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侧头的瞥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接口道:“谁说我想他们了?我其实不怎么过生辰的的。”他垂下眼脸,转开话题道,“你这样有经验。难不成你生辰的时候,沈侍郎也是专程给派人给你送了礼物?”

沈采薇的亲爹沈承宇一门心思扑在仕途上,早些年被提了户部侍郎,可算是个会做官的人才。只是,裴越这会儿叫他一声“沈侍郎”却是显得有些疏远了。

沈采薇沉默片刻,学着裴越的样子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头,漫不经心的说道:“嗯,我爹当然是给我备了礼物。”她咬咬唇,作出不在意的模样,“不过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他费心准备的,是那位新太太给我的。”

裴越闻言顿住脚,低头看了看沈采薇,抬起长眉,扬唇一笑,似有深意的道:“你和我倒是一模一样。”他玩心一起,伸手拉了拉沈采薇的编好的辫子,那一笑之间仿佛已经尽去了郁气,“你送到这就好了,回去吧。我自个儿回去。”

沈采薇的辫子冷不防给揪了一下,不由气恼的瞪了他一眼,连忙伸手拉回来:“说归说!你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她又羞又怒,抬脚踩了裴越一下,不再理他,气呼呼的转身就走了。

裴越被踩了一脚却也不生气,笑着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然后摊开手看了看自己抓在手心里的东西。

只见他手心里滚着一颗刚刚从沈采薇发辫上落下来的一颗珍珠,有拇指一般大,在阳光下光华流转。

百合雪梨汤

送了裴越出去,沈采薇平心静气的走在路上,面上早没了适才的气恼,淡淡的。

她想,祁先生那样看裴越是什么缘故?总不会是因为裴越生的特别好吧?依祁先生的经历,既在皇后宫里当过差又在京中几个世家里面教过学生,能有什么事叫她这样吃惊的都要露到脸上?

沈采薇前世看多了狗血剧本,一时间脑洞大开,还疑心起裴越或许出身汝阳王府,趁着京中大乱,冒名跟着裴赫来松江求学。只是她心中仔细一盘算:这一代的皇室子嗣格外单薄,汝阳王和皇帝一样只一个嫡子,年纪和裴越也对不上。

她蹙着眉头左思右想,一时间没怎么留心看路,要不是绿焦在后面小心拉着,差点儿要撞到竹竿上了。正好有风从竹林子里吹过,拂在面上凉凉的,脑子一清,她情不自禁的拍了拍自己的额角,自笑道:“我干什么胡思乱想的!裴越的事情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大不了以后少和他来往便是了......”她一时间心情又轻松起来,欢欢快快的转头又往自个儿院子去,“走吧,这时候正好去陪太太用午膳呢。”

到了院子里,一问,裴氏那边果然还未用午膳。

裴氏正歪在榻上看书呢,见沈采薇来了便扬了扬眉:“一大早的就不见人影,这会儿怎么跑来了?还以为你要在祁先生那边用膳呢,”说着又伸手将她揽到身边,细细问道,“可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叫他们去做。”

沈采薇凑到她身边,扯着袖子撒娇道:“口渴的很,就是想喝点汤的。”

“看你这一脸汗的,可不是自己讨苦吃,现在倒知道到找我要汤喝了?”裴氏用帕子擦了擦她光滑圆润的面颊又叫人拿花脂香膏来擦脸,接口说道:“这些汤水倒不麻烦,你要甜的还是咸的?”

