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院长请了假,领着哭哭泣泣的卫紫来到自己宿舍,何灵素还倒了杯水给她:“本来没打算瞒你的,可事情发生的太急,你知道,我这几年一直在这边也没回家,所以,对你爸爸的事情了解的也不多,等他找我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快临盆了……”

卫紫听到这句话,“哇”的一声抱住了她,何灵素仰了一下头,拍着卫紫的肩膀接着道:“再后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其实妈妈知道这件事受伤害最大的肯定是你,因为分居这几年我和你爸爸的感情也淡了,离不离婚也就是一道手续的事儿,跟那个女人也没太大关系,可是那两个老不死的还想再抱孙子,却是我没想到的!”

卫紫擦了擦眼泪松开母亲,看着她道:“这件事,和……那两个老的还有关系?”

何灵素冷笑了一声,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和恨意:“你以为那个李红是谁?她是那个老婆子娘家的远房亲戚,当年他们逼我和你爸爸离婚,把你的去处和你爸爸的再婚对象都找好了,当年选的再婚对象就是李红的姐姐李青。后来没得逞,李青嫁了人生了两个儿子,老东西们眼馋了,后悔了,就开始打李红的主意。”

竟然还有这种事,卫紫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那爸爸呢,就任由他们摆布?”

何灵素看着女儿:“阿紫,虽然我和你爸爸离婚了,也有矛盾,甚至以后都老死不相往来,可他毕竟还是你爸爸,你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我不希望你恨他。”

“那您就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卫紫急于知道真相。

“老东西就让你爸爸帮忙给李红调动工作,先是由老家调来本市,又说李红没住的地方,就,就跟着那两个老东西住进了家里。”后面的事情就太容易,也太让人难堪,何灵素不想继续讲下去。

卫紫也明白,只是她还有疑问:“妈妈,当初你们分居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何灵素眼睛微微眯起,痛苦占据了尖尖的脸庞,还搀杂着一丝迷茫:“阿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选择会带来现在的结果,会这样伤害你,可当时我真的没办法再面对你爸爸了,他年龄越大,脸长得跟那个老头子就越像,我看着你爸爸,眼睛里就总浮现出老头子把我往死里打的景象,我,我没办法忍受!”

卫紫张大嘴巴看着捂着嘴流泪的母亲,记事以来,母亲总是坚强的,憋着一股向上的劲儿,无比要强,第一次有如此软弱的时候。

能让坚强的母亲二十年来记忆犹新的伤害,可见其严重程度,卫紫长这么大没恨过什么人,连卓鹏飞带给她的也只是难堪和更加的自卑,生平第一次恨的对象竟然是至亲,她的爷爷奶奶。

原来当年爷爷第一次动手打了母亲之后,母亲就给父亲发了电报说要离婚,父亲第二天便请假赶回来解决,却被奶奶抱着大腿撒泼,反说是卫紫妈妈打了他们。

一边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妻子,一边是生他养他的父母,卫国也很无奈,就想让妻子辞职,带着女儿跟他去省城,但他当时是跟人合住宿舍,事先还要安排一下找领导申请房间,就安慰妻子说先忍耐几天。

卫紫的爷爷奶奶得知自己儿子的安排之后,更加无法忍受。儿媳走了之后,不仅家务活没人干,她卫生所的收入也没有了,无异于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而且儿媳被儿子带到省城,那肯定是去享福的,关系已经破裂,长久下去,儿子在她的教唆之下,说不定连家都不回了,更别提让他接着提携自己的弟弟妹妹以及资助家里了。

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怎么能便宜那个可恶的女人?于是奶奶和自己娘家的人商量出了一个歹毒的主意。

就在卫国离开的第三天,何灵素在自己家被擒获了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奸情”,男人被发现后突开重围跑掉了,爷爷做为家长,做为公公,就一定要教训一下不知廉耻的“淫妇”。

这一次真的是往死里打,“打死她活该,搁过去,通奸也是要浸猪笼的!”爷爷叫嚣着。

邻居有看不下去的,过来劝:“就算你媳妇不对,也不能打死呀,现在新社会了,打死人是要偿命的!”

