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好眠,第二日谢澜音与“身体虚弱”的萧元一起上了马车,后面随行的马车里,就有那条夫妻俩共同选出来的绣海棠红裙。

而此时的凤仪宫里,沈皇后看着被她早早宣进宫的两个儿子,再次提醒道:“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始终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现在握手言和,到了景山共同进退,别给人可乘之机,知道吗?”

太子正色道:“母后放心,儿臣心里有数。”

沈皇后点点头,看向次子。

萧逸面无表情。

“逸儿是不是连娘的话也不听了?”沈皇后很清楚次子吃软不吃硬,遂神色落寞地问。

萧逸看看母亲,抿抿唇,盯着地面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第111章

车马劳顿五日,圣驾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景山行宫。

宣德帝车驾先进,谢澜音与萧元排在太子仪仗后等着,谢澜音正透过帘缝往外看,忽闻有人脚步匆匆赶了过来。她不禁坐正了,再看旁边,萧元依然懒懒地靠在坐榻上,凤眼随着她转,好像永远都看不够似的。

谢澜音笑着去捂他眼睛,马车里没什么消遣的,只能闹闹打发时间。

萧元抓住她手,刚要亲,外面传来了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殿下,今晚皇上设宴流霞殿,请殿下同席。”

萧元嗯了声,慵懒到略显不敬的低沉声音,仿佛他只是给宣德帝一个面子。

传话的太监愣了愣,不解为何里面的秦王没有因这份难得的荣宠兴奋雀跃,好在远处车马行进的动静提醒了他。扫了一眼车帘,他没再继续琢磨,去了后面衡王的马车前。

车厢里,谢澜音见萧元望着车窗,目光似春日绵绵细雨,朦胧了他眼底的情绪,她体贴地没有开口打扰他,仍然维持被他牵着手的姿势。

马车渐渐又动了起来。

萧元终于收回视线,捏捏她手道:“我记事的前两年,宫中宴请他都会叫我,但我从来没有朝他笑过,也没有喊过那人母后,后来除了逢年过节我必须露面的宫宴,他没再叫过我,这次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失宠的儿子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请帖,该高兴的,但谢澜音没在他脸上看到高兴,连嘲讽都没有。

她心疼极了,靠到他怀里道:“等咱们有了孩子,天天叫他跟咱们一起吃饭。”

萧元拍拍她背,试着想象与她儿孙满堂的情形,目光温柔下来。

两刻钟后,夫妻俩住进了他们的别院。

天马上就黑了,谢澜音取出一件深色绣蟒长袍帮他穿上,不放心地嘱咐他,“少喝点酒,别醉醺醺地回来。”

“你晚上吃什么?”萧元低头看她,答非所问。

谢澜音想了想,轻声道:“我让厨房做面了,累了几日,今晚简单吃点,吃完了早点睡觉。”

“嗯,不用等我了。”萧元亲了亲她额头。

衣服穿好了,谢澜音一直将他送出别院,看着他领着葛进越走越远,高大的身影渐渐被柔和的夕阳渲染模糊,一点点变小,变成一个七八岁的小皇子,面无表情地去赴席,去看害了他外祖父一家害了他生母的父亲与另一个女人言笑晏晏,看名义上的父亲毫不吝啬地宠爱另外两个孩子。

谢澜音突然一点胃口都没了,晚饭端上来,她勉强动了几下筷子,就沐浴歇下了。

她在疲惫里浅睡时,流霞殿里晚宴刚刚开始。

宣德帝坐在主位,左侧是三个皇子,右侧是随行的几位大臣。

宣德帝刚刚落座,与众人客套几句后,目光移向了儿子们那边,逐个扫过太子萧元萧逸三人,最后落到了萧元身上,“元启身子一向虚弱,这次赶路可有不适?”

大殿里忽然静了下来,众人俱皆意外地看向那边的秦王殿下。在座的都是宣德帝跟前的红人,对宣德帝的脾气十分清楚,秦王自小体弱,今日之前,却从未听宣德帝在人前表露出过关心。

身为被关心的人,萧元神色不变,起身道:“谢父皇关怀,儿臣无碍。”

宣德帝点点头,示意他落座,他摸摸胡子感慨道:“高祖靠弓马得的天下,也告诫后代子孙要文武兼备,不可荒废任何一样。这次春猎,臣要好好看看你们的本事,元启,你身子弱,可愿意参加比试?如果身体承受不住,便同朕一起看他们比拼。”

语气慈爱,有商有量的。

太子暗暗攥了攥手,看看对面的几位大臣,心中有些没底。解禁后父皇不但开始冷落母后,对他们兄弟也大不如从前,今日又对萧元青睐有加,莫非真的因为争夺许云柔一事厌弃他们了?