沈采薇晃着她的胳膊,嘴边笑涡浅浅的,亲昵的道:“我想吃鲜菱荷叶羹呢。”她性子虽是静却也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人和人的感情本就是处出来的。裴氏性子直接,最是吃这一套。

裴氏禁不住人撒娇,加上如今正是夏日,这东西还算适宜,自是依了她。

本就是午膳的时候了,早有丫头和婆子去立靠背、铺了桃红洒花的褥子,东西都备好了。裴氏想了想后便和王赏春家的道:“让人去三娘那瞧瞧,可别是又乱跑去了。”这是叫沈采蘅也来用膳的意思。她起身走了几步却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来:“四郎今日是要在前院吃的。他练武练得辛苦,等会儿叫厨房送些酸梅汤去,这也是他爱喝的,正好消消暑。”

王赏春家的连忙应了,嘴上恭维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全。”

过了一会儿,饭上了,沈采蘅也跟着来了。沈采薇坐在裴氏左手边上,沈采蘅就势坐在右手边上。两排丫头穿着一式葱绿色的衣裳,或是捧着茶水或是拿着巾子、银筷等,都是垂首默然的样子,井然有序。

沈采蘅一贯是咋咋呼呼的,一坐下还不消停:“我昨儿要吃的金丝酥雀,有没有?”

裴氏难得板了脸:“好好说话!那东西吃多了要上火的。”

沈采蘅不觉沮丧,结果眼珠子一转却瞧见桌上正正摆了一盘金丝酥雀,甜滋滋的一笑,扯了扯裴氏绣了缠枝牡丹的袖子道:“我就知道娘疼我。”

裴氏再也绷不住脸,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行了行了,我倒是养了两只小馋猫,见了天的找我讨吃的。今个可不许你多吃,吃完了晚上喝百合雪梨汤。”

沈采蘅欢喜的点了点头然后又朝着沈采薇眨眨眼:“二姐姐你也吃。”她一贯就是这样傻大方的脾气,自家觉得好了就要也分旁人一起吃好。

沈家家教是食不言寝不语,一席饭吃的寂然无声。多是眼睛一转,那布菜的丫头便知道要什么,等拿起了筷子,就连沈采蘅都是乖乖不做声。

她们三人用完膳,用茶水漱口,裴氏便叫着一起去园子里走一走。

沈采薇倒是少见裴氏这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禁揣测起裴氏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她心里想到了这个,自然也不再见缝插针的说闲话,只是乖乖的跟着裴氏在路上走。就连沈采蘅都觉出什么,不再叽叽喳喳的说话了。

一行三人,走得安安静静的,一会儿就走到了院子边角处。

裴氏在院子一角搭了个架子,种了些蔷薇花。如今正是五月,蔷薇花开得热烈至极,鲜花绿叶,格外的娇妍。从下面走过,阳光懒懒的,被割成一块一块的光斑,拂面就是一阵阵的香风,花香馨软。

裴氏默然走了一段路,心里打好了腹稿,给自己打了个气,这才慢慢开口道:“你们大姐姐女学入学的笔试成绩已是出来了,乃是近些年难得一出的满分。若是后面的加考没意外,怕会是今年女学当之无愧的魁首。”

沈采薇和沈采蘩关系挺好的,自然是替她高兴的,扬唇一笑,面上不禁也透出几分与有荣焉的样子。

裴氏却端正了神色:“这自然是好事。只是你们大姐姐既然占了个大才女的名头,你们做姐妹的自也是免不了要被拿来比,说不准还要有人那你们来说闲话膈应她。要知道,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等人,不往自己身上使力偏要去嫉贤妒能。所以,你们要摆正自己的心态,好好学习,别拖了你们大姐姐的后腿。”

沈采薇此时缓过神来,渐渐琢磨出裴氏的意思——沈采蘩自然是真材实料的大才女,只是自己和沈采蘅却又比她差了一截。有沈采蘩光芒万丈的在边上对比,她和沈采蘅一分不好都要成了五分不好。若要不被人说,虽说不需要学出沈采蘩那样子,但也须有几分才女底子。

