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裴氏这一生气,一下子就从hello kitty到了货真价实的山中霸王,沈采蘅则成了老虎嘴边哆哆嗦嗦的小白兔。

裴氏替沈采蘅理好了衣领,这才转头问沈采薇:“二娘可是要去大娘院子里坐一会儿?”

沈采薇心知裴氏如今心情不好,不敢火上浇油,只得乖巧的点头道:“嗯,我好久没去大姐姐那里了,今天还想和大姐姐睡呢。”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帮沈采蘅——毕竟沈采蘅马上就要进学了,女子的学习问题在国朝怕是很要紧。沈采蘅年纪还小不定性又没有沈采薇这样重活一回的人有自制力,裴氏要是再不上心,才是真的害了她。这大约也是沈老夫人今日不顾裴氏面子把话说开的原因。

“那就好好玩,”裴氏点了点头,“你成日里用功,偶尔轻松一会儿也是好的。”

宋氏本想再劝几句话,但这心思在心头一生,就跟雾气似的,绕了三绕便慢悠悠的散开了。

当年老太爷临去前急匆匆的给沈三爷定了裴氏,自然是有利又有弊的。裴氏家世雄厚,因是幼女又远嫁,便是嫁妆都丰厚的很。那远在京城的二伯仕途畅通便有几分是因为姻亲关系受了不少裴家好处的缘故。况且裴氏也不是那等心肠坏了的人,她不耍小心眼、不掐尖弄强,和沈三爷也是正好看对了眼。只是,裴氏到底是被娇惯大的,嫁到沈家之后,上有婆母下有长嫂,半点也不操心,直把一颗心挂在沈三爷身上,管家和子女教养上头自然就不算尽心。她能帮着裴氏管家却不能帮着裴氏教子。三房那里总也需要裴氏自己有心,自己立起来才是,至少得要把相夫和教子这两样做好。

宋氏心里再叹了口气,面上却还是笑着说话:“等会儿午膳我让人送到大娘院子里,让她们姐妹一起吃便是了。”她想了想还是上前耐心对着裴氏劝道:“你也莫要生气,三娘她小人家总是有些淘气,你说几句让她改了便是了。”

裴氏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面色微微泛白,但还是勉强对着长嫂笑了笑,强打起精神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才拉着沈采蘅走了。

沈采蘅眼巴巴的看着沈采薇和沈采蘩站在另一边,嘟了嘟嘴,垂下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沈采薇见她这般可怜,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对着沈采蘅安慰似的眨了眨眼。

沈采蘩一旁见了这两人作怪的样子,忍俊不禁,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拉住了她的手:“行了,你们两个成日里凑在一起,这会儿可别摆这十八相送的样子了。羞也不羞?”

沈采薇收了那杂乱的心思,一把抓住沈采蘩的手指,称赞道:“大姐姐的手长得真好,怪不得琴也弹的好。”沈采蘩的手指真的生的很好,丰盈不见肉,纤美不见骨,真真是指若削葱根。且她手生的有些宽,弹起琴来也顺手的很,那一手琴技自然是可以叫沈采薇这个半吊子仰望的。

沈采蘩白玉似的面颊不易察觉的红了红,语气却依旧是清冷的:“油腔滑调!你这张嘴怕真是吃了不少的蜜。”

沈采薇笑嘻嘻的,凑上去抱住她的胳膊:“嗯嗯,我最喜欢吃蜜了。大姐姐请我喝燕窝汤吧,加多多的蜂蜜和椰汁。”

沈采蘩终于撑不住了,笑了笑,捏了捏她的面颊:“小馋猫,和三娘一模一样!”她虽然平日里性子冷淡,对着下面的两个妹妹却是极好的,此时虽然是责备却是少见的温声软语,犹如被春风融了的冰雪一样,清亮中透着一股子和煦。

沈采薇仰起头,圆溜溜的眼睛就像是两颗沾了露水的黑宝石,亮亮的。她卖萌道:“我这是要帮三娘把她那一份给吃了呢。”

沈采蘩素来疼妹妹,听到这话也只是一笑,带着沈采薇从园子里面穿过,去自己的院子。到了院子里,她自然依言让厨子端了燕窝汤上来。她已经十岁了,自然是一个人一个院子,一边是荷塘假山一边是幽静花/道,动中取静,住着惬意的很。

