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看着他冲我大吼大叫,这是他第一次冲我发火。

卫琴的声音却突然自动矮了半截,他眼神微暗,低头看向自己掌心的粘稠血迹,“谁伤的你?!”被他一提,我才记得肩上那一刀,疼得我头昏眼花。半晌,他低低叹了口气,抬起仅有的右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回去吧。”我抬头,看了看仍吊在城楼上的史连,“卫琴,你帮我把他放下来。”卫琴抿唇,没有说什么,扬手便将手中的长剑挥出,长剑离手,割断了那缚着史连的绳索。然后上前,单手接住了急速坠地的史连。

“大胆,什么人胆敢在此放肆!”守城的侍卫大叫着冲了出来,却在看到卫琴时愣了愣,“卫将军?”“把他葬了。”卫琴脱下火红的外袍,裹在史连身上,淡淡吩咐,语毕,转身便来拉我,“回去吧。”我咬了咬唇,定定地看着满身血迹的史连,脚如生了根一般无法离开。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弯下腰,“回去吧。”我微微迟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小时候一样。

“抱紧了。”他一手托着我,站起身。

“卫将军,这叛逆之人…”那侍卫忽然出声,迟疑道。

“葬了”,卫琴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卫打了个寒噤,唯唯喏喏道。没有再开口,卫琴背着我缓缓离开我靠在卫琴的背上,回头看着史连染血的身子越来越远…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时候,那样看着我的时候,他在想什么?视线渐渐模糊,我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没用了,动辙便要落泪…

“那个家伙不会想见到你哭的。”卫琴突然开口。我靠着他,没有出声。

“我想,那个家伙宁可你一辈子误会他,一辈子不知道真相。”见我不出声,卫琴又道。

“为什么…”我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因为我这样想。”卫琴淡淡道。

嗓子里仿佛被堵了什么一样,我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如果你敢跟他一样如此自作主张,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手一动,刺骨的疼痛。有泪水落下,滴入卫琴的脖颈,他没有开口,哼都没有哼一声,继续往前走。手臂的伤口大概因为没有处理过的关系,疼得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靠着卫琴的背,我一头坠入了黑暗中。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了榻上,手臂一阵微凉,火辣辣的疼痛消失了。我缓缓睁开眼,喜乐正红着眼跪在榻前给我上药。

“喜乐…”手臂微微动了一下,我道。喜乐见我醒了,一下子哭了起来,“夫人…夫人,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儿?”看了看四周,并非馆娃宫。

“卫将军说这是夫人以前住的地方。”喜乐抹了抹眼泪,道。

以前?我心下微微有些明了,这里该是醉月阁吧。“馆娃宫一场大火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喜乐又低声泣了起来,“宫里来了人救火,卫将军冲进火场从夫人的卧房里找到了两具被烧得面目难辨的尸体…他自己差点死在火场里…真是好人…”心里微微一紧,随即我又有些哭笑不得,好人?那个孩子,他是在找我吧…他一向视人命如草芥,连自己的性命也看得轻若鸿毛,若非我一再耳提面命,他也从来都不当一回事…

“后来怎么样了?”似是无意地,我轻问。

“嗯,那卫将军的神情怕人得很,后来我忍不住说夫人你带伤离开火场的事,他便一声不吭地去带了夫人回来,还让我在宫门口等。”转头四下看了看,我不禁苦笑,这醉月阁,该是早已经易主了吧…卫琴那个孩子竟然送我到这儿。手臂突然一阵刺痛,我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喜乐吓了一跳,忙停了手,“这药是卫将军给的,说是效果极好的。”

“嗯。”我点头,任她继续上药。碧青色的膏体,遇血即化,一瞬间便渗入了我的伤口,果然没有那么疼了。几个丫头在门口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我抬头看了看,没有出声。“该死的丫头又在说什么,小心回头撕了你们的嘴。”一声低斥,是梓若的声音。我微微扬眉,抬头看向门口。梓若一身华服,站在门口,看到我,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夫人…”她手中端着莲子羹,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扬唇笑了笑,我道,“不必,一样的身份,我承受不起。”

