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溪与侍郎一见如故,心向神往,心中早已引为知己,听阁下一言,淮溪果然没看错人。”

她说话的节奏很柔缓,语气也是,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那话本恭维,但由她说来只让人觉得真心真意无比。

不多久,马车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耳边听到哗哗的流水声,随着车帘传入鼻端的,是水腥气夹杂着的脂粉香的味道。

呃,果然任何地方的风月场所,总有不尽相同之处,我看着河流上的画舫小舟,心中无限感慨。

我随着施淮溪的脚步踏上一艘最为华丽的画舫,旁边等待的人立即放下卷帘,画舫驶离岸边。

画舫两侧灯笼摇曳,卷帘遮挡了外界的视线,却又让船上的人能够安静地欣赏外界的风景。

除却船头的船娘外,整个舱内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场,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一个小盒子推到我的面前,在我询问的目光中,她笑着开口,“我将侍郎视为知己,你远道而来,只当接风洗尘的小小心意。”

普通的木盒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我伸手打开,里面是一对玉环,晶莹半透,莹莹蓝光煞是漂亮。

“荧石?”我猜测着。

荧石算不上多么贵重的石头,只因为色泽明艳而被不少人喜爱,荧石种类也多,七彩各色种种俱全,因其在月光下会发出荧光而得名。

“这不是一般的荧石哟。”她笑道,“普通荧石只发出淡淡弱光,漂亮而已。而这一对却有不同,你试试。”

我伸手拿起一枚,入手微热,“暖的?难道是温玉一类的荧石?”

施淮溪笑着摇头,“只说对一半,这荧石发热,是因为它们被放在一起了。”

“放在一起生热?莫不是分开就不热了?”我笑着拿开一只,呵呵笑着,“还是热的嘛。”

“他们能彼此感应对方的存在,当距离靠近的时候,就会渐渐升温,分开远了,才会凉,你现在摸着还是热,因为不够远嘛。”

我大奇,“这还真的是一对呢。”

“不算贵重的礼物,侍郎不妨收下,转赠爱人也可当是闺房情趣。”她笑着,我想想也不推辞,收下。

见我收下,施淮溪率先为我斟满酒,举了起来,“先恭喜黄侍郎,安全护卫公子卿到‘紫苑’,待公子卿身份昭告天下,定然不会忘记黄侍郎一路保驾护航的功劳,回到‘泽兰’也必将得到封赏,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我同样举起酒杯,“我也恭喜施将军,段侯面壁思过,军权暂空,无论这掌控之权最后落在谁的手上,您都是当下当之无愧的万人之上,公子卿也感激你昨日护驾之恩,他日又岂能少了将军的好处?”

她呵呵一笑,“我要的好处又岂止这点?侍郎的身份只怕也不如表面简单吧?”

我心头一沉,思量着她话中的意思。

“‘泽兰’帝君关心公子卿的事,总不可能是仗义出手吧?”她说的坦然,“而如此重任只交给区区一个侍郎,却又有些奇怪,唯一的解释是,黄侍郎必是帝君身边最为信任的人,只需要一件功劳就能名正言顺地高升,所以我认定阁下非平常人。”

我心头一松,陪着笑脸,连称不敢。

“所以,淮溪有两件事恳请阁下帮忙,当然,淮溪也定然不忘阁下成全之恩。”

她的确心思缜密,在这宽阔的河面上,任何人都无法靠近,也自然没有人能够偷听到我们的谈话。

我豪爽地将酒一饮而尽,“将军请讲,黄某若能做到,定然鼎力相助。”

听到我的回答,她脸上的表情更加开心了,手中折扇摇着,好一派风流之姿。

她有些难以开口般挣扎了几番,最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不怕侍郎大人嘲笑,淮溪不是拘谨之人,自小也没少入秦楼楚馆,却少有动情之时,昨夜见到公子卿的时候,竟然忘情失魂,一夜辗转难眠,想不到天下间竟然还有这样令人心动的男子,所以……所以……”

她绕这么大个圈,大清早着人送信笺请柬,居然是为了这个事?

她看上了合欢!

心头一抽,不爽。

而她脸上带着赧然,“我知道公子卿行动不便,但我绝没有嫌弃公子卿,我只觉得如此男儿,应得到真心爱他的人怜他惜他,可公子卿初来‘紫苑’与任何人都不亲近,所以我才冒昧地找上阁下,还望阁下帮忙,不知道黄侍郎能否成全小女子的心意?”