沈采薇许久不来这里,此时再看,倒是觉得这屋子和以前见到的别无二样,素净的很。墙上挂着的是大伯父随手画的百鸟迎春图,另一边则挂着她的古琴。书桌上摆着翻看到一半的书卷,笔墨书香皆是淡淡的,犹如边上的山水屏风一样的叫人心旷神怡。案几上摆了一盘白色的马蹄莲,景泰蓝珐琅掐丝的花盆,叶嫩花娇,倒是给这素淡的房间添了几分生动的活气。

沈采薇看了一圈,便道:“大姐姐的屋子住了人和没住人都是一样的,一点儿也看不出人气。”

沈采蘩瞥了她一眼,并不理她,径直走到书案前拿了本书递给沈采薇:“《论语》可是看了吗?”

沈采薇点了点头,她不敢在沈采蘩这样的才女面前自卖自夸,老实的说道:“不过是粗粗读了几遍罢了,还未能背下呢。”她自己看书已经摸出了一点套路,先看几遍再重头背几遍,如此一来虽然说不上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却也能叫她打好基础。

沈采蘩见她知上进便点了点头,开口指点道:“你进学之后四书都需学习,论语则是重点中的重点,每年女学考试都要有小半的内容源自其中。在这基础上,若是能够对五经有所涉猎,女学入学考的笔试便无甚么难处了。”

这才是真正的才女啊,女学考试这种东西在她眼里就是无甚难处。作为努力要向学霸靠拢的沈采薇连忙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组织期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伸手接过沈采蘩的书,稚声稚气的道:“多谢大姐姐教诲。”

沈采蘩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顶:“我要调一下琴,你先看会儿书,等吃了燕窝我再考考你的功课。”

就知道是这样!!学渣简直不能活了!!和沈采蘩在一起的话,逛园子是不要想了,简直是在上额外的兴趣班!!沈采薇端着一张风轻云淡的脸蛋,心里不断的刷屏吐槽。

不过,和沈采蘩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沈采薇既不用故意装孩子气也不用说闲话应和,只要安静看书便是了。沈采蘩喜静,边上的丫鬟自然不敢多事打扰。两人对坐,一人看书,一人弄琴,居然也很有几分恬静。

沈采薇认真看了一会儿书,忽然看到了夹在书页里面的一片花瓣做的书签,上面有簪花小字写着: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字迹清美,已有几分自己的风骨。

这是朱熹《观书有感》中的一句,表面的意思是:这水为什么如此清澈呢?因为源头有活水不停的补充而来。暗语却是说,只有多读书,才思才能如水一般源源不绝。

和学霸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在涨姿势啊!沈采薇不由抬眼看向一旁调试琴弦的沈采蘩,话不经脑子的就溜了出来:“大姐姐要不教我做书签?”

沈采蘩伸手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笑叹道:“叫你看书,你这心怎么就静不下来,尽是想东想西?”

沈采薇抿唇笑了笑,干脆破罐子破摔的拉长声音撒娇道:“大姐姐......”

菊花散

沈采蘩一贯是拿妹妹没办法的。她抬头看了沈采薇一眼,淡淡道:“这还用教?夹在书里久了就好了。只是要小心别把书给染了颜色。”她认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红色的花、早晨采的,大约都更适宜一些。”

沈采薇点了点头:“嗯,我回去也试试。”她打开了话匣子便不想要看书了,坐到沈采蘩边上,没话找话问道,“大姐姐,你说祖母给了我们三人一人一块玉,也会给四娘吗?”

沈采薇的生父沈承宇在她周岁的时候就续弦娶妻,一年之后就有了幼女沈采苹,行四,众人私下里便叫她四娘。沈采薇是不曾见过这个妹妹的,此时忽而想起却不只是什么滋味。

沈采蘩闻言怔了怔,低头去看沈采薇。

今日天色正好,又是春日,外边早是繁花如锦,黄莺鸣柳。阳光从雕着镂空的窗口折射过来,就像是在空气里撒了一层的细微的金粉似的,暖融融、金灿灿的。沈采薇坐在自己边上的绣墩上,整个人就如同坐在温暖的春光里,如玉雕出一样的莹然生辉。她身上那件绛红色的袄子上面的绣着的小朵牡丹花暗纹明明暗暗,垂落下来的睫毛长长卷卷的,清楚的好似可以数出有几根,有一种宁静隽永的意味。只是,即使面上的胎记被额角的刘海遮去一半,只留下那么一点,也依旧是偶然抹在白帛上的胭脂,突兀的叫人无法忽视。

