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呢,你当时怎么突然让我去倒什么茶水。”她咬牙,“就是那时候把我给你的药囊扔了的是吧?”

沈怿将她的手指弯下去,慢吞吞地解释:“事出有因。”

“什么事出有因,你这就叫做贼心虚,为了瞒着我,连送你的东西都扔了……大半夜跑到楼下举个灯晃悠。”书辞瞪他,“你当时其实就是在找吧?”

想不到这丫头脑子转得还真快。

沈怿哭笑不得:“诶,不能这么讲啊,我还为你受了伤的。”

“你倘若不瞒着我,哪里来的这些事……”

“这不是怕吓到你么?那会儿是真的伤得重,我现在夜里腰都还疼着。”

眼见他又准备搬出苦肉计,书辞当下抿起唇要说话,在不远处住着的刘大爷却推门出来了。

抬头一见这情况,立马抚掌坏笑:“哟呵,小两口吵架啦?”

书辞不大高兴地瞥了沈怿一眼,小声道:“谁跟他是小两口……”不经意发现他背着个包袱,又开口问:“大伯,你要走了?”

“原本是不太想走的。”这儿有吃有喝有住还有人服侍,住一百年都愿意啊,刘晟惋惜道,“不过嘛,我京城里的死对头不少,还是回山里自在。”

她语气里难掩失落:“你从前不是锦衣卫吗?怎么还有死对头?”

“就是锦衣卫死对头才多……”他啧啧两声,“虽然时隔那么久,物是人非,可也难免有记仇的。我得惜命啊。”

看得出书辞惦记他,沈怿开口挽留:“在王府里多住几日也没关系,这里没人敢动你。”

“多谢小王爷款待,不过还是算了。”刘晟紧了紧肩头的行囊,一面走一面说道,“一开始留下来是怀疑那姓肖的身份有鬼,既然现在已经查明,那我也不必再住下去了。”

一路送他到门口,书辞略有些不舍:“大伯,平时得闲了就过来坐一坐吧。”

“行。”他满口答应。

“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找人来寻我,我还是在老地方住着的。”刘晟走了两步回头,又多叮嘱了两句,“你们也要多加小心,不管他是谁,都不是个善茬,别掉以轻心。”

“好。”书辞点点头。

京城的早市弥漫着人间烟火的味道,刘大爷背着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冬雪未消的街上,身影有几分单薄与没落。

许是这些天听了不少从前的往事,对于带着一辈人记忆的他,最后却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书辞免不了心生感慨。

可话说回来,如果肖云和不是他口中的这个裴尧希,那密室里的美人图又会是谁的呢?满屋子的面具又是做什么用的?他找寻青铜麟究竟意欲何为?

千头万绪理不清,书辞只能心事重重地对着长街叹口。

“姑、姑娘……”就在她发呆的同时,台阶下不知何时立了个清秀的小道士,明知故问地开口,“这儿……是肃亲王府么?”

她手指一伸,示意头顶的匾额,“你不识字?”

后者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才发现原来王府是会有匾额的,“是就好,是就好……那您知道肃亲王眼下在府上吗?”

这位爷正禁足呢,能不在么?

书辞朝沈怿那边望了一眼,后者挑起眉,闲闲地颔首:“你找他作甚么?”

“是这样的。”尽管弄不清面前两位是什么来历,但见沈怿气度不凡,定然不容小觑,那道士忙恭恭敬敬地行礼,“家师派我前来请肃亲王到城外紫云观去一趟。他老人家说……是王爷的旧相识。”

“旧相识?”紫云观他不是没去过,可从来没听说有什么旧相识,沈怿不禁奇怪,“你师父可有告诉你,请本王去所为何事?”

知道沈怿在外面一贯喜欢搬出“本王”两个字来吓唬人,这小道士倒也真被他唬着了,立马又换了个姿势,愈发敬畏的鞠躬。

“师父说,有位对王爷和言姑娘非常重要的人正在咱们观里,还请王爷前去一叙。”

沈怿初初听完,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对方又在玩拿人要挟的戏码。

可转念一想,对他很重要的人……不是在旁边么?

仿佛心有灵犀,书辞侧过头来,也是一脸茫然的和他对视。

“他没说是什么人?”

“……没有。”

犹豫了片刻,本着看一看也不吃亏的道理,两人倒是在眼神中达成了一致,沈怿点头颔首:“带路吧。”

为了行动方便,他依旧戴上面具以防万一。

紫云观在城郊以北,出了城门沿着官道行不了几里路就能看见。

因为常有达官显贵打醮焚香,道观建得可算气派,仰头便是百来级的台阶,牌楼下左右两个以铜铸造的白鹤栩栩如生,平添了几分仙气。

由于天气好,沿途香客比以往还要多,熙熙攘攘,放眼望去尽是人头。

书辞和沈怿在长阶前下了马车,跟着那小道士往里走,左拐右拐,不多时便到了观中的一间厢房前,房门“吱呀”一声分向两边打开,迎面就瞧见了那个笑得一团和气的老道。

沈怿眼角不由一跳,自然记得他:“是你?”

