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怎么说呢,官场上比你好,但,说来,我更羡慕你的日子。”

阿念倒是很能理解老鬼,他也觉着自己比老鬼过得好,小时候自不必说,他与子衿姐姐一道长大的。阿念道,“小时候,我刚到子衿姐姐家时,你不晓得子衿姐姐待阿冽多好,阿冽那会儿跟个小猪一样,子衿姐姐每天早上去喊他起床,还给他把尿来着。我就想着,要是她对我这样好,该有多好。”

“你小时候还嫉妒阿冽啊?”

“也不是嫉妒,就是羡慕。”阿念道,“刚到义父家时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就记得子衿姐姐同我说话。等我到了子衿姐姐家,我们竟然在一个屋一张床上睡觉。她睡着时样子,嘴巴是翘着的,小脸儿鼓鼓的,别提多好看了。”

老鬼,“那会儿你离开母亲也才不久吧,你还记得母亲什么样子吗?”

阿念道,“我天天看子衿姐姐,自然记得清。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她了,你记得吗?”

老鬼道,“也就是十一二年吧。”

阿念叹,“我都不记得具体时间了,可能是跟子衿姐姐的日子过得开心,就把同她在一起的事忘掉了。”他的母亲没将他记在心里,说来,这些年,他也未曾将她记在心间。小时候跟着子衿姐姐跑来跑去,待大些,就去念书了,再大些,除了念书,还要想着怎么追求子衿姐姐。还有,子衿姐姐这样能干,让阿念怪有压力的。后来,考功名,还有人算计子衿姐姐,跟子衿姐姐定亲,成亲,春闱,做官,阿念忙的,真的没时间伤春悲秋,感慨岁月,怀念父母。

他似乎也不缺父母,沈姑姑虽然有些严肃,待他也是好的。何姑丈更是个大好人,脸都没向他板过一下,每次带他出去都是一幅,这孩子有出息,我做长辈也是脸上有光的模样。至于何祖母,阿念的理财观念、夫妻观念、过日子观念,都是何祖母传授的啦!

他成长的岁月里,非但有他最喜欢最喜欢的子衿姐姐,还有阿冽俊哥儿、三姐姐、阿文哥、阿仁哥这些亲人。

父母能给他的教导,已经有人代替了,该父母来养育他的辛劳,也有人代替了。

他当然也想过,他的父母在做什么,抛弃他,他们有没有过得更好?

今日,见到了。

原来,抛弃他,他们真的都过得不错。

阿念长长的叹了口气,如果他们没有抛弃他,他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不,这是不可能的。

徐宁薄情寡义,那面外公遗物中的英国公府的令牌,不过是个导火锁罢了。当初赵李两家拿出那样的权势来逼子衿姐姐进宫,子衿姐姐都不答应。后来更是先帝亲自开口,子衿姐姐也没有半点儿动摇。子衿姐姐并不是清高性子,事实上,子衿姐姐可喜欢攒银子了,但在子衿姐姐心里,情义,比富贵荣华更重,所以,子衿姐姐不会因富贵荣华而抛弃他。

徐宁不一样,当他有了举人的功名时,发现自己可以有身份上更为般配的妻子时,他的心,便动摇了。那面令牌,不过是给他一个背叛的理由罢了。

徐宁背弃了江兰,如老鬼所言,那时的江兰,应该对徐宁还是有感情的,不然,不会生下他。生下他,还抚养他,记忆中幼时的温暖,阿念也相信,很久很久以前,江兰是疼爱过他的。但,后来,江兰慢慢的发现,骨肉血亲不及自己更重要,所以,为了能过得更好,江兰抛弃了他。

阿念其实要感激江兰不是随随便便把他送人,江兰两辈子都将他送给义父沈素收养。哪怕是老鬼的上辈子,其实也多亏了义父,阿念这辈子更是如此,如果不是义父,他不会遇到子衿姐姐。

其实,冷静下来的阿念万分庆幸,庆幸江兰在意识到她自己更重要时,便抛弃了他。不然,依江兰现在的冷酷与冷漠,面对一个不爱的孩子,她会如何呢?

