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皓涵用了晚膳,踱到莲池,像牵一个人偶似地牵起迟慕的手,直把他牵到卧房。外面忽然起了大风,迟皓涵将门大开,晚风呼呼吹进来,吹得迟慕浅白暗纹的衫子贴在身上,方才头发被池水打湿了,带着背上衣服都湿透了。风一吹勾勒出身子纤细的线条。

迟皓涵欣赏工艺品般卸下迟慕的衣服,用上好的棉布擦拭身子,声音淡淡的问早朝上的事情。迟慕面无表情的一一做答。迟皓涵皱了眉头:“你不能笑一笑么?”

迟慕嘴角微弯,浅浅一笑。

迟皓涵一愣,低声道:“叫我。”

“王上。”

迟皓涵摇头:“不是这样叫。我是怎么教你的?”

风流过迟慕清澈的瞳仁,空空荡荡:“小涵涵。”

迟皓涵满意的点头,拿了身边绯色绉纱衣裳给他慢慢穿上。迟慕木然伸手,形同人偶。迟皓涵理迟慕衣裳的褶皱时,铭雅已经站在大殿门口,瞟了一眼迟慕,默默走到迟皓涵面前跪下:“王上,他不是雪见公主。”

迟皓涵道:“我知道。”

“那为何王上取出雪见公主大婚时的石榴绉纱群给他穿上?”

寒光一闪,薄刃已经抵上铭雅的脖子。迟皓涵恼怒道:“我不过是用这个人偶怀恋姑母的面容而已。你不觉得管的事情太多了么?”

铭雅背脊挺得笔直:“属下只是担心这衣裳穿上之后,王上会情不自禁的把它脱下来。”

迟慕坐在原地,静若处子。银发落在绯红色的绉纱裙上,侧影美得触目惊心。迟皓涵看着迟慕,猛的把到收回,道:“唱雪峰鸣凤”。

铭雅愣住:“这不是雪见公主大婚时王上唱的歌么?”

迟皓涵眯起眼睛:“唱。”

铭雅便便以手扣紫檀木桌面,高亢而歌。铭雅的调子时而高亮清锐,如鹰飞雪顶,时而低沉婉转,如风动莲瓣,是王家大婚时的助兴歌曲。听着听着歌声却从最高远的天庭落到第雪原冰泉之下,如泣如诉,如幽如怨。

迟皓涵抓起迟慕的手,拉到中庭,合着歌声跳舞。迟慕身子细瘦,裙摆如绽放的石榴花瓣一样撒开。迟皓涵搂着迟慕的腰旋转,月华初上,时有暗云流过,在两人身上投下大片移动的影子。

“闭上眼睛,我不想看到你黑色瞳仁。”

迟慕闭上眼睛。迟皓涵的手顺着脸的轮廓抚摸着,喃喃道:雪见…

迟皓涵声音有些暗哑:“你说,你是个无情的人。”

“我是个无情的人。”

“说你对不起我。”

“对不起…”

铭雅唱出一个高音,迟皓涵有力的手忽然揽上迟慕的肩头,一裂,绯红的纱裙自肩头落下,露出白皙的半个身子,锁骨细瘦,月光下魅惑人心。人依然由迟皓涵带着旋转,破了的衣裳转落在地上。一手把迟慕腰紧紧捆在自己怀里,一手捏住迟慕的下巴抬起,唇便要压上去。

歌声戛然而止。唇离唇还有半寸之时停下。

铭雅已跪在迟皓涵脚边:“王上,他不是雪见公主。”

迟皓涵不理,手已近顺着迟慕的挺秀流畅的脊背滑入残存的裙裾中,迟慕身子不由自主的引起一阵颤粟,人却依旧闭着眼睛,人偶似地等他下一步指挥。

铭雅猛的起身,把迟慕余下的衣服一扯。绉纱裳便落在地上,迟慕线条秀美的身子在夜色中暴露无遗。双腿修长纤细,窄腰盈握,银发如华衣披落在身上。胸前两点嫣红,双腿之间,却是男人皆有之物。

“王上,他是男人!雪见公主与江南皇帝的孽种!”

