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衙门里,一身飞鱼服的晏寻眸色冷凝地扫过两侧的锦衣卫千户,举步朝外走,就在同时,隔街相望的六部大门内,也有一人身着官服与一帮朝臣谈笑风生地走了出来。

两人不经意对上视线,微不可查地使了个眼色,又装作并不相熟的样子,恭敬地互相见礼,各自朝同一个方向行去。

肃亲王府之中,沈怿已换好了朝服,头冠有玉珠十二,赤色袍上,两肩的盘龙张牙舞爪,难得没人给他理衣襟,他只得自己动手弹了几下,转过身迈出房门,迎着冬雪,朝边上等候多时的高远不咸不淡道:“走吧,是时候进宫请安了。”

雪差不多是在酉时停下来的。

紫云观客房外的小院里,有树枝不堪重负地被雪折断,呼啦啦掉在地上。

书辞站在窗边,目光一直望着京城的方向,即便她什么也看不见。

掩真老道士捧了本《道德经》,坐在火盆旁哆嗦着翻阅,人老了比较怕冷,腿脚还盖了层被衾,有种恨不得把自己埋在火堆里的感觉。

“别瞧了,过来坐会儿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眼下担心也没用,着急也没用,倒不如吃点东西睡一觉,等天亮了,是好是歹就有结果了。”

书辞叹了口气,“我睡不着。”饶是这么讲,她仍依言走了过来。

“睡不着那就看看书,横竖都是打发时间。”然后递来一本《南华真经》,书辞盯着那书名默了默。

“我还是睡觉吧……”

老道士笑了笑,“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书辞颇为无奈地托腮摆弄手边的小册子,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模糊的言语声。

王府的侍卫皆在门外守着,堵了个水泄不通,观中的小道士端了热茶想送进来,被拦着从头到脚盘搜了个遍,几乎欲哭无泪。

“大爷、大爷……小人真的只是个送水的。”

侍卫们不由分说地揭开茶壶,动作熟练地拿银针试毒,又凑过去猛一通嗅,眼见一切正常,方才让路。

“多谢,多谢。”

“时候尚早呢,你现在哪有睡意……”茶水滴溜滴溜满上,老道士顺手接过来,一面喝一面道,“我劝你还是看书,这东西挺好使,每当我夜里睡不着,读几行很快便困了,百试百灵。”

书辞:

“你真是道士?”她抿了口茶,随意问。

“以前是学医的,因为贪玩没学好,后来发现当道士比给人治病赚钱,就改了行。”

“那你是怎么被驸马看中的?”

掩真大掌一挥:“这就说来话长了……”

小道士换好了热茶,呵腰退出去。

门口的侍卫们犹在警惕戒备,他瞧了眼桌上的茶壶,笑道:“几位大爷,茶水够么?要不要再添点。”

对方并未在意,颔首道:“就添点吧……是热茶吗?”

“是热茶,才烧好的。”小道士说着把手上大茶壶中的茶汤全倒了进去,滚滚的白烟在寒冷的四周迅速消散,盖上茶盖,临行前他又多看了这茶水几眼,唇边带着笑,恭恭敬敬地离开。

炭盆内的火星忽明忽暗,书辞支头在听掩真讲他那段冗长的峥嵘岁月。

北风在院中呼啸,无孔不入。

她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那茶水有问题的,大概是发觉窗外噗嗤噗嗤掉雪花的声音变小了,也或许是因为掩真说话说到一半渐渐没有了动静,耳边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眼皮越来越沉。

视线里的老道士正歪头倒在地上,有半边须发落到了盆中,火苗沿着末端慢慢燃烧。

书辞本想出声提醒他,刚欲开口,眼前却骤然一花,天旋地转似的,瞬间没入黑暗。

☆、第 94 章 【九四章】

四周的温度很暖, 没有冷风吹进来,但是气息却是暖中带着阴寒。

这种感觉对书辞而言并不陌生, 几乎和每次她进宫时,面对四合的宫墙所产生的感受一模一样。

漆黑的眼前, 朦朦胧胧透出一点光亮, 随即那道亮光陡然增大, 露出了富丽奢华的陈设,檀香木雕的猛虎下山, 银制的器皿上镶嵌着红宝石,精致的宫灯里透出明亮的颜色, 把点翠香炉照得异彩流光。