我不爽,非常不爽。

尤其是她那脸上的向往神情,仿佛正在幻想着搂着合欢恣意爱怜的样子,一想到那个场景,我的胃里就开始翻搅。

我不是想占有合欢才不爽,我只是痛惜,就像菜农痛惜自己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白菜让猪拱了般难受。

世俗中人,尤其是在朝堂中沾染了一身肮脏气的人,不配合欢。

我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压制着那涌上的奇异感觉。

“其实,我与公子卿不过是护卫关系,没有那么熟稔。”我勉强开口,想着借口推脱。

“黄侍郎。”施淮溪的手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我不妨与您明说,只要公子卿太子身份昭告天下,各国必然派使者来‘紫苑’寻求联姻,我想无论‘紫苑’与哪国联姻,只怕都不是贵上愿意看到的,可若是施某与太子成亲,以施某的权势和能力,必然力促与‘泽兰’永结联盟之义。”

果然,她打的不仅仅是合欢美色的主意,更多的是那个身份能带给她的好处,一旦合欢与他国人联姻,她的权势必然大打折扣,反之,则是权侵朝野。

“淮溪也知阁下为难,不用太多美言,只因公子卿暂时仍由阁下保护,我只求阁下与公子卿出游之时让淮溪保护在侧,能否打动公子卿,则看淮溪自己的本事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连任何推脱的话都被她堵死,只能苦笑着,“若只是在身侧保护,我似乎没有理由说不了。”

施淮溪大喜,连连敬酒,一转眼间一壶酒就被喝了个干净。

我本就不擅饮酒,这又快又急的灌下去,脑子里顿时晕晕的。

就在我想要推辞的时候,她突然指着船的周围,“黄侍郎,我看得出你也是个多情之人,今夜特意为您准备的礼物,不知道您可喜欢?”

我惊愕地抬起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这才发现整个河面上,数十艘画舫围成了一个圈,而圈的正中心,正是我与施淮溪乘坐的画舫。

“淮溪今日包下了所有的画舫,让所有画舫中的公子在船头等待,您可以慢慢挑选,若是看上谁,是登船是带走都由您说了算。”

她一声令下,画舫靠了过去,贴着一艘艘温香暖阁般的画舫慢慢划着,让我看的更加清晰。

有的船头坐着一名公子,也有两三名互靠着的,无一不是打扮精致,有的手中还拿着乐器,一时间河面上歌曲笙箫好不热闹。

“这……”我摇头,“心领了,不敢,不敢。”

施淮溪一拍我的肩头,冲我挤眉弄眼,“扭捏作态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护送任务还带着男护卫,真是护卫出色,还是你假公济私?”

她说的是沈寒莳吗?

“身份能骗人,眼神可骗不了人,昨日他保护你时的眼神,分明是以命护爱人,你连这个时候都敢带着男人,还在我面前装?”

我除了干笑,还能干什么?

难道告诉她那男人的能力天下皆知,比她还厉害?

画舫在缓慢前行,各种美色也尽入我眼,“紫苑”的男子比“泽兰”男子的温婉比起来,更多了几分随性坦然,媚眼抛洒毫不吝啬,展露身姿也大大方方。但论眉目间的秀美,却不及“泽兰”男子的精致了。

就在我心念电转想着如何拒绝施淮溪如此贵重的“礼物”时,眼神忽然落到了一个方向。

正确的说,在那个方向,有那么熠熠生辉的东西,轻易地吸引人的视线,完全被勾了过去。

一截雪白的小腿,短短的衣衫飘荡在小腿上方,衣衫的下摆处是各色艳丽的图案,如此极致的艳丽,都没能压制住那一截完美的白,尤其是那雪白纤细的足踝竟是**着的,光洁地踩在船头,脚踝上细细的金链绕着一把小金锁。

这锁的制式我似乎在哪看过……

视线猛然上移,落入眼帘的是一具半侧着的身子,修长,细致。

我偏爱纤瘦而修长的身体,喜欢窄腰长腿,这身体入眼的一瞬间,几乎符合我所有的审美,完美的腰身,挺翘的臀,张扬着衣衫打扮,月光掩映下,侧脸完美如雕凿,发丝被风微微吹拂起,额角眉梢一缕蓝色花纹若隐若现。

曲忘忧!?

他的侧脸我只看到一瞬,他就转了过去,长身玉立在船头,却仰首着天际,也不知在看着什么。

就在画舫即将与他的画舫擦身而过时,我开口了,“等等。”

我还没看清楚,不能让船就这么过去了。

耳边忽听到施淮溪的笑声,“好眼光,论姿色,他的确是整条河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不过可惜,他是瞎的,所以我要先问问黄侍郎的心意,是否还要点他?”