迟皓涵一惊,神情依然有些恍惚。深深吸了口气,说:“把眼睛睁开。”

迟慕睁开双眼,黑如点漆,正对上迟皓涵的银眸。

手一贯,迟慕便倒在地上。只听广袍带风声,迟皓涵已经回了卧房,房门紧闭。铭雅半跪在地上,一粒小石子穿透膝盖,血缓缓浸透出来。看见迟慕,却吁了一口气:“亏得我救你,该怎么谢我?”

忽然想起迟慕已是具空壳,脸色暗下去,半日不语。

第二日起来,迟皓涵先问迟慕在哪里。

铭雅跪答,王上没有指示他去哪里,所以还是躺在中庭地上。

迟皓涵皱起眉头披衣出门,把迟慕抱回房间。

见铭雅眼神有异,冷冷道:“放心,我不喜欢男人。只是他是明日引李子鱼上钩的饵料,伤风了不好。”继而神色冷淡慵懒:“我有办法让李子鱼死和赵秋墨死,而且我赌他们会乖乖的束手就擒。”

“王上,你是在报复。”

迟皓涵砰的搁下手中茶盏:“不错,我就是在报复。报复抢走雪见的江南皇李家一族。我不容许他们在雪见死后还能轻松的活着!”

第五十三章

莲熠殿本是蕙妃住处,迟慕登基前暂住此处。

此时的莲熠殿宫灯高挂,熏香四溢。迟慕站在人群中中规中矩的迎客,一板一眼皆按照了迟皓涵的要求。

迟慕身边站着黑纱覆面的雪衣人,头发虽然挽起,依稀能看见银丝落在肩上,说是九皇子殿下的恩师,现在的太子太傅,日后登基,便封国师一职。任百官马屁拍得震天响,那人只是淡淡点头,一皆由迟慕应酬。

李子鱼来得晚了些,一眼就看出国师是迟皓涵。宝刀“落雪”已经用上好的丝帛缠好。隔着人群远远的就听见群臣称赞迟慕“殿下风神俊秀,有明君之相”,就想起迟慕平时耍赖要钱,调戏姑娘的场面,心中一笑一酸。李子鱼忽然觉得迟慕拿眼角瞟自己一眼笑,想想多半是自己相思成疾,眼花神乱了。

猛的瞥到有黑衣人影自迟慕身后大殿一闪,望方向竟然是朝着莲熠殿后迟慕晚上休息的养息阁。暮光中只见到寒光一点,李子鱼迅速判断来人带了刀。暗随了片刻,到了养心阁内。进门时四下无人,忽然一道寒光自门后劈面而来。李子鱼想也未向拿了腰间的“雪落”一档。叮咚两声兵器相撞,来人自知不是对手,抽身而去。李子鱼正要追,门外忽然起了抓刺客的喧哗,一群侍卫已围住门口。见了李子鱼,道声“王爷千岁”。然后自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

迟慕就由百官簇拥着,后面跟着蒙着面纱的迟皓涵。

李子鱼一眼见到迟慕左手被白带字粗粗包扎着,还浸着殷红的血,心中一紧,疾步上前托起迟慕的手:“怎么受伤了?”

迟慕方失血,脸色惨白:“王爷真爱玩笑,这不是王爷伤的么?王爷妒忌我取了皇位。若我不在,这皇位本该轮到你的。”

李子鱼一愣,手颓然放下:“我怎么会会皇位伤你?”

迟皓涵终于在后面冷冷开口:“殿下本来和百官饮酒,忽然有穿缎摆袍子的蒙面刺客持刀冲入,幸亏侍卫相护,殿下只是左臂受伤。我们寻踪追来,就寻到王爷。袍子是缎白色的,刀上还有血,当作何解释?”

李子鱼才猛然发现,方才与蒙面人交手时一刀砍中他右肩,刀上果有血迹。

迟皓涵话说完,人却藏在面纱后面,嘴角含笑。

这就是一个圈套,一开始就等着你钻。

白王殿下,你英明一世,邀请你的时候你一眼就看出了有问题,却还是钻进来了。迟慕虽未登记,龙脉是定了,弑君的帽子被扣上的话,你就不用担心怎么死了。

其实还有一条路,你可以逃。凭借你的武功,从这里逃出去没有问题。

可是,你会逃吗?

