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她拍拍他的脸,语气忽然变的正经,“但是嫌弃你。”

这两个字的威力,比讨厌更可怕,俊朗的青年刹那间犹如被点了穴,僵硬了。他的唇微微颤抖着,却被自己很快的咬住,在短暂的失神后,他挤出一丝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么?”

那淡淡的问句,与其说是问她,不如说是自问。

那脸上的表情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空洞,强挤出来的笑意,比哭还难看。

“知道我嫌弃你什么吗?”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不依不饶地在伤口上撒着盐。

叶若宸慢慢坐了起来,背对着她,耷拉着脑袋,“什么?”

“我嫌弃你自作主张所谓的报恩,还嫌弃你自以为是地背地里玩弄手段,更嫌弃你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她越说,他的头垂的越低。

“原来,你都知道。”他一声叹息后,无声。

“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当年那个没头脑的叶若宸,更不喜欢他追在我屁股后面喊着以身相许报恩,可你偏偏这么做,再傻的人都不可能这样,那么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你故意的。”她的声音,通透,带着几分笑,“既然你对夜说崇拜我,我若连这些都猜不出来,岂不是枉被你崇拜了这些年?”

“你听到了。”哑然的声音,短短的停顿后恍然解嘲,“也是,夜哥哥从不多话的人,那些话显然是说给你听的。”

她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肩头,“我只是没想到,你可以嘴硬到这个地步,既然话都说开了,能否不要让我再猜下去,让我听听你真正的想法。”

“既然知道,又何必问?”他固执地背对着她,就是不肯转身。

“即便知道,依然想问。”她平静地回答,“因为我想听,现在只有你我,愿不愿意说,由你自己,愿不愿意改变,也由你自己。”

“你指的改变,是指我们之间吗?”他悄悄抬起头,却仍然不敢转身。

这一次,她给了他个肯定的答案,“是。”

他抓着面前的枯叶,手指搅着,直到把那片枯叶搅烂,又抓上一枚,继续搅着,这样的动作始终重复着,她没有打扰,只在旁边默默地等着。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才转过身,抬起头望着她,长长地吐了口气,“你说的对,有些话是该说明白的,即便我知道了你的答案。”

她有些意外,反问,“你知道我的答案?”

“知道。”恢复了平静的人,连笑容也格外的宁静从容。

她笑了笑,不答。

“你身边出色的男子太多,我没有任何吸引你的地方,也绝不如哥哥们体贴温柔,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吸引你的目光,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记住我,既然这么多年你最怕的就是我提报恩,那我就喊喊报恩,看你落荒而逃,告诉自己也有能让你牢记的地方。”他放开了一切,那掩盖着表面的傻气无声地消失,而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该有的成熟懂事,眼神里还有些坏坏的调皮,“能把你吓跑,他们都做不到,我却能,这让我很自豪呢。”

他叙叙着,她开始沉默,沉思。

“我入江湖的第一个任务,是你;之后两年,为了任务,我要始终查找你的下落,于是我打听你的一切,听着人们谈论你,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常常让我心生向往,若是有朝一日,我在江湖中能被人如此羡慕,那是何等幸事。所以我说崇拜你,哥哥却不知道,这崇拜早在当年就印下,而我为了那个所谓的少主任务,心中满满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上官楚烨。记住一个人会有习惯,而养成了习惯,就很难戒掉。”

她在那双猫儿般漂亮的眼里看到了光彩,那少年懵懂时期的崇敬,那冲动热血的曾经,都在那双眼里写了个明白。

他定定地望着她,“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轻易交出‘杀手堂’?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求你为我母亲报仇?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跟在你身后,一跟就是这么多年。”

最后一句,声音已经涩涩。

只因为——是她。

“如果不是你……”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几乎无法听清,“我又怎么会真的以身相许报恩?”

他展露出俊美的笑容,很轻松的笑容,“当年是傻,做法傻,如果是现在,我会换个方法,但不会改变决定。”

“所以你就从我身边人下手,算计了我一把,是吧?”想起昨夜,她某处就开始隐隐作痛,心底的小火苗簇簇地窜了上来。

“谁让你一见到我就躲,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追我一次,哪怕是追着打一顿。”他帅气地站起身,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嘶了口气,“这么多年,总算也被你追了一次,咱们算扯平了,你打够了发泄够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你还想着混江湖做大侠?”她看着他抓起地上的包袱,潇洒地甩上肩头,忍不住地开口。

他站住脚步,回首,无声笑了。

远山青翠,林间薄雾袅袅,绿意盎然,这乍然的一笑,仿佛在无边的绿色中,忽现一株红花,明艳夺人眼球。

“上官楚烨,你果然不了解我,坚信我会如当年一样傻。”那双眼睛里蕴含着几分落寞,“再多年少时的坚持,都会在岁月更迭中慢慢消失,一如……”他垂下目光,深吸口气,“我对你。”

他摇摇头,“我早就对做什么大侠失去了兴趣,那些话不过说着玩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不适合在这里待了,不然还让你养一辈子吗?”