裴氏低头看了看两个女孩儿,看着她们比蔷薇花还要娇嫩的脸蛋,轻轻叹了口气:“我本是觉得,你们年纪还小,不必急着说这些事。只是认真想一想,却要给你们打一个底。”她顿了顿,语调沉静的道,“沈家诗书传家,莫说是松江,便是天下都是有名的。大伯学问精深,桃李满天下,听到他名字的多是要说一声‘敬佩’;二叔,也就是采薇你爹,当年殿试之时被点为榜眼,若不是李从渊生的实在俊俏,投了官家的意,便是状元也是可能的;至于采蘅你爹爹,一幅字画价值千金,也是天下都知道的大家名士。正因如此,人们一说起沈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松江沈家。这,就是声名,沈家几代经营得来的声名。”

“所以,做沈家的女儿,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裴氏目视着沈采薇和沈采蘅,认认真真的道,“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只有两个要求:一是不要堕了沈家的清名,二是把自己的日子给过好了。”

真正的金玉良言。

沈采薇肃然垂首一礼:“谨受教。”

裴氏好容易把最艰难的部分说完了,趁着这两孩子低头行礼,悄悄松了口气,转而说起目前真正的要紧事:“你们也进学了,这些日子琴棋书画都过了一遍。可是想好要选哪一样做女学笔试后面的加试?”

这事沈采薇早已想好了,便对着裴氏认真道:“我已想好了,选琴。”

裴氏对这个已有几分了然,心知肚明的点了点头,转而又去看沈采蘅。

沈采蘅还有些犹豫,磨磨蹭蹭的抓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道:“大姐姐选了书,二姐姐选了琴,我就选画好了。”她一贯是个会耍小聪明的,这会儿说起这个也是头头是道,“实在不行,就叫爹爹多教教我,总不会比那些人差了。”

裴氏跟着点头应了,接着道:“既然已经选好了路,你们就记得多用些功,万万不可再偷懒了。你们都已经六岁了,再过四年就和大娘一样要去考女学了,这是最要紧的。别的都可放一放,在这琴、画上面多用些功。”

沈采薇和沈采蘅齐齐应了是。

裴氏终于大大松了口气,加紧着加上最后一句话:“当然,四书五经都是要认真看的,要不然连笔试都过不了,沈家的脸就真的被人丢到地上去踩了。”

沈采薇被裴氏的语气逗得一笑,连忙低头掩饰,只是肩上有些抖。

裴氏却瞧见了,只是伸手捏了捏沈采薇的面颊,反而非要逗得她笑出声不可:“行了,今儿说到这里就好了。你们回去再自个儿想想清楚。”她见两个女孩还立在原地不动,便伸手拉了拉,“我今日就是这么一说,要紧的是你们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又不能每日追在后面看着。是你们大伯母早就催着叫我早些给你们‘立志’,所以我这会儿才把话给你们都说清楚了。没别的了。”

不得不说,裴氏从来都不用别人费心拆台,她自己多说几句话,就可以三两下的把自己的台给拆了。

沈采薇顿觉哑然,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干脆应了声“是”,牵着沈采蘅的手一起往回走。

桂花油

沈采蘩书法比试的那一日,沈采薇也被带去围观了。

自来都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琴棋书画这四门里,只有书法这一门最是枯燥也最是没有花头。不能如同比琴一样曲曲绕耳,招蜂引蝶;不能如比画一样浓墨重彩、几可胜真;更加不能如围棋一般步步为营,路人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只是,这却和沈采蘩的性子一模一样。她生来便不喜欢麻烦事,越是简单直接越好。再说,她读书练字亦不是哗众取巧而是真心喜爱,想要如同她父亲一样在学问一道上有所成就。

书法比试的题目也很简单:一炷香的功夫抄一篇评委抽出的文章,由六位作为评委的书法大家评判出写得最快最好的优胜者。

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才能看出真功夫。一笔一划都去了雕琢,还原本真。

沈采薇一动不动的看着沈采蘩在台上拿笔挥洒,笔下如飞。

沈采蘩的容貌只能算是清秀明净,但她凝眉执笔之时却是屹然不动的大家风范。那纤长的秀美,明亮的黑眸,因此而显得无比的动人。叫人神为之夺。

这才是真正的才女,真正的美人。

昔日刘邦就曾情不自禁的发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沈采薇虽不曾有过这般的雄心壮志,但此时却觉得心口砰砰乱跳,油然而生出一种向往:等我考女学时,或许也是如此情景。哪怕有万万人,我亦不会落在人后。