“那我就给她偿命!我没有这么丢人现眼的媳妇!”爷爷红了眼睛,梗着脖子道。

不过当着半个村子的人,毕竟是打不死人的,爷爷还是被人拉着劝阻了,只是母亲这次落下的不是同情,而是鄙夷,毕竟没有人会看得起一个孩子才满月就跟人“通奸”的女人。

至此,何灵素再无一丝生趣,身体上的疼痛还在其次,那莫名其妙躲在自己房间的陌生男人,逃跑后死无对证,让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知道那是卫紫奶奶的主意,必定连卫紫的爷爷也瞒过了,一个残暴,一个阴毒,这两个老东西还真的是天生一对,她祝他们白头偕老,只是她自己没办法坚持了。

可怜了女儿阿紫,不,这个时候她不能再想阿紫了,否则她便失去了勇气。当天夜里,狠心不再理会背后婴儿的哭闹,何灵素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村头的那口井。

只是阎王的生死簿上似乎她的阳寿还没有尽,在跳井的那一刻她被人拉住,那是邻村一对在外面工作回家探亲的夫妇,因为长途车晚点半夜才到镇上,匆匆赶夜路回家的时候碰巧救了欲寻死的何灵素。

寻死只是一时的冲动,再次看见玉雪可爱的女儿,何灵素便丧失了死的勇气,她死了一了百了,女儿却会被送人,丈夫的续絃问题也早被老婆子安排好了,岂非事事尽如人意?不,她不能这么软弱!

不想面对公婆的嘴脸,也不想面对外人的指指点点,靠着一袋奶粉,她和女儿在屋里躲着,她要等,等丈夫回来。

三天后,卫国从省城归来,一进家门就听到卫紫奶奶哭天抢地的声音,然后是他妻子偷人的消息。

“不可能!你,你胡说!”孝顺到几乎百依百顺的卫国第一次满脸通红地跟自己父母大声讲话。

“你个兔崽子,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爷爷脱了鞋砸过去。

卫国偏着身子躲开,吼到:“灵素呢?我要见她!”

进屋后,卫国就看到了遍体鳞伤面黄肌瘦的妻子,还有饿得嗷嗷直哭,脸颊都陷下去的女儿。

卫国险些落泪,凝视着妻子道:“你受苦了!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的,就是住宾馆,我也应该带你去省城!”

何灵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声道:“他们说我偷人。”

卫国红了眼睛:“不可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肯定的话语和坚定的眼神已足以说明一切,不需要任何的解释,何灵素三天来第一次落下眼泪,在自己的丈夫面前。

就是那句话,让她此后二十年无怨无悔。

他工资微薄,她就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物质上从不跟人攀比;他怀才不遇,她就全权负责孩子的管教,让他加班加点时心无旁骛;他清高自许,她就放低姿态跟街道小贩讨价还价,撒泼跟房管科要住房,哭着求学校减免女儿的学杂费;他讨厌繁琐,她就包揽一切家务,二十年来没让他进过厨房拿过扫帚;他经济压力大,她就利用一切剩余时间钻研中医,在中医院从杂工做到现在的主治医师。

只是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当年的苦命夫妻仍免不了劳燕分飞的结果,还是让那对老东西如了心愿。

也是第一次,卫紫发现无论是在身高上还是体重上,自己和母亲相比都有了优势,看着瘦瘦小小,两鬓尽已斑白的母亲,卫紫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强大和力量,于是她俯下身去,搂住仍在低声埋头抽泣的母亲,学着她安慰自己的样子轻轻拍着,柔声哄道:“妈妈,别哭了,没有他们,咱们一样能过的很好,那个女人除了年轻,哪一样也不如你,他们会后悔的!”