李子鱼沉吟片刻,忽然抽身而退。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能做的只有暂且出宫,从长计议。侍卫不是李子鱼的对手,片刻后便东倒西歪让出一条路。李子鱼猛然听到一句话,身子一僵。

迟皓涵递上一把短剑道:“臣以为,王爷身份高贵,应当请殿下亲自动手。”

李子鱼你不要忘了,我手上有如此好玩的人偶。

短剑长刀相交错的瞬间,火花四溅。迟慕单手持刀,全然不是李子鱼的对手。本来蛊毒未解,身子瘦弱,受伤的左臂频频迸裂出血,看的李子鱼心痛。稍有不慎,右臂也被划伤,腥甜的血沫溅到李子鱼脸上。李子鱼急忙道:“你身上有伤,不是我的对手,停手吧。”

迟慕眼神空洞:“王爷要投降么?”

李子鱼只招架不还手,低低的抚慰:“小慕乖,停手。”

迟慕不语,伤臂持了短剑又刺。

血浸出来,染湿了明黄色的袍子。

李子鱼架住剑单膝跪下,低头请罪:“子鱼投降。”

言罢丢了刀抬头看迟慕,逆光,迟慕的脸苍白无血色。

迟皓涵藏在面纱后面的脸荡漾开一抹阴冷的笑容,抿着嘴,眼神如刀如雪:“送到刑部去审也是死罪,还折辱了王爷。先皇驾崩,现在宫中殿下最大。不如由殿下动手,给王爷一个痛快的。”

迟慕的手竟然有些颤抖,抬起刀架到李子鱼脖子上,迟迟未动手。

迟皓涵皱眉催促:“殿下请速动手。”

迟慕右手受伤无力,便搭上左手,伤势很重,两手愈发颤抖,倾力一刺,拉开一道血口,血肉翻出来,却未伤筋骨。迟慕脸色白得若纸,手一松,短剑落在地上,再也抬不起来。

李子鱼仰头闭上眼睛:“殿下顺着伤口再拉一刀即可。”

迟慕抖得很厉害,连陪同的群臣都看出来了,进言道:“殿下身上受了伤,先去歇息的好。”

迟皓涵拿过侍卫手中的长剑,抵着李子鱼的胸,体贴道:“臣愿为殿下效劳。”

附在李子鱼耳前,抿嘴笑道:“被自己所爱的人伤的滋味如何?我得不到雪见,你也得不到她的儿子。我最恨江南李家。”

很多受过李子鱼恩惠的臣子都闭上了眼睛。

刀刃撕破肉体的钝响后,每个人都闻到了血的味道。

倒在地上的人却不是李子鱼。

史官在史书上这样记载,太傅(迟皓涵)齿了刀欲杀白王。白王举刀相抗。殿下为救太傅,无奈双臂受了重伤不听使唤,一剑竟生生的刺中太傅背心。之后殿下悲痛欲绝,登基后立刻下令为太傅举行国葬。

迟慕看史书时无数次回忆当时发生的事情,感叹历史书是信不得的。

李子鱼面无表情道:“只有他才能杀我。”话声未落,拿了扔在一旁的“落雪”哐当一挡,身子一晃,躲过长剑。迟皓涵仗剑再刺,李子鱼躲避不及。迟皓涵的剑离李子鱼的胸只有一寸,却停在那里,再也近不得一分。

低头,胸前血红一片。

迟慕自后面,一剑他刺透胸骨。

迟慕对李子鱼低低喝一声:“笨。还不快跑!”,便抱着迟皓涵汩汩流血的尸体失声痛苦:“恩师,太傅!迟慕失手误伤了你,对不住啊!快来人,把王爷抓起来!”

哭喊完,不忘拔掉迟皓涵背上的刀,见血流的更凶猛,又伏在迟皓涵身上一阵大哭。

片刻,迟皓涵断续道:“你哭早了,我还没死呢。”

迟慕装作没听见,继续哭天抢地,银色长发落在迟皓涵脸上。

又片刻:“原来你没有种迷魂术…这么久一直在找机会么…”

迟慕低声:“你怎么还不死?我都哭半天了!”

