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卜吉拉图。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姜元明”豁然瞪大了眼睛,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在刹那间被抽干。

最后一层秘密的油纸,终于被人无情地戳破了。

“我,我没有杀他!”他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浑身不可抑止地发颤起来,“我没有杀他,他不是我害死的。”

姜玘冷声道:“若不是你害死了爹,那你又是如何顶替他的身份的?刚才我们可以亲耳听见你说,你将爹的尸骨埋在了枣树底下。”

“不!不是这样的!我、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受了重伤……”

“你在说谎。”姜妩观察着他的表情,肯定地下了结论,她缓步走到方氏的身边,垂首看着她,“既然你不肯说,方氏,你来替他说。”

“是……”

方氏抬头犹豫地看了如同陷入了魔症中的“姜元明”一眼,终是没有敌过心中的恐惧。

她颤声道:“妾身原本是一名渔家女,那一天,我们的村庄来了一名气度不凡的公子,听人说,他身边带着护卫,也不似是普通人,听闻他是从上京而来的。”

“有一天,他在村庄旁的森林里救了一个人。”

随着方氏开口,“姜元明”眼前模糊不堪的情景忽然清晰起来,幻化成一片阴雨连连之景,雨落之处,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

“二十年前的一天。”方氏的声音在屋中回荡,“那一日,村庄外出现了一群不速之客……”

因接到村民的求助,姜元明便带领着几名侍卫进入了森林搜查可疑的人物。

“公子?”

走到一处时,姜元明忽然停下脚步。他重重树木的缝隙间隐隐约约看到一抹人影。

“救……救我……”

似是闻到了血腥味,他目光扫至一角,眼睛豁然睁大,面若纸白,他脚步急促地跑到目光所顿之处,蹲下身,疑惑地问道:“你是……”

灌木丛下,藏着一个穿着浅绿色布衣的男子,他受了很重的伤,躺在密丛之下,束起的乌发有几缕因逃难而散落在耳畔,他的长相并不似中原的百姓,但面庞上沾着泥土和血迹,他半闭着眼,当看到他时警惕地皱眉,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也是……来害我的?”

姜元明一怔,道:“你说谁要害你?莫非有人在追杀你?”

“你……难道不和他们……一伙的?”男子的胸口处已经被血染得暗红,他捂住伤口的手也满是血色,“你能……救我吗?”

姜元明犹豫了一下,俯下身点了他两处穴道,说道:“我也帮你止住了血,你就躺在这里,千万别发出声音,知道吗?”

似是精疲力竭了,男子点了点头,然后便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公子。”姜元明身后的侍卫看向他。

“我们走。”

姜元明直起身,面无表情地道,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领着这群侍卫向前走了一段路,却看见一群的人正找着什么。

这些人虽然都穿着大盛平民的服装,却都是外族人的长相。

察觉到前方的动静,那群人立刻迎了上来。但看到姜元明身边带着的手持刀剑的侍卫,似有忌惮,一时不敢有所行动。

姜元明被拦住了去路,深吸一口气,问:“请问几位是?”

“这位公子,你是从那个方向来的?”那群人的另投指了指男子藏身的灌木丛的方向。

姜元明没有任何迟疑,点了点头,又问道:“怎么了?”

“我们在追一个人。”领头沉声道,有些犹豫地看了姜元明一眼,“那人偷走了我们兄弟的钱财,我们正在追赶他,你有看见他吗?”

“几位是遇到小偷了?这附近都是山,流寇众多,你们可要格外小心。”见领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才说道,“不过我们一路走来,并没有看到有人,他会不会是往另一边去了?”

他往相反的方向一指。

“多谢公子,我们走。”

几名外族人对望了一眼,便离开了。

“于是,姜元明将那个受伤的人带回到村中。”

方氏如是道。

“姜元明救的那个人,便是布卜吉拉图。”

“姜元明”听到这里,似是如释重负一样,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方氏停顿了下,接着娓娓道来。

“姜元明将这人救回来后,便找来大夫治好了他身上的伤,还找人照顾他。”

“而照顾他的那个人,恰好是我。”

“他告诉我,他正被仇家追杀,因为他手中有那些仇家的罪证,于是便遭到了他们无止境的追杀。”

“那时候妾身被他蒙蔽,也便信了她的话。”