瞎子?

“而且不仅瞎,还有些疯疯癫癫的。”施淮溪叹息着,“他一出现,就引无数人趋之若鹜,只是这人发起病来任何人都靠近不了,不发病的时候倒能亲近,可死鱼一条颇无趣,也就逞手口一时之快。但也不妨碍来的人只为欣赏他那张脸,有人喊他‘幽泉曼陀罗’,还真是有那么些味道。而且大胆,只要你愿意,他随时随地任你放肆,哪怕这船来船往的河面,他也不入舱,就随你在船头亵玩,倒是让人饱眼福。”

不但瞎,还疯?

那不该是曲忘忧,那个张扬的少年,应是意气无边的。

两船头相靠,我想了想,“算了。”

就在这两个字出口的时候,船头的他突然转过了脸,歪着脸,分明是耳朵听到了什么,想要听清的姿态,的确是个瞎子。

而我,也借着月光彻彻底底将那张脸看了清楚。

蓝色的茶花绽放在眉眼间,蜿蜒的藤蔓一直滑落到肩头,透过半掩着的衣襟,隐约可见雪白的胸口,那眉目的神态,分明就是曲忘忧。

他怎么会流落至此,又怎么会又瞎又疯?是我看错了人,还是世界上有相似的第二人?

正当我心中充满疑惑的时候,他突然抬起脚,凌乱地扑了过来,脚下胡乱地踩踏着,几次踩到了船沿差点落水。

画舫随着水波上上颠簸,他就这么乱踩着,什么也不顾,突然两船一触,有了些许震荡,他脚下一颠,直直地摔了下来。

从他的画舫摔到我的画舫上,趴在船头。

那一声很重,可见摔的不轻,可他甚至连摸一下都没有,就挣扎次爬了起来,朝着我的方向扑来,口中嘶哑而凌乱地喊着,“凰……吗?是凰……吗?”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冲进来,脚下踢着了船舱口的坎,又是一个扑跌,朝着我直摔落下。

我伸出手,接住那摔落的人,他的力量很大,带着我一起滚在地上。

施淮溪也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呆了,直到他扑进我的怀里,才恍然惊醒,冲着画舫外大吼,“还不来人把他拖走,果然是疯子。”

“不用。”我连忙出声阻止施淮溪。

就在我开口瞬间,怀中人的身体猛地一震,双手摸索上我的脸,捧在手中,“是凰,是凰,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听到了。”

就这么一句短短的话,我的脸上湿了,是他的眼泪水,打在我的脸上一颗颗,如珍珠坠落,成串。

“你为什么不要我,你答应过要来找我的,是不是我不好,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凰你不要我了……”

看着泪水铺满那张脸,从那琥珀色的无神眼中坠落,刹那湿了我的肩头,那双手死死拥着我,要将我嵌入身体般。

我看到他的肘上,腿上,都有刚才摔下时的擦伤和淤青,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色,他也没有吭一声,只是死死抱着我,不住地呢喃,“你是来接我了吗?你是来找我了吗?”

我被他压在地板上,头顶上是施淮溪张大了嘴的表情。

喂,能不能别张那么大,你要滴口水,会掉进我嘴巴里的!

施淮溪眼神看看曲忘忧,又看看我,“他说黄……莫非……你们……”

我的胸口一片湿热,那个人蜷缩着身体,胳膊揽着我,“你来了,真好,真好。不要再丢下我了,不要……”

施淮溪冲着我一挑大拇指,眼中满是崇拜之色,冲着外面一声吩咐,“让所有人散了,我们下去,这里留给他们。”

☆、疯狂而痴情的少年

疯狂而痴情的少年

热闹的河面上眨眼间变得安静不少,施淮溪的识趣让我反而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曲忘忧的身份不能为外人所道,他那疯狂的纠缠更让我无法动手。

我见过男人哭,也见过男子对女人的纠缠不舍,但是眼前这个人的眼泪,如此撕心裂肺,如此肝肠寸断,忘却自身所有一切,只为能紧拥怀中人,抛却性命也不顾的疯狂,令人动容。

或许我也疯狂过,也曾在失去后无助地思念等待,看着昔日风光无限飞扬少年变得如此落魄,忽然感同身受了吧。

他爱的人,是我的姐姐。

虽然我没有机会见端木凰鸣一眼,对于她也没有感情,但毕竟有过血缘,也会有唏嘘,也会有好奇。

我知道我与端木凰鸣相像,却没想到声音竟也是一样,连曲忘忧都分辨不出差别吗,还是说思念早已让他的神智混乱了?