沈采薇只觉得有什么从心底窜出来。就像是一股热气,被冬天的大雪埋在地底下,等到了春天,冻土化了,便又忍不住冒出头来。

沈采薇一时间忍耐不住,悄悄拉了拉还望着台上的沈采蘅的手,小声道:“我有事,先回去啦。”

沈采蘅吃了一惊:“现在有什么事比大姐姐的比试还重要的?”她嘟起嘴,娇俏俏的模样,很是不高兴的说道,“再说,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算什么?”

沈采薇一时也说不清,只是抓着心里的那一点感觉,急匆匆的道:“这次是我不好,下次一定给你赔罪。我瞧着这一场没人能比得过大姐姐,你记得帮我也给大姐姐道声喜。”

沈采薇说完话,带着绿焦和绿衣急匆匆的往外走,上了马车便急忙道:“回府去。”

外边围着一群的人等着女学加试的结果——毕竟里面的都是闺阁小姐,为了声誉着想,除了参赛者邀来的亲属外也只有那些被邀请来作见证的大家名士们才有入内的请帖。那些人也没想到会碰上沈采薇这样半途而出的,一时间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里面比的如何了?”

“那沈家小姐可是夺魁了?”

种种不一。

沈采薇心里急,便是连沈采蘅都抛下了,自是不会理这些的。她只让仆人去打发了,自个儿坐着马车直接回了沈家,甚至来不及去向长辈说话请安,就直接回院子去摸自己那架粗糙的木琴。

她情不自禁的在琴案前坐正身子,把手按在琴弦上,深深的吸了口气。

那忽然浮上心头的热气仿佛还未散去,就像是曾经听到的乐曲一样,顺着心跳流到血液里,随着血液流到指尖上,仿佛只要她愿意就叫可以那乐曲降临人世。

沈采薇不自觉的指尖轻轻一动,那从未有过的动听曲声就从她的手下流泻而出。

那是一种重生他乡的彷徨,一种能够重获新生的庆幸,一种不辜负生命认真生活的喜悦,一种对美好未来的期待和渴望。想来,凤凰涅槃重生,每一次都是崭新的开端,每一次都是喜悦的。就像是绵绵细雨化了冻土,野地上长出嫩绿的青草;就像是缕缕春风暖了冰面,春江上游着毛色油亮的白鸭。

她的琴声里,一切都是如此的叫人期待,一切都充满了生机。那是叫人欢喜雀跃的琴声。

沈采薇弹了一段,慢慢舒了眉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轻轻一拨,曲调渐转,从从容容的收了音。

本来去给沈采薇端茶的绿菊正掀了帘子进来,正要行礼却吃了一大惊,险些连手上的托盘都要端不住了:“小姐,你的脸!”

绿菊一脸激动莫名,口上却顿了一下,都要收不住声了。

沈采薇只觉得她的目光看得自己面热,心下一动,起身拿起菱花铜镜一看,不禁也怔住了。

她面上的胎记竟然不知何时褪了大半。瓷白的面颊光洁如玉,乍一看上去毫无瑕疵,唇边梨涡浅浅仿佛盛着柔光,那一双眼睛亮的夺人心魄,依稀含着几许激动欢喜之情。

这样一瞧,已是和她前世幼时像了个八分,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而且她养尊处优又有美人镜洗凝脂,肌肤映着光,便如雪上浮光一般的清透。比之前世竟是更胜一筹了。