“那你为什么放话江湖,说‘杀手堂’少主重入江湖?”她皱眉追问。

他愣了下,旋即失笑,“我哪有,只怕是夜哥哥唬你吧?”

该死的,她居然信了,夜那个家伙,又骗了他。

“你信他,因为你从不质疑他,你信他,还因为你也不质疑我真的会干出这么傻的事。”他摇摇头,“所以,你不了解我。”

她能看穿他耍了心眼,能猜测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的他,却是真的不了解他,因为她极少上心过。

一直以来,他的行为导致她始终坚定地认为,他还是那个傻兮兮的少年,还是那个缺根筋少根弦的小鼎鼎,她唯一的错误,是不曾真正用心去了解他,了解他对自己的心。

夜肯帮他,沄逸一直照顾着他,就连柳呆子都乐意出手相帮,可见他们都明白他的心意,唯独她,忽略了他。

说完话,他像是卸下了巨大的包袱般长出一口气,“你想要听的,我说完了,我承认自己故意破坏老族长和爱人的相聚,我也承认是我找几位哥哥帮忙,现在你打也打了,要逼问的也逼问了,我可以走了吗?”

他的潇洒,他的放手,他的不缠不闹,反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这样的他,她从未见过,拿得起放得下,走得了不留恋,很有几分豪迈之气。

她相信自己的眼力,他眼中的喜欢是不遮不掩的,但是他想走的话,也绝不是矫情。

留,因为喜欢她。

走,因为她不喜欢。

不委屈自己,不勉强对方,做想做的事,走该走的路。

这种性格,谁说放到江湖中会让人担忧,谁说他成不了大侠的?

即便这些年的暗恋无果,她依然在他眼中看不到半分怨怼,读不到一丝不甘,冲着她摆摆手,迈步向前走,不再回头。

当他不懂事的时候,追逐在她身边,她却不屑一顾。

当她终于发现他的亮点,引起了心思的时候,他却要离开了,她相信,如若让他离开了她的视线,也必将离开她的世界。

“有句话你说错了。”她在他的身后扬起声音,让那轻快的脚步一停。

“你说你知道了我的答案。”她心思微转,做出决定,“我本来想,如果我忽略了你,不曾好好了解你,那么我想从现在开始好好的了解你,但是我看你的样子,似乎和我想的不一样,看来,你也不太了解我。”

苦笑中,他站在那,“那你想怎么样?”

现在的他,身上还沾着落叶,发丝散乱,一只脚上有鞋,一只没有,配合着那表情,还真是落魄。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放任他离去,数年后,江湖中会不会多一个不修边幅的虬髯大汉。

“想和你好好的互相了解下。”她歪着脑袋打量着他,“考虑下吗?叶少侠。”

他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已经深入了解过了吗?”

那眼中的意思,分明指的是昨晚那一场“深入”的了解。

某人刹那变脸,挥舞起手中的树枝,“谁他妈的教的你,枉你跟在柳呆子身边看了那么多年的书,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别提这个,提起来老娘就想抽死你!”

一见她变脸,叶若宸想也不想,拔腿就跑,“喂,上官楚烨,我还没答应你呢,你凭什么揍我?”

她追在身后,抽着树枝,“凭你技术太烂,回去重新报恩。”

“嗷!”树枝抽在屁股上,某人猛地一窜,“你对哥哥们都好声好气地哄着,为什么对我就这么凶残?”

“你回不回去?不回去我把你屁股抽开花!”

“不回去,你太凶了。”

“啪!”

“啪!”

“啪!”

“夜哥哥、沄逸哥哥、子衿哥哥,救命啊……”

“啪!”

“啪!”

“啪!”

“幽飏哥哥、月栖哥哥,救命啊……”

两道人影,从树林间飞掠向神族,一个在前面逃命,一个在后面抽的开心,间或着传来各种鸡飞狗跳的声音。

“你再打我,我就不报恩了。”

“就你的技术报个头啊,回去再看二十遍书。”

“看书不如你教我啊,我又不懂,到时候又痛的要命!”

“啪!”

“嗷!”

大鱼儿,小鱼儿

小小的娃娃在怀里扭动着,阳光从窗外撒入,打在他的发间,把那金色照射的柔软中泛着光晕,漂亮的大眼睛眯了眯,竟也是迷人的金色。

抱着娃娃的女子揉着儿子的头发,任那嫩嫩的小手揪扯着自己的发,在和娃娃的咿咿呀呀互相对话着。

“啊……”

“别找了,你爹泡水去了,现在你只能玩我,或者我玩你。”

“哇……”

“别指望我带你去找你爹,外面太阳大,热死了。”

“唔……”

“幸好啊,你是个人形,除了脸蛋头发像你爹,没像你爹其他的地方,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自打有这个娃娃起,她就开始忐忑,因为她不确定,到时候出来的到底是一个娃娃,还是一大团鱼籽,这要是一团鱼籽,她岂不是瞬间可以多出几千个孩子?