也许,连那五百两的情义都不会再有吧。

阿念问老鬼,“你是不是挺羡慕我的。”

老鬼笑道,“我有我自己的一生,羡慕你做甚?你运道虽较我好,但我那一生,也自有我的情我的义。”

阿念道,“不过,说真的,如果不是遇到子衿姐姐她们一家子,我也可能就是你这种不讨人喜欢的性子。”

老鬼::…后世真讨厌。

阿念非但讨厌,还是那种聪明的讨厌,因为,他接下来说,“你一直想见他们,就是因为,上辈子不如我过的好,所以,一直想着他们吧?”

老鬼抗议,“能不能别一直炫耀你那媳妇孩子热炕头的人生!”

阿念哼哼两声,忍笑忍的眼睛弯弯,他又把江兰刚刚那副冷心冷肠的模样忘了,因为阿念回忆了下自己的成长过程,然后,十分清醒又庆幸的认识到,与子衿姐姐一道长大,绝对比跟着他那生母长大要来得好啊。哪怕他那生母未曾抛弃他,依生母的心性,也很有可能将他培养成复仇阴郁的性格。

老鬼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上辈了娶了谁?”

阿念完全没有这种想法,道,“娶谁也没有子衿姐姐好。子衿姐姐为了我,能将放到眼前的富贵弃若敝履,你那一世的妻子,能吗?”

老鬼又给阿念噎了一回,阿念见老鬼不说话就知道老鬼在娶妻上也明显不如他后,还很好心的安慰了一回他,道,“你也说你那辈子也有自己的情和义了。我想着,你虽不如我,想来也有可取之处。再说,你那辈子早完了,你那啥,心愿也了了,该那啥就那啥去吧?也不用舍不得我,我们本是两个世界中不同的自己罢了。”阿念恢复心情,第一件事就是想老鬼赶紧走吧,他都帮他达成心愿了。老鬼一走,他也就能跟子衿姐姐生小枣子了。

老鬼道,“真个没良心的小子。”

阿念问,“你到底走不走啊!”

“我还要跟子衿丫头告个别!”

阿念顿时炸毛,心下老大个不愿意,“告什么别!子衿姐姐根本不大理你!跟你也没交情。”

老鬼切一声,很有些阿念的厚脸皮,道,“我们上辈子就认识了。”

“屁哩,子衿姐姐又不知道上辈子的事儿。”阿念撵老鬼,“赶紧走赶紧走!”

老鬼气地,“没情义的家伙,忘了我当年怎么指点你功课来着。”

阿念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你就是我,我用得着谢自己个儿么。再说,要不是为了你,我用得着想方设法的见这俩恶心货么!害我心情不说不说,你说,你耽误我三年,害我生不了儿子,不能同子衿姐姐更进一步!你是人不?干出这事儿还说我没情义,要换个人,早去请茅山道士过来驱鬼了!”

老鬼道,“不定生得出来生不出来呢。”

阿念一个趔趄,险没摔地上,道,“你上辈子不能生?”

老鬼没说话。

阿念受了巨大打击,老鬼道,“我上辈子没孩子,不见得你就如此的。”

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完全就是坐实了啊。

阿念现下都觉着活着了无生趣了,他没想到,自己上辈子是太监来着。要知道,老鬼就住阿念身体里,阿念想啥,他隐隐能有所感觉的,老鬼立刻强调,“我可不是太监啊!”

“不能生孩子,跟太监有啥区别?”

老鬼反问,“那你是太监?”

“我可不是。”阿念的自尊,是绝不允许他承认的。阿念被打击的七荤八素,好半天智商才归位,问老鬼,“你刚还说‘我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养孩子’的辛苦啥的,听你刚那话,好似你养过似的。你既没孩子,如何会说这样的话。”

老鬼感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吧。”

“屁哩。”阿念不知何时把何老娘的口头语学来了,很不优雅的同老鬼道,“养孩子多有意思,你看看兴哥儿,看看重阳,还有阿仁哥家的宝哥儿,肥肥嫩嫩的,多招人喜欢。”

老鬼道,“肥肥嫩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说的是烤鸭呢。”

阿念不理老鬼了,能把肥肥嫩嫩的宝宝想成肥嫩油香的烤鸭,这种人,生不出孩子也正常。阿念一点儿不觉着自己会生不出来,他与老鬼完全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不同的人,老鬼的经历跟他的经历也完全不同。像老鬼的运道就完全没有他的运道好,这可怜的老鬼哟。阿念道,“你都没个后人,那你死了,没人给你烧纸钱吧?”