老道士微笑着施了一礼,“王爷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

像是掐准了自己会来一样,看着他这幅表情沈怿登时萌生出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你找本王来,所为何事?”

“事出突然,贫道主要是为了向王爷问一个人……”尚未说完,便见他身后的书辞走了出来,老道话音顿止,立时喜道:“言姑娘来得正好,贫道正是来找你的。”

书辞有些糊涂:“找我?”话音刚落下,余光却瞥到不远处,床榻上的那个人——剑眉星目,发丝微乱,苍白的面颊布满了冷汗,毫无血色,透着一股病入膏肓的气息。

她骤然一惊。

“晏大人?!”

没料到这所谓的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居然会是晏寻,沈怿此刻已经不是被欺骗的感觉,甚至有些后悔跑这一趟。

见她这般反应,老道士捏着胡须颔首:“贫道果然没猜错,姑娘是认识这位公子的。”

这道士上次拐外抹角的问出了他们两人的名字,找到王府来并不奇怪,可他又从何得知,他们与晏寻有交情?

沈怿双臂抱胸,往门边一靠:“你怎知他和我们认识?”

老道士唇边有揶揄的笑,摇了摇头:“听他在睡梦里尽喊着言姑娘的名字,想不知道也难啊。”

闻言,沈怿眉头不自在地轻蹙,转目去看书辞,本想抱怨两句,可瞧见她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和预料中的反应不同,她眼里的情绪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书辞最开始以为,晏寻对自己的好感,或许来源于救命收留之恩,人与人之间的好感是常有的,这并不稀奇,她甚至觉得沈怿说他喜欢自己多半就是个笑话。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份好感真能持续那么久,细细想来,仍旧不太真实。

她可以不接受他的喜欢,但不能不尊重他的感情。

晏寻的气息很微弱,侧身卧在床上,眉峰一直紧紧拧着,应该是十分难受。

书辞对医术一窍不通,只能用最低级的看病办法去摸他额头——居然还真让她有了收获,额头是烫的。

她于是转头去看那老道:“他发烧了?是风寒?”

“要真是风寒就好了。”道士走过来,“他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快有二十年了,上一个得这病的人,没活过二十五,他先天不足,估计更吃力。”又在他脉门上把了一阵,继续道:“我是在路上捡到他的,勉强是护住了心脉,现在就剩一口气吊着……”

晏寻所患的绝症,书辞一听就想到了那个必得吸人血喝烈酒才能缓和的怪病。

“他昏睡多长时间了?就没醒过来?”

老道士颇为遗憾地摇头。

“对了……”书辞想起什么,“他喝血会好受点,不如,放点血给他喝喝?”

后者轻叹道:“他的病到这个程度,喝血喝酒已经没什么用了。”

在旁站干岸的沈怿听他这话,觉出些味儿来:“这可不是常见的绝症,不过道长对这病,好似十分了解?”

“此病的确非常少见,我活了这么多年,除了他,也就只遇到过一位。当初与同窗学医的几位朋友想尽了办法医治,最后还是无能为力。”

书辞迟疑道:“你是指的那个二十五岁就病逝的人?”她想了想,“天下名医那么多,他或许只是没遇到好的大夫……我们还可以找御医。”

老道盯着晏寻由白转红的脸,“那人又何尝不是位高权重,岂止是御医,大江南北排的上号的大夫全请到京城里来了,依旧束手无策。”

听他的口气,对方的来历似乎并不寻常,书辞与沈怿对视了一眼:“他还是个大人物?”

老道慢条斯理地点头:“就是平阳长公主的驸马……我估摸着,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多半也不知道他。”

长公主的驸马,那都死了十几年了。

也不明白怎么短短的几日里老与这位已故多年的公主打交道,耳边传进传出的总是她的名字。

书辞咬了咬牙:“那这么说,他没救了?”

“不。”老道成竹在胸,“我救得了他。”

被他这种拐弯抹角的讲话方式给绕得一头雾水,她不免心急:“你不是说当年驸马寻遍名医最后还是一命呜呼了吗?怎么你又能治?”

老道士漫不经心地摇头,手指捏着胡须:“当年是当年,当年已过去十五载,世间早就变化万千,沧海桑田。贫道十五年前未能与友人钻研出救治此病的方法,十五年间走遍大江南北,踏遍三山六水,索性没有抱憾终身。”

在这一长串的废话里,书辞可算听明白其中精髓——简而言之,晏寻有得治。

忙紧接着问:“需要些什么药材,您尽管开口,我一定想办法弄到手。”

对于她的这份积极,沈怿心下实在不快得很,但碍于外人在场,又不好多言,只面色愈发冷峻地靠在一旁。

老道士不紧不慢地看着她:“药材倒不名贵,只是缺一味药引子比较麻烦。”

一般而言,有稀奇古怪的病就会有稀奇古怪的药引,书辞想起从前看过的那些话本,猜测道:“是无根水还是牡丹花根?该不会是百年的耗子精、千年的桃花妖什么的吧?”