想到这,任霓裳一阵哆嗦,拍了拍怀里的娃娃,露出庆幸的表情。

如今,儿子平平安安长到一岁,就要庆祝周岁了,只是那个孩子爹……

任霓裳撇了撇嘴巴,自打孩子落地,锦渊的表情就十分诡异,而且时不时地抱着儿子就往水里扑,她抢了许多回,最后只能时刻看管着孩子,生怕那个不靠谱的爹会干出把儿子当鱼丢进水里玩的事来。

娃娃扭曲着表情,在她的怀抱里挣扎着,十分的不安定,一张小脸也憋的红红的,哼哼唧唧。

“别闹了,等你爹玩够了,就回来给你庆祝周岁。”她安抚着娃娃,轻拍着背。

今天,是儿子的周岁,大家都准备着盛大的庆祝,也不知道这娃娃是不是能察觉到自己今天最大,以往乖巧的孩子特别的不安分起来。

“还有一个时辰哟。”她揉着娃娃的毛发,“鱼儿是酉时生的,再一个时辰,就彻底满周岁了,夜爹爹一定会做一顿丰盛的晚宴来替你庆祝的。”

明明是个娃娃,她就不明白锦渊为什么一定坚持要给儿子叫鱼儿,她的儿子哪里看像条鱼?

入夏的黄昏褪去了白天的燥热,空气中吹来一丝丝的凉风,很是舒坦,她烦躁的心也渐渐地安宁下来,可是怀里的娃娃,却越发的不舒坦。

仔细看看,没有尿,也没有病,她只能将一切归咎为这讨厌的天气,还有娃娃想爹爹了。

宽大的庭院外置了张长桌,不等天色全暗,灯笼便染了起来,桌上已经布了不少精美的菜色,还堆着几样精致的物件。

而众人已经早早等待在侧,锦渊也带着满身的水汽出现在桌边。

看到锦渊,娃娃从母亲怀里挣着,朝爹爹伸出手。

当他终于被爹爹抱入怀中的时候,大脑袋死死蹭着爹的颈项,凑上那长长的金色发间。

锦渊才从水潭中出来,发还湿淋淋的,他这个动作,也把自己弄了个满头满脸的水,可他却开心地笑了,“咯咯”的笑声里,居然还开心地踢着小腿。

任霓裳没好气地瞪了眼锦渊,这个家伙,从来不管不顾,随便湿淋淋地乱跑,这要是弄病了儿子,可怎么办?

“来,鱼儿抓阄。”她想要把儿子从锦渊的怀里抱出,奈何那娃娃死死攀着爹爹的颈项,就是不撒手,脑袋还一个劲地往湿发间蹭,当娘亲的手抓上自己的时候,发出不满的哼声,继续扭动。

任霓裳无奈,只能由锦渊抱了,开始这传统的项目,周岁的抓阄。

小娃娃半个身子在爹爹身上,半个身子探出去,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东西,珠宝首饰,小巧的刀剑,甚至还有个金算盘,他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眨巴着眼睛,伸出了手。

手的方向,既不是珠宝、也不是刀剑,更不是算盘,而是……放在桌边的一盆水。

那,本是准备大家用膳前净手用的,他却双手探出,冲着水盆吐出不甚清晰的一个字,“要。”

霓裳张着嘴巴,半天不知反应。

她这个儿子,和爹爹一个德行,压根就是懒得说话,连爹娘都懒得叫,今天居然破天荒地说要?

更让她惊讶的是,她甚至不明白儿子要盆水干什么,难道洗脸?

想了想,她索性把水盆挪开了些,把儿子的脑袋转向桌子,“看这边,鱼儿想要什么?”

娃娃望了望,目光盯在一个点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再度伸出手,“要!”

那……

是一坛桂花酒,揭了封泥等着大家一起庆祝时饮用呢。

这算什么?她的儿子励志将来做个酒鬼吗?

索性,她把酒坛也挪开,当酒坛挪开的一瞬间,鱼儿开始烦躁不安,而此刻,太阳也落尽了

最后一段余晖,大地铺上一层深蓝色。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鱼儿出生,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也就在这个时候,鱼儿变得更加的焦躁,不断踢着腿,脑袋深深地扎进父亲的发间。

任霓裳想要从锦渊怀中抱过儿子,当手指触碰到儿子小腿的时候,却发觉手中触碰到的,不是记忆力柔嫩的皮肤,而是粗糙的,带着一些硬度的……鳞片。

她的眼睛瞪大,瞪大,再瞪大。

那薄薄的鳞片覆着肌肤,从小腿慢慢延伸向上,而那双小脚丫,也似乎在变着,却又被什么阻止了。

锦渊快手扯下儿子的小裤子,只见那双腿渐渐合拢,慢慢变成一条鱼尾,轻轻拍打着。

“我就知道,水族之王的孩子,怎么能没有尾巴。”任霓裳惊飞了,锦渊却笑了,半点不意外,而且非常开心。

而这鳞片的蔓延,却不仅止于出一条尾巴,它还在逐渐向上,向上,掩盖着鱼儿全部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