沈采蘩不觉的有了一丝惋叹之情:她这个二堂妹本就生的好,近些年来更是越加出众,若是没有那胎记,怕是要比沈采蘅都要好看些。不过,她心中虽是如此想着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只是微微颔首:“既然是姐妹都有的,祖母必是不会短了四娘的。”她似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轻轻道,“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过是令下人送到京里。断断是比不上祖母今日亲手所赠,亲口寄语的。”

沈采薇默然不语,她知道沈采蘩这是安慰她。其实她心里也并不是特别难过,对于那个没见过几次的渣爹,她要有什么感情才是真的可笑。只是,总是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的——前世她就是个孤儿,到了这一世,生母早亡,渣爹有和没有一样。说到底,不过是觉得意难平罢了。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把头靠着沈采蘩的肩头笑了起来:“大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就是忽然好奇祖母会送什么玉给四娘罢了。”

她们三姐妹分别是羊脂玉、和田红玉、翡翠,轮到沈采苹会是什么呢?

沈采蘩并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转口说道:“这我也不知道。只是如今京中局势紧张,二伯那边怕是也很不好过。”

沈采薇眨眨眼,抬头去看沈采蘩——沈采蘩可是很少和她说这些闲话的,估计是以为她在难过故意转开话题安慰她呢。不过,她这个大姐姐,就算是转话题也是转的如此生硬。

沈采蘩见她似乎感兴趣,只好接着说道:“官家和圣人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太子自幼便身体孱弱,缠绵病榻,今年初几乎病得起不了床了。若是太子有事,以官家如今的年龄,怕是要过继宗室子。而汝阳王乃是官家胞弟,膝下嫡子正好十二,乃是众人心目中的人选。”

沈采薇眼珠子转了转,忽而意会,抚掌道:“是了,汝阳王妃乃是裴家女,我爹就算是想要中立也只能被其他人归到汝阳王这一边了。”这么一想,京中正是风云际会之时,大家关起门来盘算,渣爹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不过她的心里倒是好过了许多。

沈采蘩瞥了她一眼:“现下可以宽心了?”

沈采薇此时才忽然想起身为人女似乎不该这么幸灾乐祸?

正好外边的丫鬟端着盛着燕窝汤的白瓷莲花小盅儿走过来,沈采薇“呵呵哒”了一下子,然后转身扯住沈采蘩的袖子,玩笑道:“我说怎么忽然饿了,原来是燕窝汤来了......“

沈采蘩忍俊不禁,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将她的头发理顺,拉着她一起起身去喝燕窝汤。

这样闹了一阵子,等到了晚上,沈采薇也不由有些倦了。

她和沈采蘩一起躺在床上,窗外凉夜如水,仿佛白霜覆地,隐约有竹影摇曳。丫鬟拿了烘热的被子替她们盖上,鼻端环绕着清淡的熏香,暖融融的。

沈采薇偷偷伸手去握沈采蘩的手,摇了摇,说道:“我最喜欢和大姐姐一起睡了。”

外边还有守夜的丫鬟,只点了几盏小灯,灯光淡淡的就像是晕开的水纹,一重又一重的,就连床帐上绣着的花瓣都仿佛被洗了一层颜色。所以她说话的时候也是轻轻的,不知怎的竟有一种奇妙的亲密感。

好一会儿,她才听到沈采蘩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像是凉凉的月光照过来,浮在心上:“别胡说!”却也没有丢开沈采薇的手,两人手心都有些热热的。

沈采薇得寸进尺的凑过去,离得近了就能闻到沈采蘩发上那温淡的菊花香——也不知是不是用脑过度,沈采蘩的头发总是容易掉,所以宋氏便托人寻了个秘方给她,名为菊花散。用甘菊花、蔓荆子、干柏叶、川芎、桑根白皮等药材配以浆水煎熬,然后去渣用以洗发,用久了便有一种淡淡的幽香。