真正的美人一辈子都是美人,母亲虽然年近五十,身材样貌还有气质,都不是那个白白胖胖河马般的女人所能相提并论的,更何况母亲勤劳能干刻苦上进, 以初中毕业的学历愣是通过自考取得中医硕士学位,并成为这家私营中医理疗院里炙手可热的大夫,爸爸眼睛瞎掉才会选择后者!

十七章

晚上,卫紫和母亲在她宿舍的小床上挤着躺下,很久之后两人都还没有睡意。

“妈,你跟我去北京吧,我可以工作挣钱了,我来养你!”卫紫腾的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打开床头的台灯,何灵素抚着胸口轻声埋怨道:“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吓了我一跳。”

听得出她口吻里的宠爱多过抱怨,卫紫摸着脑袋嘿嘿一笑:“我刚才一个人在想这件事,想的太兴奋了。”高中开始她就住校,大学又去了外地,卫紫已经很久没享受过和母亲朝夕相处的感觉了,想到以后每天下班都能看到妈妈,吃她亲手做的饭菜,听她继续喝斥:“阿紫,你怎么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儿?”就觉得,那样的日子其实也不是很糟糕。

就着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何灵素仔细看着面前的女儿,见她乌黑顺滑的长发散落在纤细的肩膀上,和浅粉色的睡衣一起衬得皮肤羊脂白玉般晶莹透澈,眉眼黑黑,散发出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个傻丫头,我小时候管你管的那么严,你怎么还要跟我?”

“啊?”卫紫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母亲话里的含义,立刻急得满脸通红:“妈,我已经成年了,你们不会还要争夺抚养权吧!”

何灵素微微一笑:“是哦,你长大了,也马上要工作了,不再需要我们了。”

卫紫又着急:“谁说的,我,我还不会做饭呢!”

何灵素又乐:“你们单位肯定有食堂,再者,外面饭馆多的是。”

“那,你不跟我在一起,就没有人管我了呀!”卫紫拼命地想着理由。

何灵素这次是真乐了:“你不是最讨厌我对你管东管西的吗?还听别人教唆,说我是家庭暴力。”

卫紫脸红了一下,嘟囔道:“本来就是嘛。”想想她的童年多么悲惨,母亲向来不允许她看电视,也不许她跑出去跟同伴玩,尤其是男孩子,连多说句话都不行,一旦违背,轻则被揪着耳朵一顿喝斥,重的话就要跪在搓衣板上被母亲拿着笤帚疙瘩痛打。

最经典的就是母亲边织毛衣边监督她学习的时候,一旦发现她跑神,毛衣针直接往身上扎,她无意中跟自己同学提起,十来岁的孩子们也不知道看了什么电视,学会了“家庭暴力”、“虐待儿童”之类的词汇,鼓动她向母亲叫板,或者向居委会反映情况。

卫紫是不敢跑到陌生人面前告状的,只是下次再被打的时候忍不住向母亲提出口头威胁:“你再打我,我就去告你!”

其结果就是换来更猛的一顿狠揍,然后被罚跪在门口,直到父亲下班回来被拉起来的时候,膝盖早已红肿不堪,父亲一边帮她揉膝盖一边责怪母亲:“你干什么呀?要把孩子逼死吗?”

卫紫这时候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委屈,正要张大嘴巴开哭,却发现母亲的眼圈先红了:“我只是想让这孩子有出息点,将来不再受我这份儿罪,谁知道,她不仅人笨,还不听话……”

原来母亲也不是铁打的,她居然也会哭!意识到这一点,卫紫忘了自己原来哭的打算。

后来母亲还曾恨恨地对她讲:“阿紫,等你将来长大了,如果回忆起来觉得妈妈错待了你,你有能力打回来的时候,妈妈绝对不还手。”

她又一次被吓傻了,打妈妈?那是从来不敢想的,为了避免那样恐怖的场景出现,她还是乖乖听话吧。从此以后,卫紫练就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本领,做任何事情都分外专心,绝对不跑神。有男孩子找她说话就昂着头不理,女孩子拉她出去闲逛也不再答应,不能出去玩儿心里也不能痒痒,总之,她努力做个好孩子。

卫紫拉回思绪,自己也纳闷,母亲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慈母,反而是父亲从小对她宠爱无比,从小到大不曾动过她一个手指头,好吃的好玩的也都留给她,为什么父母离婚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跟母亲一起呢?