灯下, 那个身着八团龙袍的人, 面如刀削, 高举着那块碧青的玉佩眯眼打量。

在书辞坐起来的同时, 他的目光也转向了这边, 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和平淡。

对于沈皓这个人, 书辞的印象并不深, 因为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不起眼到压根没让人觉出这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好像从未有过锋芒,但温润的棱角下又时时刻刻散发着危险,不显山不露水。

沈皓朝她微微颔首,把玉佩收在掌心,拇指慢悠悠地轻抚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轮廓。

“这块玉,在朕年纪还小时曾见宫里的一位掌事太监带过……想不到, 过去那么久了,今日还能有缘碰见。”

书辞环顾周围,然后望着他,难得大胆一回,没对这位天子行礼。

“皇上一国之君,不至于用这种方式请我一个小小的王妃入宫吧?”话虽如此说,但细细想来,他所干的不磊落之事似乎也不差这一件,这辈子都活在别有用心和阴谋算计当中了,九五之尊做到这个份儿上,真还不如沈怿一个受世人鄙夷的亲王。

“肃王妃不是一般人。”沈皓似笑非笑,“请你,朕自然不能用宫中的那套法子……更何况,你们不也想尽办法要躲着朕么。”

书辞看着他脸上的笑,忽然生出一丝怜悯来:“大敌将至,却要靠一个女子来威胁人,您这样当皇上,不觉得很可悲吗?”

听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沈皓却也没见有多愠恼,他还在把玩那块玉,语气轻轻的,带着询问:“朕不适合当皇帝,那你认为谁适合?沈怿?”

“沈怿合不合适,我不知道。”她轻摇头,“只是感觉皇上您拿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见得就过得很快活。”

沈皓一言不发。

这些年来,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意去亲近任何人,无数的前车之鉴使他胆寒。

他从来就不曾有过安全感,东窗事发的场景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回,几乎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

“可是朕没有选择。”他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肃王妃大概不会明白的。”

昔日仓皇得知真相,震惊无措时,无人顾及他的感受;后来匆忙被太后推上皇位,垂帘听政数年,亦无人顾及他的感受;到如今……太迟了。

书辞颦眉瞧见他欲言又止地轻叹,再开口时已不是先前的话题。

“当初梁秋危死后,所有人都当他把青铜麟的秘密带进了棺材里,连肖云和也没发现,自己费尽心思找寻的碎片里有一块居然是假的。”沈皓微抬起手,“这一招掩人耳目的确是很高明,毕竟谁夜不会料到,他会把真相堂而皇之的摆在最外面——”

说完,青玉毫无征兆地被他往地上一摔。

哐当一声响后,四散的玉石中,暗色的青铜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宫里的宴会才开始,距离上次中秋大宴已过去三个月之久,漫长的宫廷生活似乎只能凭借这些一个接一个的节日来增添点色彩。

谱写盛世太平的南花园里还是一片灿烂的花海,连歌舞戏曲都和此前的如出一辙,四下钟鼓齐鸣,热闹得不行。

谁也没听到那殿外高墙后,远远的拖着尾音的猫叫,一阵接着一阵,持续了很久。

禁宫内的锦衣卫到了换班的时候,几波人井然有序地交接。

冬夜里的英武门外满地积雪,厚重的天空沉沉的压在头顶,莫名有些萧条。

守门的禁军哈着白气,正在数着离交班还有多久,前方忽传来一阵马蹄声,尚未抬眸,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已然罩了下来。

“站着,皇宫重地,还不下马!”领班的禁军摁着刀刚要开口呵斥,疏忽对上来者清冷的双目,趾高气昂的神色立马荡然无存,“原来是肃王爷……不知王爷驾临,卑职唐突了。”

马背上的人并未言声,领班腆着脸笑:“这么晚了还进宫请安,您辛苦了。”

