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暗暗惊奇。白王和男宠调笑本是平常事情,可是为了一个小小烫伤掀起波澜还是第一次。平日白王虽近声色,却总是淡淡的,对身边侍寝的人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未显露出半点真情。喝醉的人和未醉的人都在暗暗猜测:这长相平平的男宠究竟是何人?

有人是,这人本是白王府上的杂役。

于是人们又说,那他必定是通什么西域边疆的奇技淫巧,媚床的功夫过人。

杂乱之间迟慕隐约看到赵秋墨放开怀中的美人向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一瞬间表情僵硬,眼底一丝怨恨闪过,又瞬间恢复正常,调笑如故。迟慕怀疑自己一瞬间看到幻觉。

再看看身边小心的把汤吹凉了往自己面前放的主子,迟慕心中隐隐一动。自己到底多久没有和李子鱼坐什么近了?回想往事,真是浮生如梦。

不管怎样,他要记住自己是谁。我叫迟慕,李府管搬东西的低等杂役。以这种方式呆在他身边,算是对他的一种补偿吧。不能有进一步的奢求。

“你方才说我的诗词不逊于青衣,可是真的?”李子鱼问。

迟慕想起之前主子听到他随口说的那句“因为他是个不逊于青衣的天才”,忽然下定决心。便放了碗筷,便正色,站起来整整衣带。

对着惊奇的白王,迟慕呆呆一笑,愚钝尽显。然后有缓缓施了一礼。

“小的不通诗词,只识得几个粗字。白王文风隽永,江南的文人啊诗人啊教书先生啊都一直推崇。七年前青衣消失之后,白王连续三年在文会上夺魁,三年间青衣都不敢再抛头露面与公子分庭抗礼,岂不是我们家公子写得比青衣好?”

李子鱼脸上笑容渐渐隐去,迟慕,你是在和我装么?!群芳冠的时候你不在自己的隔间里,画屏隔间里说话的分明又是男声,她身上明明带着我们府上的手帕…

迟慕又施一礼,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

“公子肯垂青小的,为小的不当众丢人现眼而代做捉笔,小的感激不尽!但是小的确实不是青衣,承蒙错爱,实在不敢当。小的再是身份卑贱也不愿做他人替身。”

李子鱼,你喜欢的青衣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应该一刀两断,形同陌路。我和你本是生人。

李子鱼看着迟慕认真呆气的脸,微微发怔了。

小的再是身份卑贱也不愿做他人替身。

我对他好,是因为觉得他一举一动像极了青衣。画屏的诗一定不是自己写的。即使确定是迟慕帮她代笔,又怎么能证明迟慕就是青衣呢?单凭自己的感觉么?

感觉,什么是感觉?看着他和其他姑娘亲密心里不舒服,算是有感觉么?看见他脸色不好会担心,这是感觉么?看见新送来的华美衣料会想,要是把那个人洗刷干净,放进华美柔软的料子里,他会不会开心,这也是感觉么?

如果他是青衣,上会藏芳楼弹孤馆遇神的人又是谁?如果他是青衣,那迟慕是谁?抑或他和迟慕本来就是一个人??(空灯流远笔记:小鱼离真理只有一步之遥了)抑或他们都不是青衣?

赵秋墨一手抱着两个美人,一手拿着白玉酒杯,百忙之中抬眼看李子鱼,脸上一抹阴郁:原来子鱼也会为人心乱,心乱如何成大业。

不过为那个人心乱,也不是没有理由。

发怔的脸逐渐阴霾。

挥手让人加一把雕花红木椅,就摆在自己桌子对面。

挥手让迟慕坐下。没有由来的压迫力让迟慕懵懂的坐在椅子上。

空气的流动近乎停止。

像是一根弦“铮”的绷断了,大堂里出现一个静止符。端着酒杯的人,挥舞折扇的人,欢笑的人,喝酒过多而哭泣的人那一霎那都被无形的压力所惊醒,动作在那瞬间停止,形成一个色彩斑斓的断面。