“因为爸爸做错了事儿,太让人失望了!”卫紫得出了结论。

何灵素点点头:“有这个原因,你这孩子有点像你曾祖父,固执而又正直,但更多的原因是你善良,所以同情弱者,妈妈在你眼里就是弱者,所以事情发生后你就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一边。”

“不是,妈妈一点都不弱!”卫紫瞪大眼睛反驳。

摸摸她的头发,何灵素笑道:“别不承认,刚才你还说要挣钱养我呢,不是觉得我是弱者吗?你放心,妈妈会跟你在一起,但是不用你养,跟你爸爸离婚的时候,因为房子是他们单位分的,我带不走,就把家里所有的存款给了我。再者,我也算是有一技之长的人,饿不死的。”

听到这话,卫紫心里百味陈杂,离婚了,连家产都分得清清楚楚,看来真的是没有办法回去了。

“但是我们商量好了,你的去留由你自己决定,无论你选择跟谁在一起,另一方都不得反对。”何灵素继续补充。

还用选吗?那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一个宝贝儿子,一家五口的标准家庭,容不得妈妈,也容不得她。

“妈,我决定了,无论如何我都跟着你,方便我报你小时候虐待我的仇恨!”卫紫信誓旦旦地宣布。

何灵素找院长商量离职的事,差不多和她同龄的女院长扶着眼镜儿叹了口气:“从这个医院创办开始你就在这里,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开不出工资的时候你也没离开,想不到现在医院有起色了,你却要走了。”

何灵素也很伤感,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正要开口,被院长抬手阻止:“算了,你别说了,我抱怨归抱怨,你的决定我还是很能理解的,这个城市就这么大点儿,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多时候你都会不得不面对不想看见的人。”她也是女人,婚姻里的酸甜苦辣都经历过,何况何灵素这几年吃住都在医院,一心扑在工作上,婚姻的破裂多多少少有这方面的原因,让她内心里也感到愧疚。

想不到何灵素轻轻摇了摇头道:“我要离开并不只是这个原因,是忽然一下子想通了,人生苦短,还是应该珍惜眼前人,女儿现在刚踏入社会,一个人在大都市里打拼到底不让人放心,她又是那么个傻直的性格,我过去跟着照顾她两年,也算是弥补一下小时候亏欠她的吧。”这几天来,何灵素第一次发现女儿卫紫是真的长大了,带她回老家看外公外婆的时候,她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小嘴比蜜都甜,说一定会好好照顾妈妈,绝对不会让她再伤心云云,把年逾花甲的两个老人哄得老泪纵横,终于暂时放下了一颗为子女担忧的心。

但与此同时何灵素也发现了自己一个重大过失,她多年如一日的教育方法,让女儿的生活变得极规律却极无趣:卫紫几乎不逛街,缺什么东西都是直奔商店买了就走;除了看书学习,卫紫基本没有自己的爱好,也没有特长,连看电视的习惯都没有,更别提和其她年轻女孩子那样上网泡吧唱卡拉OK了;卫紫不会撒娇,不会提任何稍微过份的要求,如果别人错待了她,她更多的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

这样的卫紫是个模范好女儿,却不能让家长省心。这次女儿回来之后,何灵素不记得自己已经后悔了多少次,年轻时候的偏激和严厉,受影响最深的,正是她最爱的女儿。

听她聊大学生活,似乎除了学习就是打工,何灵素忍不住问道:“阿紫,你上了大学,怎么平时都不跟室友们一块儿出去玩儿吗?”