老鬼:…这是他的后世在关心他地下的生活吗?

阿念感慨,“等你走了以后,中元节我都去给你做法事,这样,你在地下日子也能好过。待以后贿赂贿赂鬼差,下辈子投个好胎吧。你也就不用羡慕我了。”

老鬼:这小子是从哪里看出他羡慕他来着?

阿念问,“你就是因为这点子心愿,到了我的身体?”

老鬼叹,“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只记得自己是谁,待看到朝云师傅时,我才记起我少时的事。后来,我才慢慢想起来。”

“你是不是因无人祭祀,方成孤魂野鬼啊?”

老鬼怒,“我这是孤魂野鬼吗?个没见识的小子!我是在魂魄飘泊之际,有个声音问我,尚有何心愿未了,我那辈子的心愿,就是成年后未曾再见生身父母一面,也只是心念一动,再醒来时,就到了你这里的!说得我好像多愿意呆你这儿似的!要是能离开,我早离开了!”

阿念大惊,“难不成,你现在还不能离开?”那他跟子衿姐姐的夫妻生活怎么办啊?

老鬼语气十分不好,“我说了要跟子衿告别的。”

阿念气地,“你跟我子衿姐姐认都不认识,告什么别啊?你赶紧走吧,我跟子衿姐姐说一声是一样的!”

老鬼死活不走。

阿念又开始批评他,“你这性子也不如我招人喜欢。”

老鬼也不顾身份年纪了,道,“你还招人喜欢?就你这目无尊长的德行,真不晓得子衿怎么瞎了眼!”

阿念险些跳起来,“我跟子衿姐姐青梅竹马。”

“徐宁跟江兰也是自小一道长大,青梅竹马。”

阿念晦气的于内心深处呸呸呸好几声,说老鬼,“你甭成心晦气我。”

老鬼也不会总是跟他个小孩子斗嘴,老鬼道,“行了行了,你也别急,总得机缘到了,我才能走。我感觉到了,最后的一道机缘就在子衿身上。”

阿念阴郁地,“你再不走,等我回去真要去找道士来作法除鬼了!”

老鬼道,“你这也算我的后世!”

阿念反问,“要是有个烦人的家伙总插在你跟新婚妻子中间,整整三年多,让你不得不做柳下惠,你会如何?”

老鬼不说话了,阿念道,“忍你三年,我可是仁至义尽了。”

老鬼道,“你憋得够呛啊。”

阿念哼哼两声,“也不知你怎么是这个未了心愿,你就是有未了心愿,也该是求神仙给那天造地设的俩人下个倒霉咒才好。见有什么好见的?要我,我一点儿都不想见。多扫兴。”

老鬼感慨,“你为什么叫阿念,念,念想也。哎,我以为…”

阿念现下说话倒也客观,道,“就是有念想,也是以前的。物是人非,再见又能如何?若是当初真拿咱们当回事,就不会把你我交给义父抚养了。”

这话,老鬼倒是深以为然。

当宫人来禀报说江大人在外头等着江奶奶时,何子衿眼中一亮,谢皇后虽是个极有威仪的人,但兴许是何子衿性子入谢皇后的眼,或者是谢皇后看在方舅舅面子上,谢皇后温声道,“你去吧。”

何子衿起身福身一礼便随宫人去了。

谢皇后道,“他们夫妻很好。”

朝云道长笑,“小时候出门都要手拉手一起走的。”

谢皇后眼中有几分暖意,“这就好。”这位据说性情肖似她母亲少时性子的女孩子,能为定亲的未婚夫斩钉截铁的拒绝先帝的倾慕之意,她亦希望这个女孩子过得好。

阿念在万梅宫外的梅林里等着子衿姐姐,眼睛一直望着宫门的方向,眼见一抹倩影出来,快步向自己走来,阿念微微一笑,举步迎了上去。

阿念伸出手,子衿姐姐就要握住阿念手的时候,就觉着一阵轻风刮过,似是什么人轻轻抱了她一下,然后,那风便远去了。

阿念似乎听到一声轻叹,似有人在他心底轻轻说,我向神许下的心愿是,若有来生,让我与心爱之人自幼相逢。阿念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他的手就落在了子衿姐姐的手里。

阿念轻骂,“死老鬼。”竟然骗他这许多年。

子衿姐姐关切的看向阿念,“没事吧?”