“直到后来,妾身才知道,原来是蛮族的人。他本是蛮族皇室后裔的旁支,因为不想为蛮族卖命,而从蛮族的领地中逃了出来。蛮族的人尚未察觉到这事,但……”

说到这里,方氏的神色有些悲怆:“我那时候不知道,那原来只是一句谎言。”

“不久后的一天,我生长的村庄,迎来了灭顶之灾。那群歹徒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潜入了村中,进行了一场屠杀……”

那一天,方氏一早便上山采药了,因为中途下了一场大雨,她躲在山上的山洞里避雨。直到黄昏时,雨才停歇,她回来时,夜已深了。

刚回到居住的地方,她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一片混乱的声音,这其中混杂了刀剑的撞击的声音。

她正迟疑时。

“啊——”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闯入她的的思考,那歇斯底里得扭曲的声音从西北边传来。

方氏吓了一跳,连忙走出去看查情况。

哪知道,刚走出门,便迎面碰上一个人。

“你怎么出来了?”布卜吉拉图看见她时,脸色一变,不分由说地拉过了她的手,“快跟我走!”

“哎,你要带我去哪里?这是怎么回事?”

一路上方氏发现这府邸静得可怕,门廊原本暖黄的烛光现在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没有一个人,诺大的府邸空旷得可怕!

直到她跟着布卜吉拉图来到前院的时候,却看见前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

方氏瞪圆了眼,紧捂住嘴巴,歇力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都是姜元明的侍卫。

而姜元明也受了重伤,浑身沾满了鲜血,但他仍然强撑着,执着一把长剑,费力地与一名蒙面的黑衣人搏斗着。

听到身后的动静,姜元明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惊喜地道:“你们来得正好,快……”

方氏却看见,与姜元明缠斗的那名黑衣人抬起眼睛,向布卜吉拉图投来了冰冻的目光。

只一眼,对方便收回了目光,挥舞着剑,向姜元明刺去。

姜元明仓皇接下,向后跄踉几步,脸色煞白。

却在这时候,布卜吉拉图突然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剑,对准了姜元明的后背刺去。

“啊——”方氏怎么也没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失声尖叫出声。

“噗哧。”

利剑没入血肉的声音。

姜元明被偷袭,丝毫没有闪躲的机会,浑身定在了原地,他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苍白的肌肤。

“你……”

他艰难地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人,眼中全然是不能置信。

很快,他倒下了。

死不瞑目。

布卜吉拉图面无表情,只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布卜吉拉图,哈哈哈,你做得很好。”蒙面男子收起剑,大笑着朝他走来,“这一次,你的潜伏给我们争取了机会,你立下了大功,主子必定会重重有赏。”

他突然注意到方氏,目光一凝,又握住剑柄。

“这个女人……”

布卜吉拉图方才回过神来,连忙挡在了方氏面前:“她是我的女人,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了。”

蒙面男子打量了方氏一眼,方才道:“哼,你总是这样。沉迷女色,险些坏了我们的大事。”

“也罢,只要你别坏了我们的事,记得我们的使命。”

他冷冷地扔下一句,转身离开。

方氏早已吓得面无血色,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看向布卜吉拉图,瑟瑟发抖:“你……你……怎么杀了他……”

“他……他救了你啊……”

姜元明是布卜吉拉图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能恩将仇报?

初始她只以为布卜吉拉图是假装受伤,借此潜伏到姜元明的身边,刺探情报,就连蒙面男子一行也这么认为的。

后来,她才知道,并不是。

布卜吉拉图只是害怕蒙面男子察觉到他叛逃的想法,故意设计的苦肉计。

他说:“我只是逼不得已。”

方氏心中已被害怕的情绪占据,也没多想,只问道:“这可怎么办?”

