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手中拿着的东西,范蠡的脸上的肌肉微微僵了一下。

“香宝。”指着竹简上那两个熟悉的字眼,弯唇,我笑得一脸柔和,“香宝…这名字,听来就觉得温暖呢,应该会幸福吧…我的孩子…就叫香宝吧,可好?”

范蠡微微一怔,眼中漫延开来的,是满满的痛楚。

“如果是男孩呢?如果是男孩…”我笑,仿佛嫌伤他不够重一般,“如果是男孩…叫勿忘吧,可好?”抬头望着他黑色的眼眸,我笑得妩媚至极,“…勿忘,即使魂断天崖,也永勿相忘…”

那一瞬间,我看到…范蠡眼中的痛楚浓烈得仿佛要将他自己溺毙一般。

门,“咣”地一声被门吹开,有冷风猛地灌了进来。

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中滑落,坠落在地,发出一声低低的脆响,破碎。那个东西,本该是要喂我喝下的吧…

嘴角的弧度完美至极,我赢了。

冷风迎面扑来,扬起我未挽的青丝,飞舞于风中…

墨黑的双眼,满盈着的,是难辨的痛楚。范蠡抬手,一把扯下自己头上挽发的木簪,那木簪之上,犹缠绕着他的发丝,飞散开的头发在风中扬起,半掩起他日渐消瘦的脸…

他上前一步,为我挡住了彻骨的冷风,伸手,五指成梳,轻轻理过我的长发,将扬起发丝抚平,挽起,将手中犹缠绕着他发丝的木簪缓缓插入我的发鬓之上。

我平视着他的胸口,任他挽起我的长发,一动也没有动。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仰头,望着他,一字一句,我缓缓开口,“青丝易挽缘已断,结发难结百年恩…”

手中的木簪蓦然坠地,发出一声略显沉闷的细微响声,范蠡弯腰捡起,低垂头眼,仍是细细地插入我的鬓上,冷风吹乱他的发丝,拂在我的脸上。

再没有看我,他转身便投入寒风之中。

屋外,飘进几片晶莹的雪花,范蠡转身细细带上房门,不让寒风灌进屋内。

我只是站在原地,听着那孤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他曾经说,范府只是一个府邸,而非一个家,当时我曾信誓旦旦,有我的地方,便一定会是家…

当时誓言仍是耳边,只是人事已非…

“伤你至此,非我所愿…”隔着一道厚重的门板,我扬起的唇重重地垮下。

人生若只如初见,犹记当初,西楼月满,人月两团圆。曾经鸳鸯两心知,岂知此生魂梦长,天涯望断,此生梦魇…青丝易挽缘已断,结发难结百年恩…

肩上的斗蓬犹带着他的体温,温暖而熟悉的气息,缓缓转身,我已是疲累至极。

明知他心中有我,明知他不舍伤我,明知他心中所痛…我却故意视而不见,故意狠狠揭下他心口难解的伤疤,然后看着他鲜血淋漓,苦苦挣扎。

我竟然卑劣至此。

屋内的炉火烧得很旺,我坐在榻边,止不住心里的凉意。

一阵腹痛猛地袭来,天眩地转。

魂断雪夜

痛!

从未有过的恐慌和疼痛扑天盖地袭来,我双手捂着腹,蜷缩在榻上,厚重的门紧紧地关着,挡住了屋外的风雪,却也将我一人孤独地封闭在这房中…

范蠡的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他…该是已经走远了吧。

“梓若…”双手紧紧捂着腹,我张了张口,却连声音都是细如蚊蚋…被车轮辗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只是现在,那样延续的疼痛让我几乎失去意识。

狠狠咬着唇,我颤抖着手一把推倒了榻旁的陶罐。

“砰。”有些沉闷的破碎声在屋里响起。

“夫人!”梓若有些慌乱的脚步声终于响起,她冲进房来,看到我脸色煞白地蜷缩在床上,也吓得愣了愣。

“来人,快去叫大夫来!快!”只是愣了一会儿,梓若便大声叫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几个守夜的丫头茫然不知所措地匆忙走进房来。

“该死的丫头,还没清醒么,夫人要生了!”梓若扬手便狠狠给了一个尚是睡眼惺松的丫头一巴掌,“还不快去请大夫,若是迟了,仔细你们的皮!”

丫头们立刻清醒过来,忙诚惶诚恐地应承着去了。

“夫人,再忍一下”,梓若拿了软布细细地试去我额上的冷汗,“大夫一会儿就到了,大王出征前已经吩咐了吴国最好的大夫在宫中伺候着,大夫一会就到了…”

夫差…么?我无意识咬着唇,直到有腥甜的味道从唇上慢慢渗入口中,真疼哪…

“只是生产而已,女人都会经历的,不会有事的,夫人…别吓梓若啊…”大概是被我惨白的脸色吓到,梓若忙扯了一段绸布放在我唇边,让我咬着,有些慌乱地道。

“咣”地一声,门突然被重重地推开了,风雪猛地灌进屋来。

梓若慌忙用被子将我裹紧,回头狠狠斥道,“这么冒失干什么,若夫人受了寒怎么办!大夫呢?”