阿念眉眼弯弯的跟子衿姐姐报喜,“都解决了。”老鬼终于滚蛋了。

子衿姐姐道,“走啦?”说到老鬼,在阿念身体里时,子衿姐姐也觉着老鬼挺碍事,但这只鬼真正离开,子衿姐姐竟也有些不舍。

“走,咱们赶紧回吧。”阿念对老鬼完全没有半点不舍,凑子衿姐姐耳际,“回家洞房去。”

然后,子衿姐姐就没空怀念老鬼了,因为,阿念那张脸哟,真个笑的跟朵花似的。子衿姐姐也不禁一笑,俩人便手牵手的下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PS:大家午饭好,考虑写个老鬼的番外~~~~~~

第308章 老鬼番外

许多年后,已经成为老鬼的江念在寄居阿念身体的岁月里,都会无数次的想起,他与自己那一个世界里的何皇后相识的那些时光。

那是什么时候呢。

彼时的老鬼还只是一位去帝都准备春闱的少年,如他与阿念所说的那般,他寄居在西山寺专门预备给举子们的客院,一个客院六间屋子,住了三位如江念一般的贫寒举子。

他是如何认得何皇后的呢?

那时的何皇后还不是何皇后,她的名字,也不叫何子衿,彼时,她姓罗,单名一个缘字。

罗缘姑娘是来庙里布施的,寄居在寺院的贫寒之人很多,罗姑娘布施的对象便是这些人。

以往都是炊饼咸菜的饭食,因罗姑娘过来布施,便添了些油炸果子的吃食,让一帮子生活的捉襟见肘的举子们吃的颇是香甜。又因罗姑娘生得一幅娇俏好相貌,男人对于漂亮女人天生就有一种好奇心肠,与江念同院的一位傅举人便同寺中的小沙弥打听起来,那小沙弥显然对这位罗姑娘大为了解的,小沙弥道,“罗施主啊,那真是一等一的善心,非但心肠好,听说她人亦是极为能干的。”

傅举人纵是已婚身份,也是极有兴致的,连忙拿了个油炸果子给小沙弥,打听,“这话怎么说?”

小沙弥还未正式出家,凡心也是有一些的,接了油果子咬一口,道,“罗家是有名的大商家,他家是做花木生意的,听说宫里多少花木,都是他家供的。生意做的,哗哗的。不过,听说以前可不这样儿,罗家也不是帝都人,而是从外地搬来的。他家能有今日,都亏得这位罗姑娘打理。罗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

“这样能干,家里也有银钱,心且善,这样的好姑娘,如何会命不好?”傅举人问。

“哎,说是呢,这位罗姑娘不是罗家亲生的。说来都是因果啊。”小沙弥还拽上了些佛家事来说,道,“原本听说罗家是个小地主的人家,他家一独子,少时生病,看了多少大夫,开方子配药,都不见好,终于求到了老家的香门儿,说是一老道给算的,这病到这地步儿,得寻个八字旺的给冲一冲,可不罗家就买了罗姑娘来么。说来,罗姑娘算是罗家的童养媳,这命数如何,岂是能冲好的?老话都说,阎王叫你三更死,如何留你到五更呢。罗姑娘买去了罗家,偏那罗少爷也没保住,就这么没了。倒是罗家老两口心地不差,想着,罗姑娘与他家也是有缘,便留罗姑娘在身边儿当个闺女养,这位罗姑娘,听闻自小便聪明伶俐,还通诗书。她性子亦是极好,只是,罗家一直没儿子,罗老爷罗太太上了年岁,就过继了个侄子。哎,这位继少爷,简直叫人一言难尽。今打理生意没生说过有什么大本事,倒是听说年前喝花酒就花了上千的银子,叫罗姑娘打了个动不得。”

傅举人唏嘘道,“这位姑娘难不成还要嫁这罗家过继之子不成?”