一壁说,一壁侧身准备让他,然而等了好一阵,对方却也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皇城之内不许骑马,更不许携带兵刃,这是规定。

今天当值的禁军领班在呆愣了片刻之后,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再往那位亲王的身后看去。

那些隐在夜色中的人马鬼魅一般出现在面前,乌泱泱的一大片,白雪映照之下,朔气寒光。

殿阁内空空荡荡。

沈皓适才在听到一个大内侍卫模样的男子耳语几句之后,便捡起碎片匆匆离去。

眼下除了蹲在地上收拾残渣的太监,就只剩下书辞一人了。

此前门开的那一刻,她清楚的瞧见了亭台楼阁,以及守在外面的两名禁军侍卫。

书辞知道自己必定是身在皇宫的某一处,可是皇宫对她而言太大又太陌生了,惊鸿一瞥,压根不清楚所处的位置。

皇帝将她囚禁在此,当然不会只是为了一块铜片那么简单,今天的计划,也不知他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没准儿穷途末路之际会用她来威胁沈怿。

而自己留在这里,绝对会成为整个部署的绊脚石。

书辞咬着嘴唇,在殿中来回踱步。

怎么办好呢?

殿阁内仅有一扇窗,并未上锁,但是殿外有禁卫,要是跳窗逃离,他们肯定会发现,届时打草惊蛇,再把她手脚给绑了岂不是更糟?

书辞颦眉立在原地,手指不安的搅动着,心里越慌,脑子里就越空白,视线不经意落在了那个太监身上,甚至天马行空的乱想:不如劫持他去逼那些侍卫让路怎么样?

答案当然是不行的,且不说自己打不过,单看这太监普普通通,对方又怎可能会为了个无足轻重的人受她胁迫。

难不成真要坐以待毙吗?

就在她心绪荒凉,束手无策之时,不远处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晃入眼中,那是个嵌了宝石的纯金葫芦壶,大概一尺来高,做工极其精致。

她看着此物,某个念头便瞬间往外冒。

伺候的太监把满地狼藉拾掇干净,正端着托盘要起身,突然脖颈上传来一阵毫无征兆的钝痛,他惊愕地捂着后颈,不可置信地转过脸……

面前的女子手持凶器,与他不偏不倚四目相对,显然也带着几分慌张。

当他开口要叫人的刹那,书辞手忙脚乱地迎头又敲了一记。

那太监当即白眼往上翻,到最后都未吭出一声,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饶是曾动手砍过肖云和,却也没真打算杀人,眼看脚边倒了一具不知死活的身体,书辞仍旧心有余悸难以平复。

她把纯金摆件放在一边儿,不自在地拿手在衣裙上擦了好几回,狠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内廷东路,东宫以北的一间不起眼的房屋外,禁卫铁桶般的围在周遭,连只鸟飞过的动静也不敢放过。