沈采薇拿着镜柄的手也情不自禁的颤了颤,她想了想,咬了咬唇,伸手拂开额前留海再细细一看。

果然,那胎记还是十分顽固的剩下小半块,胭脂一样艳的颜色,留在面上格外显眼。只是,这样小的胎记,放下留海便可以遮住了,适才照镜子的时候就不曾见到。

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气——真要是全去了,她才要担心呢。美人镜明显是得了多少才给多少的主,她适才的琴声乃是出自心声,一时激情意气上涌,要是再来却是不能够了,实乃天时地利人和所致,显是不值得这么大的回报的。美人镜这回替她去了一大块胎记,已经算是买一送一、物超所值了。大约也是鼓励她,告诉她所思所想所行并无错,只要坚定心志往下走,必是可以完完整整的去了一整块胎记,重拾美貌。

沈采薇往日里只安慰自己就算长得不好也无事,学问深了做才女也无需美貌。可是此时看着镜中的自己却依旧欢喜难以言语。

大约,只要是女子都会对容貌在意的吧。尤其沈采薇前世还是个叫人看了都不忍心眨眼的大美人。

沈采薇努力静下心来,认真想了片刻,便抬脚往沈老夫人的院子去。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她这胎记一事必是要找个好说法的,若是惹了闲话就不好了。这种正事上面,裴氏显然就有些不够看了,偏偏宋氏又去瞧沈采蘩比试去了,如今家中自然还是沈老夫人靠谱。

沈采薇心情欢快,走起路来也是高高兴兴的。她几乎是小跑着去了沈老夫人院里,顶着一众人的目光扑倒沈老夫人怀里。沈老夫人的发上摸了桂花油,闻起来香香淡淡的,沈采薇嗅着这熟悉的香气,一下子放下了大半的心。

“祖母,祖母。你看,我的胎记只剩下这么一点了。”和亲近的人分享自己的喜事,自然只有更加高兴的。沈采薇抬抬手,拨开留海给沈老夫人看。

饶是沈老夫人久经世事,此时看了也忍不住大吃了一惊,正着脸拉了沈采薇到眼前,上上下下的认真看着。她看着看着,眼睛一红,竟是差点落下泪来:“这样一瞧,二娘与你母亲,果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颤着手摸了摸沈采薇的头顶,随即便抬起眼看着边上伺候的人,犹如锦绣丛里透出的刀锋,“都吩咐下去,今日的事情若有哪个漏出半个字,看我饶了哪个。”

雁回作为大丫头,此时闻言也禁不住颤了颤身子,连声应了是,起身去交代下边的人了。

沈老夫垂眼看着窝在自己怀里跟牛皮糖似的沈采薇,戳戳她的面颊,又气又喜的道:“也不带个东西遮一遮,这样急匆匆的来,一路上也不知叫多少人见了。前日才夸过你乖巧,现在却这样冒失。”

沈采薇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只是低头认错:“好祖母,是我错了。只是我一高兴,就想着要先告诉祖母。再说这一路走得快,许是没多少人注意到的。”她拉长声音撒娇道,“反正沈家家教严,有祖母发话,谁也不敢多嘴。”

沈老夫人被她哄得缓了面色,这才问起本该问的重要事情:“你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就没了大半的胎记?”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老实的把事情修饰一下直说了:“我在女学试场时候不知怎的心血来潮,跑回家抚琴一曲以抒胸怀,抚完琴后便没了胎记。”

“阿弥陀佛,可不是佛祖保佑嘛。你这猴儿怕是福缘深厚呢。”沈老夫人信佛,禁不住的念了声佛,然后道,“你等会儿拿面纱罩面。左右你大姐姐这回儿必是魁首无疑,明日我便带你们姐妹去城外青山寺还愿。等回来再叫人放出说法,说你在寺里遇见了流浪和尚,给了你药膏,一抹就没了大半。反正你自幼长在沈家,也没多少人真的见过,不知道的听过就算,知道的听了也有借口解释。”

沈老夫人一席话说下了,沈采薇自然是连连点头称是:“嗯,都听祖母的。”

沈老夫人忍不住又拿眼细细瞧了瞧她,笑着道:“哎呀,我家二娘生的真是俊俏,就跟玉雕出来的一样。”

沈采薇面红耳赤,低了头不说话,只是羞羞的道:“祖母!”