另一位方举人是个有些迂腐的人,道,“罗家这位姑娘也太泼辣了些,她本是童养媳,罗家对她养育大恩。便罗少爷有不是,她好生劝说就是,如何能对未来的丈夫动手呢。”

傅举人道,“方兄这话就偏颇了,这等不成器之人,原也配不得罗姑娘。”

江念没说话。

小沙弥明显更认同傅举人的话,道,“可不是么。这罗姑娘,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说罗家原不过家里三五百亩地,今儿何等富贵,多赖罗姑娘之才干。”

江念终于道,“只是,她在罗家一日,这亲事要怎么办呢?”

小沙弥道,“这谁晓得呢。”说着双手合什,喃喃道,“只求老天保佑,让罗姑娘平平安安的才好。”

江念第二次见到罗姑娘,是罗姑娘来西山寺烧香,西山上有帝都最有名的万梅宫,冬日梅景之盛,享誉天下。万梅宫是皇家园林,江念自然没有去万梅宫赏景的机会,但自西山寺的观景台,是可以看到万梅宫外的梅林美景的。

江念就在观景台,见罗姑娘带着一个丫环过来,江念连忙打招呼,罗姑娘笑,“你认得我?”

也不知是何缘故,那一笑落在江念眼中竟如冬阳破晓一般的明丽,江念耳朵就有些发烫,道,“我是寄居寺中的举子,前几天,姑娘过来布施,我曾远远见姑娘一面。当时看姑娘忙碌,未曾亲自致谢,今日得见姑娘,必得向姑娘说一声谢才好。”说着,江念正色一揖。

罗姑娘明显是极有见识的人,起码,她见到陌生男子不避亦不羞,她从从容容的还了一礼,笑道,“这也没什么,朝廷每年冬天都会施粥的,我这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这位举人老爷是有学问的人,人这一辈子,谁还没遇到过点儿难事,原不值一谢,以后,你遇到落难之人,倘是值得帮的,帮上一把,也就是了。”

江念听罗姑娘声音若珠若玉盘,这才想到,自己还没自我介绍的,江念连忙道,“学生姓江,单名一个念字。”

罗姑娘一笑,“江举人。”

江念耳朵红的发烫了,努力装洒脱,“罗姑娘。”

罗姑娘过来赏景,并未与江念多言,江念,他觉着自己该避嫌什么的,毕竟,人家是姑娘家,而他,他是个大小伙子。但,鬼使神差的,江念硬是往自己脸上加贴三层面皮,然后,厚着脸皮也在观景台赏起景来。

两人第三次见过是在上元节。

帝都的上元节,热闹自不消停。

江念与傅举人受一位与义父很有些交情的郝御史相邀,上元节一道去帝都城过,晚上可以歇在郝御史家里。郝御史是位热心的人,其实在江念初来帝都城时想江念住在他家里,但,江念还是以苦读为名,住去了西山寺。不过,上元节郝御史相邀,江念亦不是孤拐人,便同傅举人一道去了。

晚饭都没吃,三人带着小厮就去了朱雀大街,彼时朱雀大街已是热闹起来,多少商家都摆出花灯来,他们专为了去夜市上吃汤圆去的。

上元节没有宵禁,帝都全城人泰半都要出来凑一凑热闹的,三个男人走啊走的,江念就给走的不见了郝御史和傅举人。

江念在想,这大约就是天生的缘分。

江念实在给人潮挤的受不了,到了一处僻静巷子,就听到一恶狠狠的声音,“罗缘我告诉你,老子还就娶你娶定了!”

江念一听“罗缘”这俩字,立刻就住了脚,竖起了耳朵,接着就是罗姑娘的声音,罗姑娘道,“要我嫁你这样的东西,真宁可出家做姑子!”