梓若没了言语,将莲子羹递给喜乐。喜乐看了我一眼,见我点头,便舀了一匙递到我嘴边。我张口含在嘴中,吞下,“味道没有变呢。”梓若微微笑了一下,神情仍是有些局促不安。“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一开始贬你为奴就是场骗局吗?”心里终究难平,我笑,有些涩涩地开口,“王不信任我,所以安排你在我身边?”梓若咬了咬唇,默认。

“这样艰苦的任务,要你屈身为奴,王许了你什么条件?事成之后入主醉月阁吗?”

“对不起,夫人…”梓若眼睛有些红,似是要哭的模样。

忽然有些不忍再为难她,就算是一场预谋好的接近,但总该有几分真情吧。

“抱歉啊,又来打扰你。”笑,我道。

“外头在打战,越军攻进城来了,宫里头安全些。”梓若站在一旁,纳纳地道。

“这么快就攻进来了?!”心里微微一紧,我惊呼。

该来的还是来了,夫差他,究竟是什么想的,那样一个骄傲的人,该怎么样来面对自己的失败呢?我忽然有些害怕最后的结果。

思绪渐渐飞远,记得当时历史系的那个秃发老头口沫横飞地讲起这一场血雨腥风的历史:“周敬王三十八年秋,吴王夫差会盟各国诸侯于黄池,精锐尽出,都城空虚,勾践乘机攻入吴国都城,将吴国太子活活烧死在姑苏台。夫差前后不能兼顾。四年后,吴国大旱,士民饥疲,勾践再度进攻吴国,吴军固守孤城,无还手之力。

周元王二年,越军以水师第三次进攻吴国,围困吴都达两年之久,恰逢江南春雨,大雨如注,吴都城墙坍塌,越军乘隙长驱直入,夫差突围至姑苏山,乞降不成,用三层罗帕裹面,拔剑自刎,以示羞见先王和伍子胥于地下,吴越长久的争端,终以吴王夫差的死而结束。

吴国既平,勾践挥军北上。在徐州大会诸侯,周元王派人赐胙,封勾践为霸主。”

那样惨烈的战争,历史兴亡,王朝更替…只短短三段话而已…

太子友…太子友,我怵然大惊,猛地起身下榻,司香有危险!

“夫人,夫人,你去哪儿?”喜乐和梓若急道。

没有理会她们,我冲出门去。

一路跑过,华眉、玲珑、郑旦、雅姬,这些女子曾经住过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寥落,这些于历史或留名,或无闻的女子们…真真是见证了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一千古不变的真理…

《美人劫》之金甲死士(谢绝转载)

刚出宫门,便见司香一身戎装,背对着宫门,调度兵马。站在他身后,我怔怔地看着他指挥若定的模样,只三年而已,那个孩子…“父王会盟黄池,我吴国霸国之位不可憾动,如今勾践不知敢恩,胆敢兴师来犯,诸将听令,定斩其主将于城楼之下!”司香朗声道,只是声音犹显稚嫩。

“是。”闻言,众将皆昂扬斗志,齐声答应。

“好,出发!”

司香转身,看到我,弯唇笑了一下,“娘请先回醉月阁,司香定会牢守姑苏城,等待父王援军到来,不让越兵进城一步。”

“司香,城内究竟有多少兵马?”皱了皱眉,我终是开口。

“放心,我不会让越兵伤娘一根头发的。”司香没有答我,笑道。我强行压仰住满心的不安,正欲再劝时,司香已转身。

“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了,也许久不曾再做恶梦了。”淡淡说完,他便跃上马背,随军绝尘而去。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我满心不安。悲剧…终是要开始了么?而我,竟是无能为力?回到醉月阁,我仍是不安,宫内很静,连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婢们也都低着头,放轻脚步,仿佛怕惊醒了地下蛰伏的怪物一般。