薄荷糖

夏日光阴长,正是会友时。

青山寺。

一身青衣的年轻书生低头手捏着棋子,正和穿着僧袍的青山寺主持方心大师对弈。

方心大师生的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笑起来时就如一尊弥勒佛。他含笑落下一子,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棋盘,漫声道:“数年未见,李施主棋艺更加精进了。”

那年轻书生用棋子敲了敲桌案,那握着白子的手指修长而白皙,语声清淡的一如茶水:“数年未见,大师这的茶水也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方心大师瞥了眼案上没动过一口的茶水,心知对方这是反语讥嘲。他涵养极好,闻言也不生气,反而不动如山的道:“李施主一贯不爱出门,这回怎有闲来此喝茶?”

这时候,姓李的书生才懒懒的抬起头来。

窗外的阳光被窗棂挤成一束一束的,将整个房间都照得透亮。当光影流转在那书生的面上的时候,那浮在空中被照得如同金粉的尘埃仿佛都要绽出花来,一朵一朵,美得令人战栗,犹如电光抚摸过神经末梢。

蓬荜生辉,陋室见光,不过如此。

姓李的书生的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慵懒自然的语调,慢悠悠的:“那郑家小姐也不知从哪里知道我会医术,寻人找了我好多次。我嫌烦,想着家里的小子马上就要十岁了,干脆带他出京见见世面。”

方心大师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哑然失笑,摇摇头道:“李从渊啊李从渊,你这脾气果然是一点也没变。”

李从渊对于很多大越人来说乃是活着的传奇。

他出自陇南李氏,其父李文冲乃是永承年间的状元,现今的礼部尚书。然而,李从渊之天资却更胜其父。他自幼过目不忘,闻一知十,笔下文章如锦绣,字字珠玑。他五岁诵读经策,七岁通晓经义,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的得中进士,金殿之上力压松江沈家的沈承宇被点为状元,成就了李家“一门四进士,父子两状元”的美名。

然而,世人口里说的最多的还是李从渊的容貌。想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李从渊策马自京中过,不知多少少女迷了心,乱了神。那时候,京里传的一句话就是:不识李郎之才者,无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

由此可见,在时人眼中,李从渊之貌美更胜过其才。

还有传言说官家的外甥女临平郡主当时就瞧上了李从渊,非他不嫁。可惜李从渊早有未婚妻,转头就娶妻生子。因为这个,李从渊得罪了官家与温静大长公主,硬是在翰林院里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

李从渊听到方心大师的感叹,轻拂长袖,洒然一笑:“脾气天生,何必为了旁人去改?”

方心大师不觉也跟着莞尔一笑,随即又蹙眉微微叹气:“这么多年了,你那心结,还未解?”

旁人不知道,方心大师却知道——李从渊学医不是为了别的乃是为了他的发妻许氏。

许氏和李从渊指腹为婚,自小一起长大,两情相悦,真正的良缘天定。只可惜许氏体弱,乃是胎中带的病,久治不愈。李从渊为了替许氏治病不知寻了多少神医灵药。后来,眼见着许氏受尽病痛折磨,李从渊干脆辞官闭门,自己拿起医书自学,只盼着能设法为爱妻解除病痛。李从渊天纵奇才,一心专研之下居然也颇有成就。只可惜,许氏意外有孕,撑着病躯为李从渊留下个儿子便抱憾离世了。

至此以后,李从渊就再也不碰医书了——他救不了自己最想救的人,自然也不愿再去费心。

“那倒不是,年纪大了,也没年轻时候那么偏激了。这些年,我闲了也会去郊外替人义诊什么的。”李从渊摇摇头,顶着一张年轻俊美的脸说着老气横秋的话,语气依旧是沉静无波,“只不过那郑家小姐才十岁。你觉得她是从何处听到我的事的?”