“我倒要看看你嫁不嫁我!”然后就是撕打的声音,江念这可是忍不住过,他也是跟着老家道长学过一些凑脚的,当下便冲了出去,先打个没防备,然后擒贼先擒王,一拳将那恶少揍倒,然后,趁着那些狗腿子救恶少,他提起罗姑娘就是一通跑。

罗姑娘显然体力也不错,俩人这一通跑,江念都不知是跑到哪儿去了,因为他是住在庙里的,对帝都城,逛的可当真不多。

罗姑娘也没领他情,道,“你拽我瞎跑什么,罗继祖那家伙不过是个草包,他手底下的小厮每月拿着我的银子,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江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有些结巴的道,“我,我,我就是一时担心。”

罗姑娘请他吃汤圆,江念虽然先时吃过了,但,罗姑娘请他,他便立刻又饿了,问他要什么馅的,江念道,“芝麻白糖的。”

罗姑娘笑,“我也喜欢这个馅儿。”

江念觉着跟罗姑娘一个喜好,心下暗喜。

俩人开始吃汤圆,虽然跟罗姑娘一道吃汤圆,汤圆也变得更好吃了,但江念还是为罗姑娘担心,道,“你都不担心吗?”

“提心有什么用?提心是一天,不担心也是一天。同样的,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罗姑娘舀个汤圆,“我呀,活一天就得乐一天。”

江念看罗姑娘,依旧是眉宇轻松,仿佛无所愁事。

江念内心深处觉着,自己也得调整下自己的生活态度才行。

罗姑娘非但乐观,不是傻乐观穷开心,罗姑娘乐观,是因为有智慧。吃过汤圆,俩人就说去逛逛,忽见一人快跑过来,就朝一位正在看花灯的老爷撞了过去,江念是读书人,颇为热心,就喊了一声,“小偷!”这是小偷常用手法,有那种悄不声的偷你东西的,也有酿造事故撞你一下,然后捞走你荷包的。这种,就是第二种。

罗姑娘已是道,“放心,偷不了的。”

话音刚落,那位老爷身畔一位家人,已是将小偷一脚踹了出去。

自有人去收拾那未曾得手的小偷,倒是那位老爷看向罗姑娘,笑道,“姑娘好眼力。”

罗姑娘笑,“您身边这几位,一看就是高手。倒不是我眼力好,长眼的都能看出来。”

江念:原来他是没长眼的。

那位老爷嘉许的看江念一眼,道,“这位公子有侠义心肠。”

江念自发幽默了一回,“就是没长眼。”让二人一笑,罗姑娘道,“你本来就是,看事儿一点儿不细,你就没注意,这位老爷的几位家人,都是隐隐把他拱于当中,哪里会叫这位老爷吃亏去。当有侠义心肠没用,得长脑子才行。”

江念真是给伤了自尊。

倒是这位老爷来了兴致,与他们说起话来。

江念以为是偶遇,当天与罗姑娘分别,找回郝家时,郝御史还笑言,“阿念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帝都府报案了。”

自此之后,江念再见罗姑娘已是多年以后,那时,罗姑娘已不是罗姑娘,而是何皇后。

春闱还远,江念继续在寺中苦读,只是放下书本闲暇时,总不会经意的想起那位罗姑娘,那个恶声恶气的恶少也来过寺中几回,不知怎么打听的,来寻江念麻烦。西山寺是帝都名寺,何况,恶少当真打不过江念,就指着来劝架的青年僧人骂,“以后罗家再不来你们西山寺布施!”

身为一个名寺的僧人,也是极有底气的,那僧人双手合什,道声佛号,“罗施主有请了。”

罗家少爷这话何其不量力,西山寺身为帝都名寺,又有名僧文休法师坐镇,多少世家大族都极是信奉西山寺的,便是宫里,都时有宣召。罗家再有钱,也不过商贾之家罢了。他家不来布施,于西山寺还真不见得就放在眼里。也是因此,西山寺在对着来寻衅的罗少爷时,可以占在公理的一方,并不因江念贫寒就将人交出去,或者因不欲惹事将人逐出去。

罗少爷被西山寺请了出去,那青年僧人叹道,“阿弥佗佛,如此心性,祸不远矣。”转身与江念说,让他只管安心念书。

江念郑重谢过。

罗少爷离开后,江念有些担心罗姑娘,会不会被这恶少欺负什么的。

再一次听到罗姑娘的消息,正是一个秋风初起的季节。

帝都城逢立后盛典,这些事,江念这等潜心苦读的举子是不大关心的,但西山寺却是得了极厚的赏赐,连江念等人的伙食都大有改善。那位活泼的小沙弥这些日子也是喜笑颜开的,与他们道,“都说咱们西山寺的香火最灵,这是再没差的,罗姑娘做皇后娘娘了。”