人人自危。

梓若大约是因内疚的关系,待我极好,但我却无法安眠,只要一闭上眼,便仿佛能够听到宫门外的金戈铁马之声。

夫差呢?他在黄池会盟听到吴国被侵的消息,该是在日夜兼程往回赶吧…那个被吴国姑娘津津乐道的红衣独臂将军…卫琴,那个孩子也在浴血奋战,奋力守城吧。吴越之战,终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抬头看了看醉月阁卧房上悬着的长剑,那是越女当初教我剑法时,我一时兴起,拜托卫琴悄悄带进宫来的,怔怔看了半晌,我伸手举下,走出门去。

“夫人,你要去哪儿?”见我如此,刚刚端了汤药进来的喜乐大惊道。

“出宫。”张口,我道。

“外面正打战呢,夫人,千万不要出去…”喜乐拉了我的手,急道。

我缓下神色,握了握她的手,笑,“喜乐,你本就不是宫内的女侍,如今馆娃宫被毁,你回家去吧。”

“夫人不要喜乐了?夫人第一天进馆娃宫的时候就指定喜乐侍候你的啊…”闻言,喜乐红了眼睛。

我暗暗叹了口气,拔下头上沉甸甸的金银饰品,那是喜乐每天都一脸固执地替我插在头上的,说什么显示夫人的身份。

将那些东西放在喜乐手上,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没有人生下来就该伺候谁,大家都一样,拿了这些东西,回家去吧,这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整个醉月阁,也只有我身上的这些东西可以自己做主…毕竟,这醉月阁早已易主。

喜乐哭了起来,紧紧抓着我的衣袖,不肯松开。

我推开她的手,握了握手中的剑,头也不回地便走出了醉月阁,门口,梓若仍是一身华服。

“梓若一向知道夫人不是普通的女人”,低头,她道,并没有阻拦我,“梓若在宫里等您回来”。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我走出宫去。从马棚牵了马,策马扬鞭,一路直奔城门。姑苏城内一片萧条,只短短几日而已,这里早已没了那一日我偷溜出馆娃宫时所见的那般繁荣。街边的房屋皆是门窗紧锁,仿若一座死城,一路走过,身旁不时有伤兵被抬着走过,众人皆垂着双目,满面疲惫,姑苏城已被围困了几日,众人都该已经筋疲力尽了吧。

城门口,伍子胥的头颅已被风干,睁着空洞洞的双眼,看得我头皮一阵发紧,这个一身忠烈,铁骨铮铮的伍相国临死前的预言已然实现,如若泉下有知,他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胖丫头?”是卫琴的声音。我转身,看卫琴的面色不善,忍不住暗暗叹气,他倒是越来越强势了。

“你不好好待在宫里,出来做什么?”

“司…太子友,他在哪儿?”没有再说什么,卫琴拉了我的手,带我进了守城楼。满案都是写满兵马谋略的书简,司香埋首于其中,竟是累得睡着了,在他身后,悬着一张古琴,暗红色的琴身,十分古朴雅致。略显英气的眉微微皱起,眉目之间极像夫差,虽然睡得有些不安稳,但真的没有再作恶梦。

有人上前,低声跟卫琴说了什么,卫琴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我一人在室内,坐下,静静看司香睡着的模样,自小司香便十分仰慕他的父王,虽然处处模仿,步步斟酌,但他本性的温婉,该是像极了他薄命的娘亲吧,那个深宫中的寂寞女人…

“娘?”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司香睁开眼,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笑,“醒了?”