沈采薇闻的有些熏熏然,想着自己回去也要叫人试一试,然后又道:“大姐姐,等你考完女学,就教我弹琴吧?”因为怕小孩子练琴对手指不好,沈采薇一直都没能有机会学琴,只能眼馋的看着沈采蘩调弦弹琴。对她来说,弹琴这种雅事,简直能把人的格调提高一个层次,她都垂涎很久了。说不准还能对美人镜又效果呢。

沈采蘩瞥了眼沈采薇就算是黑暗里都亮晶晶的眼睛,淡淡应道:“先等你把论语背下来再说。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你该明白。学通四书再看五经,文理通了,才能分心其他。”

“哦,”沈采薇了然的点了点头,安静了一会儿又八卦道:“大姐姐,你女学笔试之后,准备选哪一门作为加考项目?”

女学考试有点像是前世的高考,笔试占分最大,类似于固定不变的语文数学,乃是基础必考的。在这个基础上,如果有人想要夺魁那就可以报考琴棋书画中的一门,四门选出的各个最优者以笔试成绩排位。

最后那四门考被称作是赏花宴,正所谓“我花开过百花煞”,只有最出众者才能坚持到最后,从院长手中得到院长亲手折下的花枝。常有一鸣惊人的学生在这宴上得到名师垂青收徒,对于许多人来说乃是难得的际遇,几乎能够改变命运,精彩至极。就是沈采薇都很是好奇,等着沈采蘩带她去开眼界。

沈采蘩静了静,然后才轻声答道:“是书。”她顿了顿,还是简单的解释道,“我最喜欢的还是书画,虽然爹爹和三叔在这上面都造诣颇深,但我练的却是卫夫人小楷,所以我想拜陆先生为师。”

陆先生乃是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女书法家,一字千金,乃是连男子都要敬服之人。但她也已经连续许多年没有收徒了。

沈采薇闻言静了静,好一会儿才接口道:“大姐姐你一定会夺魁的。”她仰头看着床帐上的花纹,用目光描绘着上面的花鸟鱼虫,声音不自觉的就变轻了,“大姐姐你从小就有毅力,有目标。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认真。有时候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不怕人聪明,就怕人聪明又努力。沈采蘩就是那么一个聪明又努力的大才女。她自小便每日十张大字,苦读不息。她的父亲乃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论才华,天下少有能与之相交者。可她却依旧不曾因为仰慕权威而失去自己的道路,反而早早的就定好了自己的目标,为之努力。

暗夜里也看不清沈采蘩的神色,只听她轻声接口问道道:“那二娘你有目标了吗?等到你考女学的时候,必也是要从四门中选一门的,你打算选什么?”

沈采薇垂下眼,抿着唇认真想了想:其实这四样她都接触过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点,现在想来却也依旧离得很远。好一会儿她慢慢的出声道:“我想选琴,我听人说我娘当初选的就是琴......”她对林氏并没有多少记忆,只能在沈老夫人口中揣测这个身体的生母是什么样的人,温柔大方,蕙质兰心。据说林氏极擅琴,以琴动情,沈采薇就曾见过她留下来的琴。

沈采薇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沈采蘩的回答,转头去看时却见对方已经闭眼睡着。她只好停止碎碎念,闭上眼睛乖乖睡觉——早睡早起好孩子,没了电脑和手机,沈采薇觉得做个好孩子真心不难。因为沈采薇一贯不藏心事,靠着枕头一闭眼,不一会儿就睡得沉沉的了。

等她呼吸顺了,适才装睡的沈采蘩这才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提沈采薇捏了捏被角。

人生于世,总是不能事事如意。若是只看自己的失去的,就永远也看不见自己得到的。幸好,她的妹妹是个明白的,等她好好的长大的,总有一日会叫那些抛下她、不曾正眼看她的人见证她的出色。

茯苓霜

沈采薇心里没事,自然是睡得香。只是裴氏却睡不着,连累着沈三爷也跟着在床上学习烙饼——翻来翻去。

裴氏带着沈采蘅回去之后,先是狠狠的训了沈采蘅一顿,然后打了她的手板。沈采蘅从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这般的苦,眼见着自己的手掌肿的大了一圈,她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沈采蘅长得雪玉可爱,哭起来也可怜的很,眼睫上的泪珠子一颗又一颗,小脸通红,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一院子的人都跟着胆战心惊,一边劝裴氏一边去找膏药给沈采蘅,忙成一团。