卫紫偏头想了一下答道:“好像机会不多,因为我的作业总也做不完。”打工的时间也是挤出来的,目的是锻炼英语口语,她还是全系唯一一个四年如一日坚持上自习的人,成绩却是平平,想到这里,卫紫就有些不好意思:“还是那句老话,笨鸟先飞嘛。”

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何灵素忽然觉得心被揪了一下似的,鼻头有些酸酸的,过了许久才开口:“其实,有时候给自己放松一下也好,阿紫,其实你并不笨,妈妈原来是为了激励你才说你笨,真笨的人是考不上X大的,更不可能脱颖而出进国家部委工作,不管如何凑巧,你进去之前是通过了考试面试,是拿实力说话的。”

卫紫听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兴奋地看向母亲:“妈妈,还有一个人也这么说呢,他说能进我现在单位工作的人,要么是背景很硬,要么是本身很出色,我没有什么背景,那就是本身出色了,当时我还觉得他是在哄我。”可母亲是从来不轻易夸人的,这么严肃认真的夸奖,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她激动到无以复加,却仍是有点不敢相信。

看着女儿粉红的脸颊,何灵素“哦”了一声,问道:“说这话的是个什么人?”

“他和您是同行,不过是西医,H医院心脏外科的实习大夫,叫时远。”卫紫愉快地答道。

十八章

一个月后,卫紫和母亲何灵素一起登上了发往北京的火车,看着列车缓缓驶离了站台,拉上窗帘收回视线,卫紫一抬头便看见母亲了然的目光,忍不住有些心虚地喊了声:“妈。”

何灵素微笑道:“其实你可以同意他来送你的,不管我和他们的关系如何,你爸爸总归对你还是不错的。”

卫紫嘴一瘪:“我才不要,他现在有了儿子哪里还能想起我。”一想到二十二岁的自己,居然凭空多出一个刚满月的奶娃“弟弟”,卫紫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再者,她也不想妈妈再次受到伤害,于是就拒绝了爸爸给她送行的提议,连他买给她的东西都没要。

那天傍晚,转身的一刹那,父亲叫住了她,昂着头绷着脸的卫紫在回头之后,忽然发觉提着两大袋东西的父亲,看起来竟是触目惊心的可怜和狼狈。

他的头发应该是很久没染了,灰白相间地斑驳着,衣领也不复往日的干净整洁,油乎乎且颜色可疑;他面色看起来也不太好,灰灰了蒙了一层尘土一般,皱纹虽然不多,松弛的脸颊却在向众人显示它的主人已经人过中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隐隐泛着泪光;视线下移,卫紫又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似乎太重了,就那么可怜巴巴地一站,背就弯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卫紫立刻有些心软了。

几年前,大概上高中的时候吧,爸爸来学校找她,走之后卫紫立刻被班里一群小女生围着唧唧喳喳地询问:“卫紫,他真的是你爸爸吗?看起来好年轻好帅哦!”

“就是,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女生欲言又止。

“是什么?”卫紫和她们聊天的机会并不多,看她们互相传递着眼色,忍不住有些疑惑。

“没什么,是叔叔,我还以为是叔叔呢!”那个女生笑着眨了眨眼。

还有人叹气:“难怪人家是美女,爸爸这么帅,基因好呀!”

……

一幕幕似乎还发生在昨天,到如今物是人非,如果那几个女同学看到今天的爸爸,可还会有那样的评论?