萧逸脸色也不大好看。三兄弟里,太子是地位最高的,但他这个幺子向来最得父皇偏心,眼下开席这么久,父皇只顾着同萧元说话,难道父皇要开始偏心萧元不成?

一旦遇到与朝堂相关的疑惑,萧逸都会寻求兄长的意见,这次他也没有例外,习惯性地朝太子看了过去。太子余光里瞥到一点动作,也习惯性地明白了弟弟的意思,与萧逸对个眼神,示意散席后再说。

此时二人谁都忘了许云柔。

宣德帝坐的高,将两个儿子的眼神交流看得清清楚楚,他自然无比地收回视线,端起酒杯,掩饰了嘴角的笑。

要想让亲兄弟俩冰释前嫌团结一心,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树个共同的靶子。

品了一口酒,他再次询问长子,“元启怎么说?”

萧元不咸不淡地道:“儿臣有自知之明,就不下场比试了,愿陪父皇观战。”

宣德帝点点头,笑容不减,没过多久又赏了他两道菜。

御赐珍馐摆上来,萧元拿起筷子,眼底平静似水。

散席时,外面已经黑了下来,萧元与太子二人一同走出了流霞殿。

“恭喜大哥了,看席上父皇对大哥关怀备至,大哥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或许过阵子再去求父皇,父皇可能会准你娶新王妃也说不定。”萧逸走在萧元身后侧,阴阳怪气地道。

萧元第一次因为他的话笑了,转过身,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他,“未免娶了王妃又被三弟抢了,我还是不娶的好。”

言罢没再观察萧逸骤变的脸色,扬长而去。

萧逸望着他背影,胸膛剧烈地起伏。

太子拍了拍他肩膀,“三弟别上他的当,他明显是想挑拨我们,如今父皇已经偏向了他,你我再为过去的事自相残杀,只会白白便宜了他。”

“我知道。”萧逸良久才僵硬地回了三个字,瞥了眼身边太子杏黄色的长袍,原本想同兄长商量对策的,此时突然没了兴致,挪开太子搭在他肩上的手,大步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

心里有事,谢澜音睡得并不沉。

所以外面有人推门,她立即就醒了。

“是我。”听到她起身,萧元及时道,没有点灯,他摸黑走到床边。屋里昏暗,勉强能看清人影,他握住她手,有些愧疚地道:“被我吵醒了?”

话说时呼出重重的酒气。

谢澜音皱了皱眉,小声嗔他,“怎么喝了这么多?”

萧元抱住她,在她耳边笑,“因为我高兴。”

高兴在父皇眼里,他还有点利用的价值。高兴在父皇眼里,他这个皇长子蠢笨到不会看出他恩宠后的算计。高兴在父皇眼里,他从未来都不是他亲生的儿子,不是父子,动手时他就不必有任何犹豫。

他虽然抱着她,却也用肩膀压住了她肩头,沉甸甸的,像是真的醉了。谢澜音从来没见到过喝醉的萧元,总觉得宴席上一定出了什么事。

“你等等,我去给你倒杯茶。”谢澜音试图将他放平在床上,却被他胳膊勾着跟着倒了下去,还想再起来,萧元一个翻身压住了她,动作粗鲁,呼出的酒气也不好闻。

谢澜音不喜欢这样的对待,一边推他一边跟他讲道理,“你别这样,到底怎么了?你……”

“澜音,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何要带我来景山吗?”她不老实,萧元暂且停下,笑着亲她耳朵,“我猜对了。”

谢澜音一怔。

萧元猜的是宣德帝要利用他促使太子萧逸和好如初。

那……

闻着他呼出的酒气,想到他在马车里说的那番话,谢澜音心疼地想哭。

十几年后父亲第一次主动请儿子去同席用饭,就算萧元早不把他当父亲了,多少都会有些感慨吧,结果去了,却发现宣德帝真的只是在利用他,为了另外两个同父异母的儿子。

谢澜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安抚地拍拍他背,“想不想再吃点什么?”