他摆手打断:“人血。”

“得要这小子曾经喝过的,某个人身上的血。”

☆、【六九章】

书辞听完便是一怔。

晏寻现在昏迷不醒, 他还喝过谁的血他们自然无从得知,那么显而易见,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就只能是自己了。

“不行!”

沈怿何尝不知她心中所想, 当下几步就走了过来,脸色并不好看, “你还打算救他?你莫非忘了他是谁的人了?”

“你先别生气,我知道的。”书辞耐着性子安抚他, “不过晏大人对我们一直都没有恶意, 而且我总觉得, 他昏倒在街上绝对不是个意外,或许正是肖云和干的呢?”

沈怿没好气:“万一不是呢?”

“那就更应该救醒他问个清楚了。”书辞在这件事上,明显比他更冷静, “晏寻是肖云和的人,咱们救了他,他就欠了我们一个人情,你难道不想知道更多有关肖云和的事吗?”

难得的, 沈怿被她说得愣住了。这么一看倒显得是自己目光狭隘,只顾着儿女私情一般。

在老道士似是而非的笑容里,他别开视线转过身去, 不再言语。

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妥协,书辞便讨好地去握他的手,“不要紧的,一点血而已。”

后者仍在气头上, 饶是已经心软,依然把她的手甩开,又迈开步子走远了些,独自生闷气。

老道看准时机说话,“其实血也用不着太多,小半碗就足够了,不会伤身的。”他命人去取碗,让书辞稍候。

尽管还是白天,但为了让屋内的人有个舒适的养病环境,卷帘是放下来的,微末的天光从缝隙间照到桌上、椅上、斑驳的地板上。

晏寻在淡淡的血腥味里找到了一点意识,他艰难地撑起眼皮,在上下狭窄的视线中,看见了坐在桌前的书辞。

她正挽起袖子,雪白的臂膀上有条触目惊心的刀口,鲜血涌出来,清晰地滴落在白瓷碗内。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晏寻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四肢无力,又重重摔了回去。

书辞因他这举动而转过头来,本欲上前询问,又被沈怿颦着眉摁住,示意她当心自己的手。

老道士走到床边坐下,给晏寻拉好被衾。

他张了张口,费力地要说些什么,可是嗓子干哑难耐,几乎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想问她在作甚么。

又想告诉她不必为了自己这样。

可是他依旧说不出话。

老道士慈祥地抬手在他背脊上拍了拍,轻声道:“好了好了,我懂的,我懂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医好。”

晏寻有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再勉强。

他静静地侧躺着,双眼一直注视着那边的书辞,她正在和沈怿低低交谈,目不斜视,除了刚刚那一瞥,再也没有往这处看。

晏寻心里很矛盾。

他不愿欠着她,正因为知道他们两人在一起很好,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

每一回被书辞所救,内心的感激与愧疚最终都会令他愈发想留在她的身边。

可是偏偏又不能。

有好几次,晏寻都认为是老天爷在捉弄自己,既然注定了不是他的,为什么又要一次一次的让他遇上。

既然缘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切尘埃落定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结果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还是又回到了原处,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捡了他一条命。

半碗血不多时就接满了,老道士接过来端详片刻,“这些应该足够了。”

一旁早有人准备好干净的布条和药膏,书辞探手准备去拿,就被沈怿寒着脸拍开,“我来。”

知晓他气不顺,她也不敢招惹,乖巧地坐在那儿由他清理伤口。

血还在流淌,沈怿盯着那抹刀痕,瞳仁紧缩,面色难看至极,尽可能轻地撒上止血的药,发觉她手臂颤了下,他抬起眼:“疼就说。”

书辞讪讪一笑:“不疼,挺舒服的。”

沈怿没好气,“这么舒服,那再来一刀?”

她抿了抿唇,立刻表忠心地说道,“你往后若有了难,我一样会给你挡刀。”

他上药的手一停,猛然间仿佛回忆起什么,眉头皱了皱,低声教训她:“这种话不许乱说!”

书辞没心没肺地望着他笑:“知道了。”

尽管明知她是说笑,沈怿仍然无法遏制地想到淳贵妃说过的那句话,他眸色渐沉,静默下来,只专心地给她包扎。

“怎么了?”书辞自不知他所思所想,凑过去讨好道,“回去我给你做糕点吃好不好?”

“行了。”他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你安分点吧……”

处理好了伤口,料想这穷酸道观中不会有什么好的药,沈怿担心书辞胳膊会留疤,见晏寻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便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老道士将他二人送至观外,这会儿的香客已少了许多,牌楼下略显空旷。马车还停在原处,那匹黑马垂头悠闲的啃食着地上的草。

因担心他暴露身份,书辞忙趁机献殷勤似的把面具取出来要给沈怿带上,后者把她手摁下,一面薄责道:“我自己来,你别忘了手上还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