好容易等到沈三爷回来了,这场闹剧才将将收幕。

就算是这样,裴氏心里也梗了一口气,死活睡不着。她翻来覆去的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去拉沈三爷:“三娘这样子可怎么好?这样小年纪都学着偷懒,耍小聪明,我想起了就觉得头疼。”

裴氏的头疼病对沈三爷来说简直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奇症,时疼时不疼,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重要时候总会客串出场。

所以,沈三爷听了这话只是叹了口气:“小孩子家总是不懂事,知道错,改了便是。”他在外边累了一天,回来还要给妻子女儿拉架,这时候早就累了,巴不得早些休息。

“你说得倒轻松!”裴氏推了沈三爷一把,颇有些恼火,“咱们就三娘一个女儿,你也不知道多用些心.......”

裴氏说着说着就动了愁肠,轻轻道:“我知道你也恼我,怪我没教好三娘。如今三娘怕也是怨死了我这个打她的娘,你们一家子看我不上,我,我.......”她心里一酸,语声未竟,背过身掉起眼泪来了。

沈三爷听到裴氏的哽咽声,便伸手抚了抚她的背,温声道:“你这是哪里的话?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三娘这样子我也有责任。我之前只想着让她在进学前过些欢快日子却没想到要约束好她这性子,这才养大了她偷懒的胆子。”沈三爷拿起枕边的帕子替裴氏擦了眼泪,轻轻道,“夫人岂不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道理?三娘马上就要进学了,等她读了诗书知了事理,再有我们在边上严加管教,必是会改了那些坏习惯的。”

沈三爷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端得一派温文尔雅好夫君的模样。两人面对面离得极近,眼见着夫君这般体贴温柔得替自己擦泪,裴氏那股子气也散了开去,心里跳了一跳,面上不禁发起热来。好在她适才激动,面上本就泛红,灯光昏暗倒也看不出来。

裴氏赶忙垂下眼,伸手抓住沈三爷替自己擦面的手:“这么晚了,早些安置吧。我刚才也是气糊涂了,你在外边忙了一整日,我还给你添乱,是我的不是。”

沈三爷最喜欢的就是裴氏这简单明了的性子,眼见着见她气劲过了不再转牛角尖,心里舒了口气,也笑了笑:“嗯,安置吧。”

裴氏看了看自家夫君,心里暗暗想着:他待我这般好,我必是要好好替他管好内务、教好孩子,不叫他操心才是。

裴氏心里立下了这么一个大宏愿,心里一松,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裴氏用人乳吃了一盅茯苓霜,一边叫人给自己梳洗一边琢磨着打好腹稿。等着她穿戴整齐了,用好早膳了,然后才叫了三个孩子到自己屋子来,准备好好的说一说教育问题。只是,天不遂人愿,裴氏才说了个开头,底下孩子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外边就来人报说裴家大爷裴赫来了。

裴氏许久没见过娘家人,听到这事哪里有不欢喜的,便只好压下那些话,叫人去迎了裴赫进来。

裴赫这次来自然是带了裴九郎来的,虽然口头上说是来看看堂妹顺便带裴九郎认一认姑姑和表妹,但大家心里知道,怕也是存了要为上次的事来致歉的念头。

裴九郎今日穿了一身的青色的直裰,襟口绣着竹叶纹,配着一块墨玉坠儿,一张脸冷得仿佛要掉出冰渣子。可他五官生的好,犹如珠玉在前却又不失英气,面颊白嫩嫩的,这冷冷淡淡的样子倒是给人一种反差萌。

沈采薇悄悄瞥了眼裴九郎,觉得他这一打扮似乎比上次更好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的感叹道: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她上辈子靠脸吃饭吃得香甜,从来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这回顶着一张有胎记的脸,再看那些老天赏饭吃的人,心里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了。就好像作弊作惯了的人,眼见着考场上面一群人乱丢纸条团体作弊,其中还有个是自己讨厌的人,结果自个儿却只能迷迷糊糊的蒙答案,简直苦死了。

裴氏虽因为上次的事在心里气过裴九郎,但此时见了他想起娘家的事,反倒心里一软,抬手揽了他到跟前:“这是九郎吧,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小呢,一下子就长高了......”她用手比了一下当初裴九郎的身高,笑着打量着裴九郎,轻笑道,“我记得当初大哥给他取的名是越?”