“爸,我们走了之后,你也注意身体吧。”想了想,卫紫只能说出这样一句安慰的话。妈妈说的也有道理,离婚了,他就不再是妈妈的丈夫,形同路人也是可以的,但自己却仍是他的女儿,这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他不好过,她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说完这句话卫紫立刻跑开了,不用回头她都知道爸爸眼里噙住的泪水此刻必然已经流下,再不走的话,她也会失控。

伤口里的沙子,过上几年都能和肉长在一起,再分开都必然要付出鲜血淋漓的代价,何况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至亲骨肉?此去经年,再次回到这个城市,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就在列车开动的一瞬,眼神并不好的卫紫在车站月台上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不知道母亲有没有看到,却直觉感到父亲执意过来看一眼,不见得完全只是舍不得自己。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事情一发生就是这么无可挽回的局面,任是神仙也帮不了他们吧,长大之后,卫紫第一次有种无力感,那是面对命运的无奈。而在此之前,她被告知的是“有志者,事竟成”,“没有人办不到的事儿”。

拜现代化的交通所赐,经过了一个或有眠或无眠的夜晚,第二天一早,母女俩就来到了首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为她们的北漂生涯拉开了帷幕。

北漂者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住宿问题,这一点两母女很幸运,卫紫报到后有职工单身宿舍,妈妈则被前任老板介绍到她同学开的医院帮忙,食宿暂且无忧。

卫紫叹了口气:“原来我想象的是下班后妈妈给做好饭,现在看暂时不可能了。”不过下一秒钟,她又目光灼灼地看向母亲:“妈,我会努力挣钱买房子的!”

四五十岁了才开始漂泊生涯,带给何灵素的感觉很奇特,这里是陌生的,繁忙的,也是生机勃勃的,这里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失婚女人,是不是能生个儿子,是不是贤妻良母,这里的生活,对她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看着旁边年轻充满朝气的女儿,她似乎也重新年轻了一把似的,学着她豪迈的口吻道:“好的,我们一起努力!”苍天有眼,卫紫再傻再笨再无趣,还是有一颗乐观向上的心,这一点,在现在看来,是那么的重要。

邵易新得知她们过来,一早派了司机来接,并顺道把卫紫的行李带了过来,司机捎话给何灵素:“邵总最近很忙,说没能亲自过来接嫂子感到很抱歉,有机会再给二位接风。”

何灵素连忙道谢道:“邵总客气了,其实严格来说我已经算不上他嫂子。”不过人家打听了列车到站时间还派人来接,这份心意,何灵素无论如何都是要领的。

先把卫紫的行李运到宿舍,拿着通知书去物业处领了钥匙打开门,发现是一间独立卫浴的小户型,家具一应俱全,两张床,靠窗的那张床上已经放了行李,卫紫回头向母亲笑笑:“两人间,果然比读书时待遇要好。”

何灵素里里外外查看一番,确定不缺少什么必需品的时候才点点头:“还可以,不过没有煤气,你们用电的时候要小心。”女孩子住的话,难免煮个饭啥的,天干物燥楼层高,最怕的是火灾。

卫紫笑嘻嘻地在旁边一言不发,何灵素回头看见,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也是,你们楼下就是食堂,你那个懒劲儿,是不会自己做饭了。”这孩子被她养的粗,不挑食。

依着何灵素的意思,是要等卫紫的室友回来大家认识一下的,可过了好久还不见人,眼见司机在旁边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只得先行离开。

去往医院的路上,何灵素还一个劲儿地嘱咐:“两个人住一间房子,矛盾肯定会有的,要忍让着点儿,但也不能太软弱,否则会被人欺负的。”本想见见卫紫的室友,顺便观察一下此人性格类型,是否好相处之类的,现在错过机会,只能等下次了。

卫紫本来一直点头,听到最后忍不住笑了:“妈,我15岁就住校,是过惯集体生活的人,这些我都懂啦!”妈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唠叨呢,以前小的时候,被她讲大道理当大姑娘管教,现在成年都工作了,反而又被看成小孩子,尽操心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母亲还真是奇怪呀。

何灵素张张嘴,终究没有再开口说话,回想半天所为,自己也觉得好笑,原来时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想弥补是不可能的。