那样的宴席,他肯定没心情用东西。

萧元本来趴在她肩头,这会儿抬起脑袋,唇贴着她脸颊四处磨蹭,“我想吃你。”

他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要她。

谢澜音笑了,感受着他底下的变化,确定他是真的饿了,单纯想要还是发泄也好,她都愿意。抓住他发烫的大手,谢澜音将其放到了自己胸口,闭上眼睛哄他,“给……”

黑暗里,萧元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他是喝了点酒,但完全没到喝醉的地步,借酒消愁?那人连让他愁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是,有点嫉妒。

嫉妒太子萧逸有人疼。

所以他装醉骗她,想要她疼疼他。

而她果然心疼他。

心得了满足,萧元犹豫片刻,到底没有真吃她,靠在她肩头假装睡了过去。

她这一路挺辛苦的,今晚就不累她了。

谢澜音猜不到男人的小心思,见他一动不动睡着了,她无奈地笑,小心翼翼将他推下去,她下床点了一盏灯,再走到外间,低声命鹦哥准备热水,热水备好了,她打湿帕子,动作轻柔地替他擦脸擦手脚。

这些萧元都不知道,因为他真的睡着了,在妻子温柔的照顾下。

睡着了,他梦到他的澜音替他生了三个儿子,一家五口围坐在桌前,和乐融融。

☆、第112章

谢澜音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依赖地往旁边靠,却扑了个空。

萧元不在,被子是凉的,显然已离去多时。

谢澜音怔了怔,挑开纱帐,看看外面大亮的天色,她揉着额头坐了起来,喊鹦哥桑枝进屋伺候。

“姑娘,今日皇上要去狩猎,殿下奉命随扈左右,天刚亮就走了,临走前嘱咐我们别吵到你。”鹦哥将铜盆放到洗漱架上,笑着回禀道。

谢澜音听了,有些担心。

昨晚他醉醺醺的回来,没怎么说话就睡着了,宴席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毫不知情。

穿衣洗漱,自己用了早饭,习惯了整日跟他黏在一起,骤然分别,谢澜音心里就好像空了一块儿,唯一庆幸的是她知道他功夫好,身边又跟着卢俊,便是与人狩猎应该也不会出事。

阳春三月,别院里景色不错,水池边种了一圈桃树,谢澜音闲着无事,领着鹦哥去剪桃花,摆到屋子里添景。

日头渐渐升高,谢澜音站在屋门口,遥望狩猎场的方向,叹口气,吩咐鹦哥,“你去厨房,午饭做双人份。”他大概不会回来用午饭,但万一呢?

谢澜音不想让他饿着。

狩猎场外面的草地上,萧元也刚刚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

不远处宣德帝见了,笑道:“元启是不是饿了?再等等,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一副聊家常的语气。

萧元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宣德帝脸色沉了下来。

是,这次春猎带上长子主要是利用他刺激另外两个儿子,但也同时给了他盛宠,长子心里有他这个父皇,就该感激他,顺着他给的台阶往上爬,乖乖做个孝顺儿子,而不是像小时候一样,时时刻刻都绷着一张脸给他看,一双凤眼冷漠疏离,活生生像是原护国公!

旧恨浮上心头,宣德帝再看看长子,心里有了决定。

狩猎结束时间一到,两排侍卫立即擂鼓提醒狩猎场内的勋贵子弟们。

太子今日运气不错,猎到一头壮鹿,自信能拿头名,谁料往回走时碰到亲弟弟萧逸,没看清人,先看到了他身后马背上搭着的一头灰毛狼,脖颈上羽箭随着骏马的颠簸轻轻晃荡。

太子攥了攥缰绳。

他处处都强过三弟,唯独武艺不如他。

“二哥。”见兄长停在前面等他,萧逸抿抿唇,语气有些僵硬。

太子知道三弟对他还有心结,暂且压下心中的烦躁,看看他的猎物,朗声赞了起来。

萧逸配合地回了两句,兄弟俩一起出了狩猎场。

宣德帝看到三子萧逸的猎物后,龙颜大悦,连夸了萧逸好几句,虽然也夸太子了,但有萧逸的风头摆在前面,太子得到的赞赏立即逊色不少。不过看父皇似乎恢复了对他们的宠爱,太子飞快扫了眼站在远处再度受到冷落的萧元,松了口气。

给狩猎获胜的前三甲发完赏,众人就地烧烤猎物,天蓝草青,儿子们文武双全,看着臣子们纷纷夸赞两个儿子,宣德帝终于忘了那件丑闻,有种扬眉吐气感。

如果长子也识趣点就好了。

懒得看长子的败兴脸,宣德帝目光再没往那边转过,散席前才道:“刚刚考的是箭术,下午你们好好养精蓄锐,明早朕要看看你们的功夫。元启,你也准备准备,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露两手给他们瞧瞧。”

昨晚还让长子自己选择是否参与比试,今日就直接强人所难了。

在场的臣子勋贵子弟都是人精,听完这番话,对萧元与太子萧逸又恢复了从前的态度。

前者冷落,后者奉承。

萧元无动于衷,径自回了别院。

谢澜音正在屋里逗弄黄莺鸟,百无聊赖之际忽然看见他走了进来,她立即放下鸟笼,鞋子都没穿就朝他跑了过去,高兴地扑到了他怀里,“可算回来了!”

