶壶慢慢的在空杯中斟上茶水,我想要帮忙,却被他摆手制止。

水满,沄逸清浅的放下茶壶,朝着流波的方向微微颔首,“远道而来,暂以茶代酒,算是接风洗尘,莫嫌礼薄。”

蓝色的眼瞳闪过一丝光芒,流波淡定的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目光从沄逸身上扫过,每个人的脸上停留片刻,在看到子衿时唇动了动,眼中已有了笑意,“多谢。”

我抱着清音,小家伙已经一岁多了,比我离开前变了很多,容貌也有向子衿靠拢的意思,他先是瞪着圆圆的眼睛好奇的望着我,咿咿唔唔的也不知在咕哝着什么,不过很快,他就扑在我的身上,露出米粒般的牙齿,啃着我的脸,弄了我一脸的口水。

心头暖暖的,我小心的抱着他,心中却是希望能狠狠的搂着,直至将他揉进我的身体里,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他都不在乎,只要能这么抱着,爱着,看着他长大。

一双手,伸到了清音的肋下,顺势抱起了清音,温柔的声音带着两分调侃,“不要乱吃脏东西,不然生病哟。”

脏东西?是指我吗?

怒目而视。

却在子衿春风似水的眼眸中败下阵来,有些歉然,苦笑着,“我似乎又说了承诺而没做到,清音的周岁……”

子衿只是微笑,“回来就好,清音还有很多生辰可以过,他不会怪你。”

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也不会怪我咯?

“那你干什么说我是脏东西?”愤愤的,却是笑着出声。

子衿搂着清音,手指在我脸上蹭了蹭,“你确实脏啊,我可不能让儿子把灰都舔进去了。”

“脏就脏!”我索性站了起来,脸颊贴上他的脸,“来来,大家一起脏,感受下你们妻子的味道。”

我记挂着夜,可我更知道他们记挂着我,前后半年的离开,我被俘之后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是无法安心的,我都没看到,但是我能想象的到。

沄逸没错,他不希望我伤了爱人们的心,如果我刚刚回来就突然转身离去,从此我将再也无颜以对他们。

我不会走,至少现在不会,纵然沄逸不提醒我也不会,这些年这么多事发生,纵然我还是冲动,却已不会不顾他人的感受了。

我很尽量的想要让大家开心,也是真心的不在人前追问夜的去处,可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凝重,还是让我轻叹。

尤其是幽飏和月栖,那种忧伤,愧疚和无言以对,都在一个转身间表露无疑。

月栖远远的看了我一眼,慢慢的后退着,“我,我到了做午课的时间,先,先去了……”

不等人开口,他几乎是拔腿就跑,跌跌撞撞的磕绊着,几次险些摔倒在地。

“等……”揪心的感觉瞬间弥漫,我很想冲上去,可是话音才刚刚出一个字,手背上就被一只清凉的手掌按住了。

对上的,是沄逸不赞同的眼。

强压下心头想要追去的感觉,我僵硬着身体坐下,忽然发现,那抹烟青早不知何时从院落中消失了。

幽飏他,也是不想面对我吧。

“和你谈谈夜侠的事。”沄逸轻轻开了口,声音很冷静。

我的手拉着他的身体,摆摆手,“沄逸,我是急的很想听,但是我更希望你好好的休息完了再说,更何况……”

我的手猛的捏紧,丝丝的撰成拳,“我说过要你不再为我操心的,我不想你耗费心力,尤其是这个时候。”

“我来说如何?”子衿一手抱着清音在我面前坐定,温柔低语。

沄逸点点头,手掌端起面前的药碗,慢慢的吹了吹,轻轻的啜饮着,一丝温暖的笑在唇畔展开,却是对着柳梦枫。

我伸出手,将那个木讷的人扯了过来,按在身前的椅子上,从背后圈抱着他,“告诉我,夜的伤究竟如何了?”

他是一如既往的罗嗦,可是这一次我没有喝止他,而是认真的听着,“夜侠被族长带回来的时候伤很重,筋脉重创,内腑混乱,武功几乎被废;但这些都不是最重的,最重的伤一是在脸上,一是在小腹。”

我忍不住的闭上眼,痛苦的皱起了眉头,不愿想起的往事在他细数的伤势中一一的浮现,只能紧紧的咬着牙,尽量让自己的呼吸不那么的急促。

“脸上的伤因为是刀痕错综,深浅不一,甚至有几刀已经伤了面部筋脉,所以……”呆子说到这,忽然停住了,低头思索着。

“我不在乎。”我的声音平静的不能再平静,“夜的脸无论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千疮百孔又如何?面目丑陋又如何?”

柳呆子歪着脑袋,似是忽然走神了,“他之前服过神族的药,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只是他走的太快,我还来不及拆掉他脸上的棉布,到底会是如何的情形,不好说。”

不管如何,夜的脸只怕是不可能恢复到曾经那样的风华绝代,曾经那样的魅惑倾城,但是在我眼中,在我心中,从来最重视的就不是他的脸。

声音,沉重,“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走的吗?”

“当然不止这一样。”呆子从沉思中醒来,飞快的摇了摇手,“他脸上的伤虽然重,好歹还有治的机会,纵然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我总能慢慢的试,就算不能恢复当初,也不至于无法见人,只有一处的伤,我和师傅都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