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他但笑不语,单手支着腮,目光越发温柔了起来,比这水面上波纹皱褶的月色还要软,还要让人沉醉。

我知道他不需要回答,因为答案早已在心中,就如同今日若换我为他,这个问题也不会回答。

东西好吃难吃,本不是因为其本身,而是因为做的人。

若是凤衣为我所做,我又怎么会在意味道如何?

“若跟着我以后都只有这种饭食,做一辈子船夫,你还嫁不嫁?”我半真半假地问他。

他撩了撩发,漫不经心地,“那便我做饭好了。”

果然,永远别指望他能认真地说情话,我一直说沈寒莳傲娇,现在才发现,凤衣也有他难为情开不了口的时候。

远离了河岸,小舟飘飘荡荡的,我与他喝着茶,嗅着河面上独有的味道,很是悠闲。

我索性摊开仰躺着,顺手拉下了他,两个人在狭窄的小舟里并首抵足,互相挤着,“凤衣,我们就这么漂一夜,多好。”

他侧身而躺,单手撑在脸侧,“你放心得下那赫连卿?”

我微一沉吟,他已叹息着,“我本没想到你今夜会带我出来,纵然是补偿,也有些大胆了,毕竟离开太久,保护不便。”

“你是这么想的,七叶也定是这么想的。”我望着凤衣的眼,“你与七叶,俱是心智超越常人的人,你觉得我会重视,她定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

我懒懒地阖上眼睛,任清风吹过脸颊,“现在才是我唯一能轻松的时候。”

赌约才立下,以我对七叶的警惕心,恨不能把那赫连卿包的滴水不漏裹的刀枪不入绑在身上才对,这样长时间的消耗下去,无论七叶出不出手,我都会把自己逼疯,她只要耐心等待,我终有精力耗尽,提防松懈的时候。

我扬起一丝冷笑,“七叶她忘记了,我曾经是暗卫,也曾经是杀手,等待和耐心,是我唯一的优点。”

我也伏击过人,我也等待过机会,这方面的经验,七叶不会比我更丰富。

下午的错误,我只会犯一次。

凤衣也笑了,却是充满信任的微笑,“我信你会赢。”

我也信自己会赢,我唯一的隐忧,是蜚零说的那句话,这是一场我必输的赌局,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衣,你知道‘落葵’吗?”我忽然开口。

他思量了一会,点了点头,“知道,我们常言六国纷争,但天下之分实则为七国,只因‘落葵’太过神秘,神秘到只存在于传言之中,从不参与任何国家之间的战乱,说是国家,不如说是个诡异的部落。”

“到底是真的存在,还只是传说?”我仿佛是在问他,更像是在问自己。

凤衣不解,脸上满是疑惑。

我慢慢的开口,语气不似刚才玩闹似的随意。“史书记载,当年各国纷争不断,无数诸侯自立为王,才有了如今的六国,‘落葵’也崛起于那个时候,可却查不到谁是王,更查不到国都郡守,有的不过是个名字,两百年来这个国家究竟存在与否,都是个谜。”

“那你为何突然提及?”他神色微动,“莫非七叶的来历与它有关?”

我摇摇头,“我无意中翻阅史书,发觉书中对‘落葵’有一些记载,说这个国家的人寿命极长,青春永驻,姿容殊绝。”

这些形容看上去有些无稽,却让我心头一动,身为天族的族长,我自然知道天族中人有着比寻常人更长的寿命,也知道天族人的容颜秀美,驻颜有术。

了了几字对“落葵”的记载,让我不由地联想到了天族人,可当年一战,我的族人龟缩在小岛中,既没有自立为王,也没有人间行走。

立国称王,不是天族人的习性,但却是一个人的梦想——雅。

我担忧的是当年一战之后,她的拥趸者遗散人间,立国隐藏,待时机成熟再度挑起纷争。

“那只是传言。”凤衣回答着。

“你不曾见过七叶,这个人不仅神秘,而且心智超然,更拥有极度神秘的背景,富可敌国。”想起深山里富丽的山庄,玄诡的医术,对天族的熟悉,阵法的了解,都让我觉得她与天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若她来自‘落葵’,两百年的积累,自然富可敌国。”凤衣的话也是我的忧虑,“若‘落葵’是她的遗部,自然秉承着她的宗旨,统领人间为王。”

这一切,似乎都在印证着七叶所作所为的目的,若她做了天族族长,天族任她号令,再不会有人反对她的决策。

也印证着我出现之后,她的敌意。从最初的似敌非友到如今的赌约争夺“紫苑”,目的也是为了阻止我平息战乱,她的野心一点点的显露。

“说不定她只是单纯的想在这乱世中做个枭雄呢?”