经过这一上午的分别,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无所事事,他在的时候,哪怕半天不说话,只是一个眼神,她也满足。

“就这么想我?”萧元被她的投怀送抱取悦,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谢澜音没有回答,紧张地打量他脸庞,“没受伤吧?”

萧元嗤了声,抱着她坐到床上,“我没去狩猎,在外面坐了半天,不提那些,中午吃了什么?”跟她在一起,他不想谈那些扫兴的事。

谢澜音就道:“就那些寻常菜,你呢?”

萧元要勾她的馋虫,故意夸大了烤肉的美味儿。

谢澜音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抱住他脖子道:“什么时候你带我去吃?你还说带我去骑马呢,结果一来就晾了我半天。”

温香暖玉在怀,萧元正要扯她衣裳,听她娇滴滴的抱怨,他心中一动,笑道:“现在如何?先陪你骑马,傍晚再烤肉喂你。”

谢澜音兴奋地点头,跳下床道:“我去换衣裳!”

萧元笑着看她忙活。

谢澜音正在选穿哪条裙子,外面葛进来了,有事要禀。萧元让她先忙,他出去了一趟,很快又走了进来,停在对镜摆弄衣裙的妻子身边,意味深长道:“穿绣海棠花的那条吧,最衬你。”

谢澜音扭头看他,对上他明亮的凤眼,立即懂了。

该她出场了。

~

三月里百花齐放,桃花梅花樱花海棠,比美般一样比一样开得热闹。为了让主子们每个时节都有花看,行宫里专门开辟了几处园子种植花树,供主子们过来时观赏。

萧逸单独来了海棠园。

看着那一片片的烂漫海棠,就好像看到了她柔美的脸庞,不想的时候如行尸走肉,想了则哪里都疼,几乎站立不稳。

不知是不是太想,萧逸忽然瞥到一片裙角,素雅的颜色,绣着她最爱的海棠花。

他忍不住追了上去,拐了几次弯后,远远看到一个穿绣海棠长裙的女子背对他站在一颗海棠树前,身旁站着一个小丫鬟。那女子头上梳着妇人发髻,发上的海棠步摇与枝头的海棠花同色,远观如簪花。

萧逸盯着那步摇出了神。

云柔也有支类似的步摇。

明知那不是他的云柔,萧逸还是悄悄踱了过去,鬼使神差,都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想象那是她?

“侧妃,有句话奴婢憋了很久,不知当讲不当讲。”鹦哥低下头,不安地攥着手指,有模有样地按照主子的吩咐道。

侧妃……

萧逸登时知晓那女子的身份了,他与太子都没有侧妃,定是萧元的那位。

关系到萧元的私事,萧逸更要继续听了。

“你说。”谢澜音语气淡淡的,仿佛已看破红尘。

萧逸心中动了动,都说这位侧妃因为被抢婚一直怨恨萧元,现在看来果然属实。

“侧妃,我知道您心里还想着郭家二公子,可您已经是殿下的人了,殿下对你那么好,您与其为了有缘无分的二公子整日郁郁寡欢,为何不忘了他好好跟殿下过?”鹦哥困惑地仰起头,眼睛却闭上了,怕自己没姑娘演戏的本事,破功笑出来。

谢澜音没看她,伸出手,接住飘落下来的一片海棠花瓣,温柔的声音里多了回忆,“因为他还没忘了我,只要他一日没成亲,我的心就继续为他守一日。殿下再好,终究不是我喜欢的人,我不能因为他对我好,就忘了与二公子的海誓山盟。”

萧逸原本想偷听些萧元的秘密的,听了这番话,心头一震。

假如,那日云柔真的嫁给了太子,婚后是不是跟这位侧妃一样,始终为他守着心?

一定会的,她那么喜欢他。

“可惜,就像你每日劝我一样,他身边的忠仆他的家人,肯定也会劝他,劝他再娶别的好姑娘……”谢澜音突然哭了,靠到鹦哥肩头,哭得绝望而哀伤,“鹦哥,我怕,我与他再无可能,我怕他妥协,怕他喜欢上旁的好姑娘,我怕我在这里日夜牵挂他,他却已经移情别恋……鹦哥,你说,他会为了我坚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