看看卫紫浑然不觉仍伸着头往外看风景,何灵素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柔和,或许等女儿将来做了母亲,才能理解自己现在这种心境吧,不,或许不会,阿紫秉性纯良,没有她那么偏激,也没有她那么好强,应该不会像她一样做那么多错事。

车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何灵素所在的医院,母女两人忍不住相对苦笑,在家乡,去相邻的城市有时候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可面对此种境况,除了感慨北京摊大饼似的城市规划,两人别无它法。

司机因为还有事要办,讲两人送到后就告辞了,母女俩赶紧一通感谢之后,就开始守着行李对医院的大门发呆。

“妈,尹院长说医院是她同学开的,我还以为也是私人理疗院,怎么看起来不像呀!”卫紫首先道出了疑惑,这气派的大楼,看起来就很现代化的一切,根本不像中医院嘛!

何灵素没说出来,但想法跟卫紫一样,赶紧拨了尹院长的电话核实。

“灵素呀,你到了吧?没错,就是那家医院!我这个老同学很能干的,改革开放之后最早的一批海归,的确不是中医院,是私立贵族医院,客户群是针对高收入阶层和外籍人士。”院长尹雅在电话另一端解释。

何灵素为难道:“尹院长您这是何苦,为了我欠下这么大一个人情,再说我不见得找不到地方去的。”

尹雅大呼:“你当然不会找不到地方,是我同学专门跟我提起,说老外现在对中国的针灸、走罐等治疗方法感兴趣,要我给她推荐好大夫,你非要去北京我才答应帮她这个忙,要不我才舍不得,是她欠我人情才对,你在门口等着啊,我马上给她打电话让她去接!”说完也不挂机,立刻拨了另一部电话。

不多久尹雅的声音再次响起:“两分钟,她派了人接你,房间都给你准备好了。”

果然过不多久,一个中年人带着个保安模样的年轻人走了出来,见到母女二人先笑着打了招呼,对何灵素道:“何大夫吧,我是后勤科主任王强,童院长去外面开会了,您先跟我来吧,先把行李安置好了。”

给何灵素准备的房间就在医院后面的楼里,是一个卫浴独立的单间,卫紫笑道:“妈,你可比我的待遇好哦。”

等工作人员走了之后,何灵素才松了口气道:“就是待遇太好了,我反而不踏实。”

转眼已是傍晚时分,收拾好住处的何灵素催促着卫紫赶紧回去,天黑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是不安全的,她还想亲自送女儿,到医院大门口时就被卫紫赶着回去:“您对这里也不熟悉,别回来的时候还要我送,那咱可就没完没了了。”

何灵素被她反驳的一愣,下一秒钟笑容浮现在脸上:“阿紫,长本事了啊,知道教训老妈了!”来到陌生的地盘,她就虎落平阳了吗?

卫紫嘿嘿一笑,看看身高只达自己眉间的母亲,手推着她后背就往里送:“您就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报道后有安排的话可能就不过来了。”

母女两个在医院大门口正玩笑般地拉扯着,一亮银蓝色的豪华跑车路过,并急急停了下来。

母女俩被刹车的噪音惊扰,有些好奇地看过去,只见车门已经被打开,驾驶座下来一个年轻男子,看向卫紫一脸惊奇道:“卫紫?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漂亮姑娘就不管老妈了吗?”一个调侃的女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后座门被打开,下来一位穿着高雅得体的中年女士。

说是中年其实有点过分,因为那女子身材婀娜,面部一丝皱纹也无,修剪得宜的短发更是给她增添了几分干练的气质,出卖她年龄的,只是那过于锐利的眼神和沉稳的举止。

何灵素和卫紫都被这女子吸引住了,愣愣地打量着,与此同时,短发女子也在观察着她们,片刻后,这女子忽然一笑,看着何灵素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是尹雅帮我请来的何大夫。”

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