这少年身上,满满都是幽幽的茶花香,浓烈地侵占我的呼吸,衣衫的湿濡从肩头到胸口,也不知道是积聚了多少日的相思。

我轻轻拍着他的肩头,“曲……忘忧,你能别哭了吗?”

再哭下去,我都能洗个澡了。

“你不是一直叫我忘忧儿的吗,为什么如此生疏了?”他抬起脸,木然的眸子没有神采,脸上的慌乱却那么明显,“是不要我了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端木凰鸣分开的,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知道他们曾经的亲密。

我哪知道端木凰鸣是怎么叫他的啊?

他抱着我,脑袋蹭在我的颈窝处,“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偷偷溜去‘泽兰’警告、警告那个冒牌货,我惹、惹你生气你才离开的,你知不知道当我回来看、看不到你的害怕,我到处、到处流浪打听你、你的消息,可到哪里都打听不到,你是不是、是不是故意避开我,再、再也不想见我了?我跟你道歉,我向你赔罪,你以后说什么我都不会不听话,只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

他胡乱地说着,话语急切零散不堪,我一边听着,一边思量着,似乎摸出了脉络。

之前他与端木凰鸣彼此相爱,隐居在无人之所。不过因为少年心性争强好胜,在知道了端木凰鸣真正的身份后,他不愤我占据了属于端木凰鸣的皇位,私自跑到“泽兰”皇宫警告我,顺道怀着点与容成凤衣这个正宫一较高下的心态,谁知道等他回去之后,端木凰鸣早已经从他们的隐居之所离开,也许是端木凰鸣从短暂的爱情火焰中冷静了下来,依旧追寻了她的寻仙问道之路,所以去了“落霞观”,并无辜地身死在那。可归来的曲忘忧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以为爱人因为他的任性而离开,一心想要追回爱人的他开始在数国中流浪寻找,最终成了今日的模样。

思念成疾的他将我当成了端木凰鸣,拼命地表达着他的爱恋和悔恨,怎能不令人感伤。

端木凰鸣的离开,显然未曾给他留下只字片语,他不仅没有责怪她,而是一直反省着自身,承认自己的错误。

抛却那些张扬华丽的外表,他也只不过是一名痴情的少年,看如今的落魄,想那日的恣意,两相对比之下,我的心也是酸酸的。

相比之下,端木凰鸣才是那个绝情之人,可他却始终不知。

我该告诉他我不是端木凰鸣吗,他真正深爱的女子,早已在“落霞观”中化为一堆白骨,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

“忘忧儿……”我艰难地挤出他的名字,努力让自己的口气温柔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他猛地抬起头,警惕地对着我的方向,泪水挂满脸庞,那朵蓝色的山茶花被水染着,仿佛含露盛放,美艳无双。

“我……”面对这样一张凄切犹在,惶恐陡升,所有情绪都堆砌在脸上的面容,我的话在舌尖转了几转,难以开口。

在我的犹豫中,他仿佛猜到了什么,脸上浮现起一丝决绝,嘴角轻颤着,“你是想说不要我了,对吗?”

那几个字很轻,轻的不带半点力量,可又那么重,重到那几个字出口之后,他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般,死气沉沉。

“我……”本来想说不,可转念间忽然觉得,让他与端木凰鸣分手,也胜过知道爱人的死讯吧。

“我知道的,刚才你明明见到了我,却让画舫转向,你不想认我。”他的口气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到让我心颤,“从你离开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我配不上你,你嫌弃我了,何况是今日这个模样的我。”

话音落,他的手突然摸索上发顶,一把抽出发间的簪,尖锐的簪尖对着心口,毫不犹豫地落下。

“你干什么!”我抓着他的手腕,抢夺着他的发簪,他双手握着簪子,整个身体朝簪子上凑,面对这样的疯狂,即便我身怀武功,也无用武之地。

怕伤了他,也怕他伤了自己。

尖锐的簪尖划破了我的手腕,一丝血沁出,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他一怔,簪子被我劈手夺了下来。

“我……”他哆哆嗦嗦的,手胡乱地摸索着,“我是不是伤了你。”

“没事。”我才开口,他已摸到了我的手背上,那唇凑了上来,舔舐着沁出的血丝,珍惜而小心,一点点地舔着。

我看着他的动作,从那暖暖的唇上更能感受到他的温柔和在意,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人,却将我的小伤看的如此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