无形而巨大的压迫力。

忽然压迫力散去,刚才那沉重的空气恍若幻觉。人们不明就里的面面相觑,又在清新的空气中重新举杯,为刚才那一刹那的停顿感到好笑。歌声,笑声,喧嚣声又重新冲撞着大厅的墙壁。

只是迟慕知道,要是李子鱼不及时收住气,那些人断断不敢再动一分。

武功练到某种境界便是来去无踪,幻化无形。

谁又料到一向恭谦温良,挺拔丰俊的白王竟然练就了江湖上谈虎色变的邪教武功——冷心墨莲。

世上知道有这门武功存在的人恐怕两只手就数得完。知道练这个武功的后果的人,一只手数都有余。

迟慕当然知道,他的嘴唇战抖,脸色苍白。

李子鱼的脸变得比翻牌还快。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尽,换而是白王平时招牌式的微笑。

他举起一只酒杯,笑得温暖,声音却很苍凉,如同秋天的断雁哀鸣着飞过铅灰色的苍穹。

“迟慕,我要做三件事情。第一,我要告诉你我和青衣的事情。第二,我绝对要把你留着身边。第三,下次你说话再满嘴‘小的’,我保证你三天晚上都没有力气说话。”

外人看来,白王是温和的和长相平平的男宠谈话,纤细的手腕拿着酒杯,两人隔着桌子靠得很近。阳光从高高的木窗外照进来,景象十分温馨。

第十三章

先皇在世的时候,朝廷比现在清明很多。

先皇有七位皇子,只有两位存活,一位为三皇子正宫皇后所生,即当今圣上;一位为冷宫蕙妃所生,世人不常见。

李子鱼还记得自己躲在厚重的帘幕后面,看见父亲和先皇谈话。当时先皇已经显现出衰老的迹象,脸却依然棱角分明,依稀看得出当年清俊的模样。父亲为国事操劳过去,背已经微微有些驼了。先皇命人搬椅子让他父亲坐下,两人如旧日兄弟般抛弃繁文缛节密谈了很久。

依稀记得先皇执着父亲的手说,七儿日后登基,就由你辅佐了。

三日后,先皇成立文殊院,广收世家子弟,请学识渊博的两朝元老程梓园出山做先生,封太傅之职。学生上学天文,下究地理,中间讨论世间人事,兼学武功,课程之难,内容之多,世间没有其他哪个教书先生敢教。说是广收,实际上所以世家子弟通通入学,办成精英教育。

初见青衣,也正是在文殊院里。

他不是世家子弟,来历不明,每日带着斗笠,上面垂下蒙脸的黑纱,身上永远是朴素的青色衣衫,骨架单薄,声音清澈。除了程梓园,没人知道他是谁,几乎没有人和他说过话,没有老师叫过他的名字,他如同最清冽的空气,如同一个优秀的透明人。同学暗中叫他“青衣”,这个名字在他十四岁连续在文会上夺冠后名贯江南。除了本人,所有人都知道江南这位天才少年叫青衣。

青衣琴棋书画都别具一格,武功上几乎无师自通,自成一家,加上超凡脱俗的气质,让其他不如他的世家子弟都敬而远之,不敢亲近。

而那时候,年仅十岁的白王李子鱼,成绩奇烂。每日喜欢的是和死党赵秋墨聚众斗殴,翻墙到书院外市井上买粗粮饽饽,斗蛐,交上去的卷子上赫然写着“水能载舟,亦能煮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手好牌楞没胡”,把程老先生气得吐血。

不完美的人总是对拥有自己缺失那部分的人抱有兴趣。

如同李子鱼对完美得不像凡人的青衣。

为引起青衣注意,小白王没少下功夫。

“小墨墨,快过来看,这是南疆来的毒蛇,咬一口就会死人诶!”