“奴婢去了大夫暂住的药房,可是什么人都没有,听守门的侍卫说,大夫昨晚就出宫了…”那丫头冻红了一张脸,有些唯唯喏喏地道。

“什么?!”梓若大惊,顿时也没了主意。

“去找越女。”咬牙,我道。

梓若忙应了一声,“好,我去找越女,你再忍一下。”说着,她转身匆匆离开。

好半晌,梓若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我有些困难地睁开眼,却仍是梓若一人。

“对不起,宫里哪里也找不到越女。”梓若满身的积雪,眼中犹带着泪。

微微闭了闭眼,我暗笑自己太傻,勾践已经下令孩子留不得,越女又怎么可能帮忙?

“出宫去请大夫”。我的声音低如蚊蚋,我想跟气若游丝已经差不离了。

“是是是,还愣着干什么,快出宫去把大夫请回来啊!”梓若忙道。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我却仿佛听到腹内的小生命在苦苦挣扎…他要出来…

我咬牙低头,看到殷红的血慢慢渗透了裙子,缓缓流出…

“天哪,血…”虽然曾经是夫差的女人,但梓若却也是个没有生过孩子的,此时也惊慌了起来。

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流转,剧痛的疼痛从下腹传来。

“梓若姐…”门再度被推开,那被遣去找大夫的小丫头顶着一头的白雪,冻得红红的脸颊上满是惊慌无措,“呜…说是太晚了…守门的侍卫不肯开宫门…”

呵呵,我弯了弯唇,想笑,疼痛却让我逸出口的笑声变成了低吟,早该想到的,大夫出宫怎么能那么巧?呵…

防了那么久,终究是防不胜防…

“血…夫人…怎么办…”梓若愣了愣,声音微微带着哭腔。

“啊…”低吟声不自觉地放大,双手狠狠揪着被子,我欲哭无泪。

大夫怕是不会来了,伍子胥正头痛怎么除去我这祸水,如今倘若能够一尸两命,不正合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宫门紧闭…也是他老人家下的命令吧。

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为何却处处有人与我为敌,莫非真是我人品太差,需要好好检讨?

“走开走开,都围着干什么,快去准备热水啊。”一个声音突然想起,抱怨道。

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粗布衣服,她没有看我,一边吩咐着,一边伸手褪下我已被血浸湿的裙子,分开我的双腿,“快用力,羊水已经破了,再不出来孩子就危险了…”

没有时候多思考她是谁,我依她所言,咬牙用力,梓若她们正没头苍蝇似地乱转,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主心骨,也顾不上问什么,忙不迭地依言去准备热水。

我咬着那妇人放在我口水的软布,闭着双眼,那样剧痛的疼痛仿佛要把我生生地撕裂…

“夫人…夫人,孩子出来了…”梓若忽然叫了起来。

我怔怔地看着屋顶,疼痛的感觉微微消失了些,我的孩子?出生了?

呵呵,我的孩子啊。

苍白着一张脸,额上满是凌乱的沾满了汗水的发丝,只是我的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地弯起,真的好神奇,从我腹中诞生的小生命,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

我的亲人…

刚刚的疼痛,那样生不如死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烟消云散,只剩下细细的幸福慢慢地爬满了我的整颗心…幸福的感觉,真的许久,都不曾有了呢。

传说婴儿都是上帝派遗到人间的天使,我的孩子,一定是最可爱的那个…看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慢慢长大,又该是一种怎么样的幸福?

脑海中幸福的蓝图硬生生被打断,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低泣之声。

“真是作孽啊…”那妇人轻叹。

我微愣,回不过神来。

“是个女孩”,梓若低低地说着,有泪从眼中落下。

“啊,真的是女孩?我就知道,呵呵。”我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嘶哑。

脑中一片乱轰轰,我蓦然一愣,对了,孩子怎么没有哭?

我抬了抬软绵绵的手,想撑着身子坐起来,第一次,我痛恨自己无力的身体。

梓若忙抹了抹眼泪,上前来扶我坐起。

靠着软枕,我定定地看向那妇人手上托着的孩子。

“给我。”淡淡地,我开口。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终究将孩子放到我手上。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搂入怀中,淡粉色的小小身体,全身软软的,皮肤皱皱的,像个小老头,眼睛微微闭着,可爱极了…

特别是那小小的鼻子,像极了夫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