“嗯,为何不待在宫里?”见面第一句,说的竟是跟卫琴一样的话。

“闷得慌,出来看看。”我随口道。司香便也不再说什么,低头去翻案上的那些书简。

“出来打战,也不忘带着琴么?”走上前,轻抚那古琴,我笑道。

“那是那个女人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当年她自己带进宫的物品。”司香抬头看了一眼,有些闷闷地道。我知那个女人是他娘,“你娘…应该很疼你吧…”抚着那古琴,仿佛与那寂寞的女人十指相触,我不由道。

“嗯”,司香低头,“疼得想带我一起去死。”我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

“那个雷雨夜…她中毒弥留的时候双手狠狠掐着我的脖子…”司香抬手轻轻抚着脖颈,笑,“她说,留我一人在那宫中,她不放心,要带我一起离开…”微微皱眉,却原来以前恶梦里一直嚷嚷着“不要杀我…”,那要杀他之人竟不是别人…而是他娘。只是…一个女人该是被逼到了怎么样的境地,才会想抱着自己的儿子一起去死?

“忘了吧。”心有些疼痛,抬手拍了拍他比我高的肩,我淡淡道。

“嗯,自三年前那个打雷的晚上,娘抱着我入睡之后,我已经许久都不曾再做过恶梦了。”看着我,司香微笑。这些…以前他从未跟我讲过这些,这么多年,再深的伤疤也会学着遗忘吧。忽然有些明白听到我怀孕之时,夫差那有些阴郁的神色了,忽然有些明白夫差为何孤立我,不许任何人接近醉月阁了…转头看着司香微笑的模样,心里微微有些痛,这个一直叫着我娘的孩子,我能否护他周全?

“此次攻吴,越军兵分两路,一部兵力自海入淮,是越王为切断大王从黄池回援之路,以掩护主力作战;另一部率主力直奔姑苏城,欲在郊区泓水歼灭迎战之吴军,并乘势攻入姑苏城来,现在越兵应该已到郊区泓水了吧”,叹气,我妥协地道,终究是无法坐壁上观哪。

司香微微一怔,抬头看我,满面诧异,“你怎么知道?”

“娘亲我能掐会算哪。”弯唇,我竟然还有心思说笑。司香愣愣地看着我,竟是相信了一般,我忍不住抬手抚额,这孩子怎么这么好骗。

“娘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弯了弯好看的唇,司香道。呵呵,我该对他刮目相看了,这小子,竟然也会说这甜言蜜语了。

“报太子,越军已到泓水!”门口有人大声道。

司香怔了怔,看了我一眼,扬声道,“知道了。”

“司香,城中可用将士有多少?”皱眉,我道。

“一万。”微微咬了咬唇,司香答道。

“除却伤员还剩多少?”见他如此神情,我心凉了半截。“大概八千三百余人。”

“兵分两路,一路赴淮准备接应大王回缓的兵马,剩下的兵马即刻撤出泓水,皆留守姑苏城,等待大王兵马回援。”略略思索,我道,兵力如此悬殊,泓水之战必败,与其无谓牺牲,不如死守姑苏城,等待援兵。没有迟疑,司香吩咐了下去。我心里微微有些动容,就冲这一点,我也必保司香安然无恙,他竟是对我无一丝猜忌。

两日后,越军兵临姑苏城下。经探子回禀,此次越军主力三万余人,不用细问我便可知,经过勾践多年整顿,还有史上文种所献的灭吴九计,此时的越兵定然是兵强马壮,姑苏城危矣。只是撇开后宫的身份不谈,在吴人眼中,我是越人西施,定然不能在这吴国的军营里明目张胆地在指手划脚,一个不小心反倒会为自己招来大祸。

司香虽然在外修习三年,却无实战经验,我只得隐于司香之后,替他筹谋。卫琴再三劝我回宫,在我坚持之下,只得勉强同意,替我遮瞒着军中众人。 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在司香暂住的房中看着军书,

“今日卫琴犹其英勇,在城下连砍越军三员大将。”司香喝了口水,像个孩子似的,有些手舞足蹈地道,全然没了平日的一板一眼,看来卫琴大胜,他很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