……

“后来呢?”姜妩攥紧了衣袖,声音也不觉带上了一丝颤意。

方氏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后来,布卜吉拉图让我给那群蛮族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那群蛮族人因为击杀了姜元明,也放松了警惕。”

“布卜吉拉图便在那群蛮族人的茶水中下了毒药,那群蛮族人吃了我准备的饭菜后,便一把火将茅屋给烧了,就这样……”

她的声音愈发颤抖:“就这样,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布卜吉拉图毁掉了一切证据之后,便安抚她睡下了。

等第二天醒来后,方氏震惊地发现,昨日被杀死的姜元明变成了“布卜吉拉图”,而布卜吉拉图则变成了“姜元明”。

他像模像样地对姜元明的侍卫道:“昨日有刺客进府行刺,但都已经被我处理掉了。”

当时方氏大吃一惊,问布卜吉拉图:“你要顶替这人的身份,可、可万一……”

“不会的,放心,他们不会发现的。”

布卜吉拉图如是安慰她道。

说这话时,他出了神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枣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昨日,他将姜元明的尸身埋在了那棵树下。

“不要怪我……我也是被逼的……”布卜吉拉图喃喃自语,“你救了我一命,会替你好好照顾家人的”

他将姜元明的尸骨埋在了枣树底下,对着枣树拜了两拜,便匆忙离开了。

……

***

“你……你当真是禽兽不如!”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姜妩的心中忽然翻腾起无穷无尽的恨意和悲哀,恨不得将眼前之人碎尸万段。

“阿妩,你救救爹!”布卜吉拉图却挪动到她的面前,扯着她的裙裾哀求道,“这么多年,若不是爹,你这么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早便被外面的豺狼虎豹吞食了!哪能等到今天遇到你的真命天子,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姜妩被他的厚颜无耻气笑了:“你还有脸说这样的话?”她用力抽回自己的裙角,布卜吉拉图还想伸手拉扯,却被姜玘一脚踹开。

“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但忘恩负义杀害了他,还冒充他的身份,现在竟然还对阿妩说这番厚颜无耻的话?”

布卜吉拉图颓然地倒在地上,“求求你,看在我抚养你们长大的份上,饶我一命……”

沈衍不耐烦地打断他:“好了,你若想活命,那就告诉朕,依娜丝在打什么主意?”他话锋一转,“若你如实招来,朕便考虑饶你一命。”

“我说!我说!”

布卜吉拉图的心理防线全然坍塌,便一股脑地将事情全盘托出。

若干年前蛮族那一场侵略的阴谋之后,蛮族的余党被一网打尽,蛮族的余党仓皇地逃出大盛。但蛮族势力在渗入大盛皇族时,在皇宫中偷盗了不少秘籍,得知大盛中有一处藏宝之地。

“依娜丝已经知道藏宝之地在何处了?”沈衍问道。

“我叛逃的时候,公主还没出生,后来的事情,我便不知道了。”布卜吉拉图诚惶诚恐地说道,“其余的事情,我真的不清楚。”

沈衍面无表情地道:“你想清楚了?”

“我……”布卜吉拉图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说道,“不过,那时我知道一句话,与藏宝之地有关的。”

“什么话?”

布卜吉拉图说道:“日月同辉,龙海翻腾,与天地同寿。”

日月同辉,龙海翻腾,与天地同寿?

姜妩和沈衍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千真万确!”

沈衍不露声色地道:“除了这些,可还有其他的线索?”

“我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你们了,现在能放我离开了吗?”布卜吉拉图颤抖着道。

沈衍冷笑了一声:“我只说了饶你一命,可没说要放你走。”

布卜吉拉图目眦尽裂:“你,你们——”

“阿妩,你想怎样对付他?”沈衍瞥了他一眼,像看一坨废物。

“该如何处置就该处置,你不必管我。”姜妩背过身去,语气冷淡,“我不想再看见他。”

沈衍沉默了下,“好。”

“阿妩,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爹啊!我是你爹啊!”

布卜吉拉图一路叫喊着,直到被白术堵上嘴巴,带走了。

沈衍走上前,手轻放到她的肩膀上:“阿妩……”

姜妩朝她露出一个微笑:“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

一行人回到了竹露阁,走进院子,便看见白芨和听雪正在院中说着话。

不知道白芨与她说了什么,听雪一脸吃瘪的表情。

白芨常年习武,耳力比常人更要敏锐。

姜妩和沈衍刚进来,他便察觉到了。

“主上。”他抬头朝前方唤了一声。

听雪的声音戛然而止,在看到沈衍的时候,僵了一瞬,突然尖叫了一声,跑到躲到了一根朱红的柱子后多了起来。

白术朝听雪的方向看了一眼,奇怪地道:“听雪姑娘怎么了?”

姜妩看了沈衍一眼,笑道:“大概是被某人吓着了。”

***

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驶出了东边的城门,向着灵觉寺的方向而去。

马车外的帘子,写着一个“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