方心大师沉吟片刻,沉声道:“你是说,是她背后的郑家借着她的名头找你?”

李从渊淡淡一笑:“那也不一定。不过这时候找我,猜也能猜出她的意图——太子病重,圣人和郑家都已经病急乱投医。我这人闲云野鹤惯了,不想去趟那浑水。”他懒懒的伸了个懒腰,干脆的丢掉手中的棋子,“不下了,不下了......我先去眯一会儿眼。”

方心大师正要起身却忽而道:“景行呢?”

“怪道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是那小子不在。”李从渊若有所思的自语着,随即又漫不经心的道,“怕是乱走迷路了。你寻个人去把他叫回来便是了。”

方心大师只得摇头苦笑,叹气道:“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都迷得一手好路。

虽是夏日炎炎,但山水之间那浑然天成的秀色却是半点也不会因此减色。那一片一片的绿连在一起,浓而翠,洒下一大片的绿荫,看着便叫人觉得凉爽。

沈家三姐妹今日正好跟着沈老夫人一起去青山寺还愿。几人在路口下了马车,一起沿着青石铺砌的石道走着,边上都是讨生意的小贩,男女老少都齐全,热热闹闹的。

沈采蘩性子静又有长姐风范,侧头轻声和两个妹妹交代了一句:“跟紧,别乱走落下了。”她已经十岁了,不宜叫外男看见,这时候自然是带了帷帽的,说起话来也轻的只有边上的人听得见。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没见过这场景,一边悄悄打量着,一边赶忙点头。沈采蘅心最活,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忽而指着那站在边上提着个竹篮子卖用细竹条编出小玩意的婆子小声道:“大姐姐,你看那些东西,编的真好玩。”

沈采蘩没答话,只是塞了颗薄荷糖到她嘴里,牵了她的手,跟在沈老夫人后面往里走。

沈采蘅顿觉无趣,抿抿唇,垂着头不再吭声。

等入了内殿,因为此处具是女眷,总算可以摘了帷帽,宽松些了。沈老夫人要去寻主持,想着许是还要说些什么,便叫小沙弥先领了三姐妹去内殿上香,拜一拜。

沈采蘩跟着沈老夫人来过几次,轻车熟路拉了两个妹妹一起进殿,然后带头跪在青色的蒲团上,似模似样的拜了三拜,头点地,一点也不掺假。

香烛供品都是沈老夫人早就令人备好了的,边上的小沙弥小心接过,加了香油点了莲花灯,十分郑重。

沈采薇在这上面倒是典型的现代风格——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她拜完了菩萨便毫无心理负担的侧头去看内殿摆设:

大殿恢弘,多是朱色。上头的菩萨端坐莲台,高高在上,垂眸笑看世人。因为常年点着灯和香,佛像前面都是一层薄薄的烟。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宝相庄严的坐在莲花蒲团上,垂首敲木鱼,似在念诵经文。

那小沙弥在边上侍候,见她们拜好了才细声问道:“可要求签?”

沈采蘩沉吟片刻,终是顶着两个妹妹兴致勃勃的目光点了点头。

那小沙弥便从身后的案上拿起签筒递上来。

沈采蘩先来,闭着眼摇了摇,便掉出了一根签来。沈采蘩拿起签,看了眼是第十三签。她不说什么,只是依着顺序把签筒递给沈采薇。

沈采薇早就巴巴等着了——虽然知道这种寺庙为了多求点香火钱,多是好签,但是想着讨个好彩头也是好的。她学着沈采蘩的样子闭着眼摇了摇,也掉出一根签,她连忙拿起一看,上面写着四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