裴赫笑了笑,应道:“是了,单名一个越字,裴越。”

裴氏抿唇笑了笑,招了招手:“快来见过你们越表哥。”

沈采薇等人便上前见了礼:“见过表哥。”裴越虽然面色依旧淡淡却也躬身回了一礼。

裴氏心里想了想,想要问些裴家的近况,却也知道有些话不适合小孩子听,便先打发了这一群的孩子:“先带你们表哥去祖母哪儿请安,我这儿还有事要和你们大舅舅说呢。”

往日里这种事沈采蘅应得最快,可她昨日挨了打,手上还肿着,这会儿只是憋着气不吭声。

深觉自己任重而道远的沈采薇只好一手拉着沈采蘅一手拉着沈怀景,招呼着裴越往外走去:“表哥,我们先走吧。”

裴越抬眼看了她一眼,黑沉沉的眼里似乎含着什么。

沈采薇愣了愣,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心里不禁有些惴惴——这家伙好像脾气挺坏的,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好在裴越到底知礼,客气的应了一声,便跟着他们一起告退了。

他们一行四个人,沈怀景本就是个沉闷的性子,沈采蘅还在为昨日的事情羞恼赌气,裴越则是摆着一张冷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被逼着来的。

沈采薇只好开荒似的扯起了闲话:“表哥这次来松江是准备在这上学吗?”沈大伯风头正盛,松江书院声名远播,不少京城的学子也来此求学,裴越如今也是八岁上下,这时候来这里想必也是存了这个想法。

裴越瞥了她一眼,言简意赅的答道:“是。”

沈采薇一肚子的话都被这个“是”给堵了回去,只得另起话头道:“表哥是从京城来的,不如说些京城的趣事给我们听一听?”

裴越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可话到了嘴边,看见沈采薇那明亮的好似秋水的眼眸,心里不知怎的软了软。

他心里想:沈二娘生母早逝,父亲又远在京城不怎么见面,忽然问京里的事,怕是拐着弯想要打听自己父亲的事吧?裴越自己也有些不好过、不能说的事情,这念头一起,对着沈采薇反倒起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居然觉得有些亲近怜惜了。

所以,裴越只好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挑了京中的大事说了:“如今太子病重,官家和圣人都急的很,下面的人都不敢找不痛快,那些纨绔也不敢出门闹事了,哪里会有什么趣事?”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在心里过了过,挑了件沈采薇可能会感兴趣的事说了起来,“说起来,我来的时候听说信陵侯府的世子宫里派人训斥了一通,如今还在闭门思过呢。”

信陵侯府乃是沈采薇继母的娘家,也是京中有名的勋贵人家,沈采薇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眼去看裴越,很有些好奇的眨了眨眼,无声的催他继续说下去。

裴越一低头,正好对上沈采薇的眼睛,被她看得差点端不住那张冷脸,只得撇过头接着道:“也是那信陵侯世子倒霉。年初的时候郑家小姐为了太子的事情去护国寺里求拜,正好撞上了信陵侯世子,不知怎的出言调戏了几句。郑小姐乃是圣人的嫡亲侄女,郑家几个女儿里面独她最得圣人欢心,自小便是和长平公主以及太子一起长大的。都不用她告状,圣人那边就已经遣使去训斥了。”裴越本不是说这些闲话的人,只是对着沈采薇那双亮亮的眼睛,不知不觉就都说了出来。

沈采薇听了这些很有点幸灾乐祸,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有些纠结的开口问道:“那郑小姐应该不到十岁吧?”太子如今也才八岁,既然是一齐长大的,肯定大不了几岁。这个年纪的女孩要长成什么样子才会叫信陵侯世子起色心啊?难道说,信陵侯世子有恋童癖?

裴越想了想,答道:“今年正好十岁。”他知道沈采薇的话中之意,便接着解释道,“郑小姐年纪虽小,但自幼得圣人教导,姿容才学皆是上佳。”

好吧,也许人家风姿动人,带着面纱也能叫人神魂颠倒呢。沈采薇很有些被雷到的想着。

松穰鹅油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