我摇头,再摇头,因为我知道答案绝不止如此简单。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人——蜚零。

蜚零身体里有纯气,这是天族血脉最好的验证,可蜚零却不是岛中人,除了他可能是雅遗部的后人之外,我再也无法给他的身份找到任何一个定位。

他不敢与我亲近,他不能嫁于我为夫,他那常年深锁的眉头,都在告诉我,他的背后有着他不能抗拒的力量在束缚着他,这力量的中,就包括七叶。

“泽兰”的王都不能肖想他,这是他说过的话。直到知晓我是天族族长的时候,他那深锁的眉头才第一次平展,这些还不够说明什么吗?

“若七叶真的是雅的后人,那我与她之间,只怕不是普通的赌约之争了。”

脸上清暖,是凤衣的手在抚着我的眉头,似乎想要将它抚平般。

我按上他的手腕,“凤衣,对不起,本是带你出来散心做一夜寻常百姓夫妻的,结果我自己却先提及了国乱。”

他只是摇着头,轻吻在我的唇角边,如微风拂面,醉了心。

我反吻着他,唇齿交缠着,天地辽阔的河面,轻易地撩拨起人心底的野性。

他是我的夫,情难自禁便不禁好了。

“凤衣……”我低低唤着他的名字。

他呼吸急促,眼神中跳动着簇簇火焰,声音哑然,“你是妻主,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抚上他的腰身,坏笑着,“你说,这算是野合吗?”

一国之君,一国之后,在这旷野河面上行苟且之事,想想都让人——激动。

我果然骨子里,还是野性的。

“嫁了你,你不顾礼仪,我自然也没有教条。”凤衣的回答总是让我在最挣扎的时候,彻底失去自制力,“不过……”

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江面。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艘画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驶近了我们,画舫上的灯笼摇曳着红色,调笑声不断地传来,可见画舫中人情浓炙热呢。

这画舫不是“泽兰”的制式,大约是某个过路的公子,在“泽兰”河岸边补给上路吧。

偌大的画舫推动了水波,我们的小舟开始上下摆动了起来,船靠近,船中人的秽语浪声也彻底让我失去了兴致。

摇动船橹,我驾着小舟远远避开。

当画舫从方才我们停留处行过时,我的功力让我轻易地看到,船头上正有人做着方才我与凤衣差点干出的事,清晰的吟咏声传来,毫不顾忌。

月光下,我看到男子的手臂懒垂在船舷边,修长的腿半挂着,足尖半沉在水中,雪白如玉。

那脚腕上,一丝闪亮划过我的眼,依稀是把金丝小锁。

这锁,我好像在哪见过?

正思量着,仰躺着的男子微微侧过脸,面容半掩在发丝中,看的不甚真切。

我运尽目力,月亮也恰在此时从云中探出,一缕月光落在他的脸颊上,半朵蓝色尽入视线中。

山茶花,蓝色的山茶花。

我心头一凛,一朵云飘过,再度遮住了月色,也阻止了我想要再度看清的想法。

船过,转眼已远。

☆、一曲无悔

一曲无悔

“你看到了什么?”归程的路上,凤衣似乎察觉了什么,询问着我。

我摇摇头,“无关紧要的人。”

那画舫上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的人,看上去有些像有过一面之缘的曲忘忧,不过也就是有些象,应该不是。

小倌么,画的艳丽以吸引客人都是寻常事,脸上描上朵花在“百草堂”的小倌间里也经常见,倒不是很稀奇。

或许是那人相似的妆容,让我想起了那个蛊王,也不知道端木凰鸣死后,那痴情的少年会如何承受这改变。

“在想赫连卿?”容成凤衣玩笑着。

我白了他一眼,“你什么不学,偏学了沈寒莳的醋劲。”

“或许,我本就是个醋坛子。”

不吃醋,不是因为宽容大度,而是因为没有碰上让他吃醋的人,能看到凤衣的真性情,是否也足以代表我的重要?

哎,如此含蓄的表白,不够激烈啊。

今夜的他,卸下了肩头沉重的身份,笑的格外轻松,我喜欢这样的他,更喜欢这种单纯的笑。

待我江山放下,与你四海为家。不需再谋算劳神,不必再期盼无涯。

我揽着他,悄然无声地落在寝宫的殿顶上,仰望着头顶明月,俯瞰着宫宇重重,“凤衣,我保证你没这样看过皇宫的月色。”

他依着我,笑容不减,“我也没见过今夜这般的河中月色。”

他想要的快乐其实很简单,真的很简单。

他索性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这样看过去,真美,只是冷清了些。”

“想要热闹点还不简单?”我指着前方宫门处的守卫,“我高喊一句凤后挂在屋顶上下不去了,保证瞬间热闹起来。”

他的笑容才绽,又忽然敛了,眉眼间似乎藏着几分落寞。

我与他分别在即,这样的轻松太难得,也太舍不得。

“你若喜欢这月色,我去取壶酒,陪你欣赏一夜就是了。”刚才在船上,他曾抱怨我少带了酒,小舟明月,本该是畅饮一醉的。

越是亏欠,越是想弥补,任何一点小遗憾都不想留给他。

当我带着凤衣准备去拿酒的时候,我的气息忽然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捕捉到了什么,“谁?”