迟皓涵惨然一笑:“天山族死得比较缓慢,姑母没告诉你么?”仰面望着迟慕的脸,眼神迷离,血流得多了,便开始大口喘息。眼睛里一汪银色渐渐褪去:“你长得,真像姑母…能对我笑一笑吗…”

迟慕犹豫片刻,低头一笑,眼底流光溢彩。

迟慕的长发落到迟皓涵的手心。迟皓涵手指紧握,像是握住一缕阳光,又松开,十指僵直。

一片浮云遮了最后的暮光,把迟皓涵嘴角最后半个僵硬的笑容笼罩在阴影里。

迟慕试了试迟皓涵的鼻息,确定已经没有了,于是放心的转身喊:“快请太医,太医!太傅啊——迟慕对不起你——”

那夜,李子鱼把一颗迷魂药嚼烂喂给迟慕时,只喂了一半,另一半自己咽下去了。迟慕靠着这减轻的半分药力生生维系了自己的神志。

几日来的演戏中记下了朝中被迟皓涵收买的官员名单,派系,受贿数目,也记下了天山族在江南的据点,暗使,间谍。迟慕登基把这些写成单子,交给禁卫军抓人。此后朝廷也好,天下也好清静了许多。

李子鱼曾戏问:“你有无数机会杀了迟皓涵,为什么偏偏等这么危急的时候?”

迟慕抬头看天上舒卷的浮云,道:“惩罚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尝尝奸计得逞的瞬间从云端掉下来的感觉。竹篮打水一场空,迟皓涵最后的感觉肯定好受不到哪里去。”

赵秋墨道:“其实当时也不危急。我一直站在宫殿的暗处,要是迟皓涵要伤小慕慕,我第一个冲出来。”

李子鱼皱眉:“哦。但是当时迟皓涵要伤我。”

赵秋墨道:“所以我才没冲出来啊。”继而抚掌叹息:“可惜啊,要是迟皓涵手再快一点就好了。”

迟慕百分之一百的肯定,当时迟皓涵拿剑刺李子鱼时,赵秋墨一定在帮他加油。

众生万象,皆若浮云。

第五十六章

迟慕方让人抬了迟皓涵走开,只觉得神情恍惚,体内涌起一阵痛。迟皓涵把吊命香放在袖中,此时人死背抬走,香味便消了,迟慕体内受香抑制的雌虫终于得到释放,发了疯一样啃噬筋脉。迟慕顿时脸白如纸,冷汗浸出来湿了袍子。两个近臣扶起迟慕进了养心阁休息:“殿下怎么了?”迟慕摆摆手:“失血多了,伤心过度,不碍事。”手摆到一半没有力气,又垂了下来。

李子鱼刚逃出宫,不在身边。迟慕屏退众人,关上门,抱着膝盖靠着墙角蹲下去。没料到这次毒发得这么猛,自己竟然半分不能坚持。

迟慕坚持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晕了过去。

有人叹了口气,抱起迟慕卷缩的身子,小心的放到床上。

迟慕醒来后,身子完好。前日的剧痛恍然若梦。

迟慕问李子鱼:“蛊毒不是无解么?”

李子鱼只是笑着摇摇手指,摸摸迟慕的头:“好奇害死猫。好了就好了,当是要当皇帝的人了,还不去翻番李琛那些万年没阅的奏章?”

三日后,迟慕登基,祭拜天地,大赦天下。

第一件事是按着在迟皓涵处听到看到的东西写了张单子让禁卫军照着抓人,将天山族再江南的余党一并抓获。

第二件事是大赦天下。天下当然包括李子鱼。所以白王回白王府住了几天又回了朝廷。行刺一事,皇帝自己都不提,众人谁敢多嘴,多嘴的人李子鱼都让鲲鹏堂去消停了。

第三件事是国葬。太傅至死都带着面纱,没人看到相貌。迟慕大张旗鼓的帮迟皓涵选了墓地埋了,带着百官大哭一场,还亲自刻了墓碑立上。墓碑是块青色的泡沙石,靠着山,正面刻着“太子太傅 卒于某年某月某日”。很多年以后盗墓贼推倒墓碑,翻过来发现背面刻着“小事招魂,大事挖坟,无事不要敲门”,吓得盗墓的把墓碑一丢,从此金盆洗手。李子鱼见墓碑眼熟,迟慕只是一耸肩:“废物再利用嘛。当年的事情,好多该和他一起埋葬了。”

如此而已,不再多说。

为什么要国葬迟皓涵呢?国葬便是公告天下,这坟里埋的是我迟慕的太傅,天山族若要到江南去寻他们的王迟皓涵,与此墓无关,与迟慕和李子鱼无关…

事实证明,在迟皓涵被不明不白埋在地下三年后,天山族寻不到自己的老板,只好给江南皇帝发了通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