周围的人一哄而散,包括被喊的幼儿版赵秋墨。瞬间李子鱼旁边只剩下依然低头看书的青衣,抬头瞟一眼蛇,伸手随便往七寸上一点,李子鱼手上的蛇就僵直成一根棍子不动了。

“小墨墨你看,他桌上毛毛虫诶!不怕,我保护你!”说罢把故意扔在青衣桌上的毛毛挑走。青衣头转向窗外——老子又不是女人,要你保护!

“小墨墨,你说一个人老带面纱,是不是长得很丑啊?其实没关系,我不怕丑老婆,偷偷给我看也没关系…”

最后终于连赵秋墨也别过头去:“小鱼,你明明是和他说话,不要每句话都加个我的名字…”

后果总是有的。有人不厌其烦,有人不胜其烦。

终于有一天,青衣不胜其烦。下午休息时,先生程梓园在书房门口端着茶盅喝茶,众学生在不大的四方小院中玩耍。

忽然程梓园耳朵一动。

平时沉默寡言的青衣开口说话了,就在他背后,和另一个学生谈天。

“你知道李子鱼吗,他又欺负同学了!那个赵秋墨天天被他欺负,好可怜啊…”

程梓园耳朵一动。

“家父说李子鱼欺负人是老师教的…”

可怜老先生程梓园,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满院子找李子鱼去了。

青衣放过身边那个从来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的同学,转身回屋去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

从单纯的憧憬,希望引起对方注意到追随那个清俊单薄的身影不可自拔,一晃七年。李子鱼渐渐有了少年的俊秀神韵。他玩世不恭,常和赵秋墨去市井青楼里找姑娘倌人,但凡名字里带着“青”字的,不论男女,他都喜欢。

李子鱼白皙的脖子上常常不经意的留有女人的吻痕。他不以为意,大大咧咧上学堂,大大咧咧坐在青衣边上。少年的青衣愈发单薄清瘦,纤弱得像根美丽的紧绷的琴弦,或者顶着雪的细细的凤尾竹,纵是看不到脸也觉得异常干净美丽。闻到他衣服上的脂粉味道,青衣会扭过头,李子鱼心底暗暗开心,往青衣跟前一凑:“美人儿,吃醋了?”

青衣拿起毛笔暗中换个角度往李子鱼“止”穴上一戳,被他凌空牢牢接住。李子鱼继续嘻嘻笑道:“本王现在武功长进了,不怕你。美人你点我穴道啊,点啊——啊!啊…”

青衣心中暗叹,你接住我一只笔,我不会丢了笔用手点你穴道么?白王智商这样以后朝廷怎么办啊?

李子鱼一种保持左倾、一手伸出要环抱某人的姿势坐到了放学,最后:

“美人儿,我错了,解我穴道吧…我保证娶你后温柔待你…”

“小墨墨,我要上厕所…”

“我真的要上厕所,小墨墨,美人…解我穴道啊!你你你们别走啊…”

李子鱼坐在青衣左边,赵秋墨坐在青衣后面。两人和他同窗七年,生生的竟没有成功搭讪过一次。

往事如烟。

回忆起青衣,恍若梦幻:他孤单的站在映雪的书院里的身影,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他安静的坐在自己身边看书,阳光落在他精致的锁骨上;他对自己很冷淡,但遇到考试时会不经意的露出试卷的一角让自己恰好能抄,他从不和自己说话,却在自己考琴的时候从宽大的衣袖下面偷偷伸出手,给他比划该怎么弹琴。

然而青衣死了。叛国罪。

李子鱼一直悔恨,当初为什么没去劫狱,为什么没动用家族关系买通狱卒,换一个人替他去死,为什么没有在事情发生的前一天强行拉着他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青衣必定有他的苦衷。

而那时的自己手上没有实权,空顶着白王一个封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处死。从此不再爱上别人。