月光下的殿廊,深幽影绰,只有几盏壁上的油灯在跳跃着光芒,其余地方,包括屋内都是一片黑色。

我能感应到有人存在不稀奇,毕竟暗卫众多,这里又是我与凤衣的寝宫,理应严加把守的。

但是……

我感应到的气息,没有武功。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伺人都不能随便进入这里,怎么还会有无武功之人在这里?

“咚”的一声闷响,撞击声巨大,外加一声痛苦的呻吟,带着未醒的朦胧,轻声哼着。

声音,是从石桌下传来的。

大半夜的,谁在帝皇寝宫门外的石桌下趴着?暗卫不会选这种地方,伺人不会这么无脑。

我弯下腰,手中的火折子擦亮。

借着火折子的光芒,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映入我的视线,同时对方也看到了我,只听到一声乖乖如猫儿般的咪呜声,“姐姐。”

“你怎么在这?”我有些吃惊。

合欢抱着脑袋,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那手捂着脑门,低垂着头,一副做错事被抓包的可怜姿态,站在我面前。

又似乎是猛然醒悟过来,他转身就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不住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和凤衣哥哥休息的,我这就走,这就走。”

跑的快,脚下踩着了袍子的下摆,整个人朝前扑跌,又是一声咚响,他趴在地上,象一个被摔扁的面团。

实在是事发突然,他又没头脑的乱窜,我来不及挽救,动作再快,也只赶得上扶他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他衣衫皱成一团,凌乱不堪,可想而知在桌子下蜷了不少时间,脑门上红彤彤的一块,是刚才在桌下被撞的,手努力地往身后藏着,外带偷偷地揉着胳膊肘。

他的样子,就像偷东西被东家抓住的贼一样,又可怜又凄惨,眼睛看也不敢看我,只是耷拉着头,一语不发。

“说!”我脸色一冷,他整个人哆嗦了下,那手扭在身后,不住地绞着。

“我、我给你和凤衣哥哥送吃的来,结果你们不在,我、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啊等啊,就睡着了。”他快速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他的脚边,还有刚才被踢翻的一盏小碟,碟子里的糕饼四散在地。

忽然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我拉过他的手,撩起他的袖子,果不其然看到,胳膊肘已擦破了皮,沁着点点血丝,周围一片红肿。

想起他那诡异的体质,再看他的额头上,那原先的红印也变得青紫起来,大大的一块印在脑门上,很是惹眼。

“进去擦药吧。”凤衣适时地开口解围。

我点点头,发觉那小子已经自动地抓住了我的袖子,却又很快地放开,手足无措地揪着自己的衣袖,象是要努力控制自己的这个习惯般。

我率先走进殿内,他脚步踉跄着跟在我的身旁,姿势古怪,我心下明白,刚才那一摔,他擦破的肯定不止手肘,只怕还有膝盖。

我把他按在凳子上,凤衣早已将金疮药递了过来,我再度拉起他的袖子,将药膏薄薄地敷上他的伤口,当我想拉起他裤管的时候,凤衣的手按在了我的肩头,“我来吧。”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金疮药递了过去,“我去给着人送些吃的来。”

不等人回答,我打开门立即走了出去。

门外微凉的风吹上脸颊,让人的头脑也分外的清醒,我一个人行着,远离了寝殿,也远离了房中的人。

“皇上。”云麒云麟落在我身前,半跪着,“属下看护不利,不该让皇子进入寝殿。”

“我都知道,与你们无关。”我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云麒与云麟行使的是暗卫职责,不到事关安危不得出面,合欢平日里的行为,与他们无关,也无法阻止。

我没有再回寝殿,应该说,我回去了,只是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存在,找了一处阴影,敛尽了气息,看着花何将食物送了进去,又看着花何完完整整地将吃食端了出来。

我的武功,房间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耳目,但是我刻意地闭了灵识,我不想知道房间内的任何动态,也不想进去。

一直等到月影都偏了西,那房门才轻轻地打开,合欢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门,紧张地冲凤衣摆着手,“我自己回去,凤衣哥哥不要送,真的不要……”

在他的坚持之下,凤衣没有再固执地送他,只是叮嘱着千万小心。

有些时候,想要一个人的空间,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强大,而这种证明的背后,往往是故作坚强。

当一个人需要故作坚强的时候,能做的,就是成全他的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