忽然,吱呀一阵响,门被人推开,一个太监打扮的小个子手捧食案,低垂着头走了出来。

两边的侍卫目不斜视,他回身轻轻掩上门扉,恭敬地朝左右颔了颔首,很是识时务地迈着小碎步沿回廊离开。

许是走得太快,禁卫隐约感到莫名地不对劲,于是多了个心眼打开门往里望了一眼。

红木几案后,身穿海棠色马面襕裙的王妃正背对着门端坐在那儿,长长的青丝披散在背,乍一看去很有几分萧瑟落寞。

环顾了一圈,见并无异样,侍卫才关上门回到原处继续当值。

书辞自从出了那间房开始,心一度跳得很快,仿佛要从胸腔内呼啸而出,为了尽快走出这群大内高手的视线,她连路也来不及看,自顾闷头往前行。

这样的行为带来的结果就是,等回过神,才发现虽然暂时安全了,但举目四顾,禁宫里弯弯绕绕,殿宇众多,一时竟分不清东南西北各在何处。

她对皇宫不熟悉,几次来都是由沈怿带路,如今想要自己走出去实在是颇为困难,只能在偌大的宫廷内乱转。

入夜后的紫禁城,更像个巨大的迷宫,每一个拐角都仿佛似曾相识,每一处建筑皆是熟悉又陌生,这边刚跨过垂花门,迎面就撞上一队守卫经过,吓得她又赶紧退了回去。

在这附近巡逻的并不是锦衣卫,说明自己离宫门还有很远。

倘若方向是对的那倒还好,要是越走越深,可就糟了。

此刻她禁不住生出些慌乱与迷茫来,亦不知这样下去会走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书辞趴在墙边,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巡逻守卫的背影,琢磨着要如何不惹人注意地穿过夹道,还未想出对策,背后竟冷不丁传来一个尖细难听的嗓音。

“这谁啊?冒冒失失的……干嘛来了?”

她心里一咯噔,手脚霎时冰凉,杵在墙根不敢侧身。

而对方却不依不饶地走了过来,喋喋不休:“说你呢,你是哪个宫里的?”

宫中的老太监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见她不吱声,当下扯嗓子一通教训,“怎么,哑巴啦?没学过规矩吗,当皇宫是你家后院呢,随便瞎逛是吧?”

随着人渐渐靠近,他语气也起了变化,似有所感地咦了下,颦眉喃喃道:“好生的面孔……你到底打哪儿来的?”

书辞不敢与之对视,太监的嗓音一贯古怪,此时若开口,她必定露馅。但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就这般僵持了没多久,对方明显觉出些异样。

她发现他开始缓缓往后退,那张五官模糊的老脸皱在了一起,嘴唇愈渐张大。

此刻手边已没有可以敲晕人的任何物件,书辞在那声“有刺客”喊出来的一瞬,反应极快,调头便跑。

甬路上冰雪未消,一脚踩上去尤其湿滑,她朝前迈了几步,方才巡查的禁卫闻声赶了回来,书辞揪着衣摆停住脚,等回头时,拐角正好冲出那波守在房外的侍卫,一前一后打算把她包成饺子。

此时此刻才当真是应了那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命悬一线时,她已然顾不得许多,胡乱找了个岔口慌不择路跑了进去。

可悲哀的是,今天一整天她的运势似乎都处在最坏的状态,厄运一路上有始有终,连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打算放过她。

对面是个死胡同,一眼能看到头。

书辞在盯着那堵厚厚的石墙时,不由茫茫然地想:可能真的要听天由命了。

她真的,会成为沈怿的麻烦吗?

就在黑灯瞎火的当下,她手臂蓦地被人一拽,硬生生给拉到了旁边的门内。

“谁……”

话音才起,嘴就被对方虚虚捂了下,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书辞愕然打量来人:“崔公公?”

远处的脚步已然逼近,崔福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透过门缝匆匆扫了眼外面。

“跟我来。”

英武门前的异动发生之时,南花园内还是一片欣欣向荣。

当第一道火光冲上云霄,所有的宫妃与皇族皆以为这是除夕夜中用来渲染气氛的烟火,无人在意,甚至举杯欢庆,互相庆贺。

而等到第二、第三道火光炸开,哗然声此起彼伏的时候,众人才惊觉情况有变。

沈皓刚走进花园,几支羽箭便破空而来,擦着侍卫的衣襟,把正前方引路的太监射了个对穿。

死尸的出现让所有养在深宫里的嫔妃与酒囊饭袋的王公贵族们吓变了脸色,惊叫声立马盖过了“护驾”,酒水倾泻,杯盘狼藉,场面乱成一团。

从门禁外闻讯赶来的禁卫军和护卫皇城的锦衣卫们碰了头,各自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面面相觑。

谁知突然间,几个锦衣卫拔出刀来,又快又狠地给身边最近的禁卫抹了脖子,变故来得迅猛无比,连同为锦衣卫的其他数人也跟着看懵了。

唱的是哪一出?

事先没人提过啊?

“锦衣卫谋反了!”

混乱中的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

禁军人人自危,而没反的那群锦衣卫却莫名其妙,在一头雾水之下被扣上了乱臣贼子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