那日李子鱼和赵秋墨去应景楼调戏姑娘,所以黄昏才到书院,准备打一头就回去。到了书院,四下寂静。

赵秋墨奇怪的皱起眉头:“好奇怪的味道。”

李子鱼先反应过来:“是血。”

空气里弥漫着粘稠的血味。正是春天,湿气重,尸体腐败得快,血味和尸体刚刚开始腐败的味道一起刺激着人的感官。

平时讲课的大书房的门无声无息的虚掩着,等着人推开。

无声无息的推开,满屋是映着霞光的血红色,诡异而美丽。

三十个平日一同玩耍的同窗有的倒在桌上,有的伏在地上,有的扒着窗口正遇出逃,都被人一刀漂亮的杀死了。程梓园死在讲台上,手里的教鞭折成两段,露出里面一节钢鞭。程梓园虽老,却曾带兵上过战场,武功在朝廷上却是有一定地位的,钢鞭上没有血迹,可见那人功力高强,在毫发未伤的情况下杀了他。

而那人,正沉寂的站在房间正中,一身青衣。

正沉寂的等他们的到来。

肃杀之气透过青色面纱传来,让人胆寒。

最后看了他们一眼,青衣转身,飘出窗外。

十日后,青衣被擒。因为死的都是名门之后,青衣以叛国罪被处死。

又过几日,传出七皇子被三皇子私自害死,先皇勒令三皇子在冷宫禁闭,传位给皇帝恭亲王,即白王的父亲。

半月以后,兵变。

先皇被迫退位,服毒酒自尽于紫辰殿。三皇子即位,大肃天下,杀人无数。登基后,新皇上幽囚恭亲王、王妃于东冷宫,七年不放,用来制约已经他成人的儿子,白王李子鱼。又囚禁护国大将军赵乾于西冷宫,兵权一半收归自己,一半交给赵乾的儿子——羽翼初丰的赵秋墨,以父亲性命为要挟,让其世袭护国大将军头衔,带兵去边疆退敌。

朝中日日歌舞,自有人在外面替他抛头颅洒热血。

便这样坐稳的江山。

江湖上逐渐传闻,当年处死的青衣其实就是七皇子。先皇为他建的书院,召集世家子弟陪读,意在让他日后掌握天下。那个惨绝人寰的杀人事件是受三皇子——当今圣上的诬陷。

也有传闻说青衣本来就是朝廷代代相传的御用杀手,杀三十个世家子弟也是朝廷的意思,徒背了黑锅。

很多年之后,赵秋墨问李子鱼,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么?李子鱼说,我绝不相信那是站在我们面前浑身是血的人是那个我们认识的青衣。我只还记得事情发生的头一天我们下的赌注。

放学,青衣忽然叫住和一大帮狐朋狗友一起离开的李子鱼。

“你那点心思,我何尝不知道?与其混日子,不如多学点东西,免得日后在朝廷上丢人现眼。什么时候你能赢我了,我就如你所愿。”

与其是对七年来白王心思的答复,不如说是一封挑战信。

不待李子鱼答复,青衣就转身离开。

留下原地思量的白王,嘴角微微上扬。

留下人群中被落单的赵秋墨,眼底不知是嫉妒还是怨恨。

不止一个人的目光在追寻那个青色的背影。

当时李子鱼如何知道,他喜欢的人第一次和他说话,便是最后一次和他说话。

第十四章

李子鱼微弱的笑笑,说,这就是我的故事,很可笑吧。我的目光追随那个人七年,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处死。世上说白王寡情,因为我只爱那一个人。

阳光从高高的木窗照进来,落到他本来就白皙的脸上,平添一抹苍凉。

“即使他杀了你三十位同学?”迟慕问。

李子鱼仿佛在肯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即使他杀了我三十位同窗。”

迟慕眨眨眼睛:“说不定他没死,逃出来了。你看到他被杀了吗?”

“没有,是秘密行刑。”

“这就对了嘛!”迟慕轻松的笑笑,“说不定他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