这消息,当真石破开惊。

江念一时就愣怔住了。

傅举人有些惊讶的同时不禁问小沙弥,“话从何说起呢?”傅举人险些说,罗姑娘不是童养媳么?他将此话咽回去,听小沙弥的话。

小沙弥知道的也不多,只是一个劲儿的道,“咱们寺得的这些赏赐,就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

方举人则是道,“罗姑娘商家出身,怎么…”

士农工商,商为末等。

皇后何等尊贵,立一商贾之女,便是方举人这等小小举人都觉不妥了。

小沙弥连忙道,“不是这样,那啥,我不是说过么,罗姑娘原是被罗家买去的,想来皇后娘娘是寻到本家了,听闻,皇后娘娘原是姓何的。”

方举人此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傅举人恭维了小沙弥几句,言说西山寺香火果然是极灵的,把小沙弥哄得乐呵乐呵的,直说近来寺里果子多,要多给他们带些来吃。

只有江念一颗心,说不出来的空落落,他想到曾与罗姑娘的三次相遇…江念以为自己是苏才子话本子里的男主角,突然间才明白,他完全是个路人乙,就是这种感觉。

空落落之后,江念越发发愤,只是,他的春闱很是倒霉,他与傅举人在路上被人敲了闷棍,便误了一科。醒来时,郝御史很是安慰了他们一回,说以他们的才学,再待下科就是,又问他们平时可有什么仇家?

他们都是来帝都准备春闱的举子,一心念书尚且不够,又哪里会有仇家。

傅举人是个心细的,就想起罗少爷来,江念瞠目结舌,“那才多大点儿事儿。”

傅举人到底年长些,道,“你觉着事情不大,于那等人,却是天大的事了。”

郝御史连忙问来,傅举人便将一年前罗少爷去庙里寻衅的事与郝御史说了,郝御史岂是会吃亏的,连忙着家里管事去查。查到此事属于,先捏住证据,再狠狠的参了一本。傅举人还有些担忧,说罗家乃何皇后的养父母之家,郝御史不以为然,“只是养父母,又不是亲生父母,一无爵位,二无官职,敢袭击赶考举子,真是跟天借胆!”

后来,这位罗少爷被判二十年苦役,听说还是何皇后亲自交待的,该如何判就如何判,不准帝都府看她情面。另外,何皇后还着内侍带了药材与银钱过来探望江念与傅举人,言语间很是客气。

江念愈发怅然,傅举人则是受宠若惊的样子。

既有了银钱,他二人决定继续在帝都苦读。

春闱后,便有陛下南巡的消息,但,六月中,陛下崩逝。

天下守孝。

江念与傅举人都换上了素色袍子,他二人与陛下也没交情,不说笑也就是了,不过,傅举人私下告□□念一个消息,傅举人悄声道,“陛下崩逝,新君登基,明年必开恩科。贤弟,咱们也不算没有运道了。”

江念点头,心里却为何皇后感到难过,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虽然嫁给先帝比嫁给那个恶少强一千倍,但这样的年轻…

江念第二年的春闱极其顺利,他名列一甲,被点探花。

功成名就的生活随之而来,江念还遇到了一位最喜欢为人保媒的君王,昭明帝看江念顺眼,为他保媒寿宜长公主。

江念并不知自己哪里入了寿宜长公主的眼,后来,江念才知道,他偶然一次去西山寺,遇到一位乱跑的娃娃,江念是个热心人,把娃娃交给急惶惶找来的乳母,这个娃娃,就是寿宜长公主之子。

关于寿宜长公主,江念所知不多,只知长公主驸马在先帝丧期内不谨,后来出了家。寿宜长公主,当然是可以再嫁的。长公主这样高贵的身份,江念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寿宜长公主是个温柔的女子,她年纪比江念还要大上几岁,既不拘泥亦不矫揉,第一天成亲时就与江念说明白了自己的规矩,驸马当守的本分。让江念觉着,这桩亲事,当真是有些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