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两人不知道的是,四香居二楼上的雅间上,正有人坐在窗口看着她们的马车缓缓离开。

光从窗口照进来,正好可以清晰的看见那男人若刀削一般的下颚和坚毅的唇角弧线。他目光定定的看着马车离开,慢慢的,他唇角的弧线渐渐软了下来,显出微微的笑痕来。

那红衣的女孩就侍立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就和一个精致华美的人偶似的一动不动。

男人漫不经心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伸手搂了女孩到怀里,修长的手指按在她的乌黑的长发上,声音轻轻的:“葵姬,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漂亮?”他就像是在念诗一样,轻而缓的笑着道,“就像是一朵白色的花,好像还带着光,花瓣小而薄,轻轻一揉就会碎了。就和你一样。”

葵姬这名字倒不像是大越的人名,反倒更像是倭人的名字。那女孩听到这话,娇小的身子不由的轻轻颤了颤,紧紧咬着唇,哪怕唇上咬出了血印子都没出声。

男人却没在意怀中女孩的动静,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不在意这个。他一手搂着女孩,一手拿着酒杯慢慢的饮了一口酒水,沾着酒液的薄唇上笑意越发冷淡刻薄,声音却柔软到了极点:“你是红色的花,她是白色的花,闻上去就不一样呢。也不知道尝着会怎么样?”

葵姬听到这里,身子颤抖的越发厉害了。她就像是一只小小的兔子,瑟瑟的在猛虎的利爪下颤抖,不敢挣扎也不敢逃跑。

男人仿佛这才察觉到她的颤抖,不禁又笑了一下,把剩下的半杯酒喂给怀中的女孩。他的声音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却如同无形的丝线一样紧紧的缠绕着人:“别怕,别怕......我最疼的肯定是你。她都已经过十岁了,是大姑娘了,一定比不上你娇嫩。”

他说到这里,似乎也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兴趣感到诧异,垂眼轻慢一笑,随手将手边的一点儿奇楠木屑丢到香炉里。一时间,整个雅间都是那淡而幽远的清香。

这个时候,李景行正在沈家的小书房里头陪着沈怀德下棋。

天知道,他本来是打算借着昨日那盘棋的名头来找沈采薇下棋顺便“培养培养感情的”。结果来了沈家,先是听说沈采薇出门去了,然后就被未来的舅兄沈怀德拉去下棋了。

李景行昨日那两盘棋下的高高兴兴、心潮澎拜,今日这一盘棋却着实是下的战战兢兢——也不知道是该赢还是该输。

这若是输了,沈怀德瞧他没本事去找沈采薇或是沈家长辈进“谗言”怎么办?这要是赢了,对方恼羞成怒说不准又要给他苦头吃。

李景行面上不动色声,心里却苦恼到了极点,手上捏着棋子也不知道要如何落子。

90 冲动

沈怀德与李景行同年。

他与大部分的同龄人都不一样。大概是因为身世的缘故,沈怀德少时就十分刻苦,常常闭门苦读,不仅耐得住寂寞也受得住清苦。等到了同龄人也开始闭门苦读的时候,他又跟着师长在外历练,常年不着家。这一回他也是难得抽出空闲的时间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知道了上头长辈们的打算后,又撞见送上门的李景行,他自然是要好好考量一下。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在黑白胶着的棋局上掠过,随意捏了一颗白字在手上摩擦,只觉得手心处温滑。随即,他便把目光投向对面的李景行,面上的笑容亲切而温和:“二娘她们好似买香料回来了,这棋一时也下不完,不若我们一起去看看?”

李景行本就被这一盘棋折磨得不行,刚刚下定决心要好好下,这时候忽然听到这话几乎立刻就要脱口而出一句:“好啊。”只是,他到底在李从渊那里吃了不少亏,很快便默默的把话咽下,很是违心的应了一句,“男女七岁不同席,我这样贸贸然的过去,总是与礼不合。”他很清楚:所有的哥哥大概都不喜欢自己的妹妹被人觊觎。

李景行本就容貌出众,这样克制而有礼的样子便如窗外的翠竹松柏,风光月霁,叫人生不起半点不喜。

沈怀德果然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轻轻松松的把手中的棋子丢回去。他伸手拍了拍李景行的肩头丢了一个甜枣给他:“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很是不必计较这么多。”

沈怀德其实也不想把妹妹这么早就订给人家,只是他更不放心的是京中的父亲。想来想去,李景行也算是门当户对、人才出众,看上去很有些真心,还是早些定下来的好。今日之所以会拉了人来下棋,不过是要叫李景行知道——虽然沈采薇上面父母皆是靠不住,但总还是有个哥哥在。

李景行闻言便也跟着站起身来。他心里对着去见沈采薇这事十分期待,面上却半点不显,只是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冠,适时的转开话题道:“世兄是打算三年后再下场考?”这一次的乡试沈怀德因为在外游历没有参加。所以,若是他打算三年之后下场科举的话就要从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过去。

沈怀德闻言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应道:“我这些年在外历练,见了许多事,也确是时候静下心看一看书、作一作文章了。行百里路,读万卷书,为的也不过是一登天子门。”他说到这里,侧头看了李景行一眼,眼神之中隐约含着什么,语气渐渐郑重起来,忽而拱手一礼道,“还望来年能与贤弟一起入金殿。”

李景行拱手还了一礼。他头上束着玉冠,乌发如墨,姿态仪容美得如同一幅刚刚绘成的水墨画——泼墨之下依旧有一种清雅的美感。他亦是郑重应下:“当与世兄共勉。”

他们都是天资卓越、勤奋努力之人,放眼同辈之中少有人能与之媲美,无论面上如何温和谦让,骨子里都是带着少年的倨傲。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同登金殿参加殿试,与对方这样的对手较量一二,自是机会难得,令人神往。

这一场对话过去了,两人之间的疏离感也淡去了很多,待到走到沈采薇那里的时候,这两人已经能够轻松闲适的说起书文见解。

他们都是博览群书、见识开阔之人,难得有机会碰在一起交流攀谈,一时间都颇有收获。

沈采薇正闷闷的坐在临窗的书桌上看着手上花了大半积蓄买来的手串,忽而从窗口望见了这“和谐”的一幕,险些把手上装着黑奇楠手串的木匣子给摔倒地上。只是,这惊诧不过是一瞬的事情,她很快便把木匣子交给绿衣让她放好,自己小步跑了出门。

她与沈怀德的感情一向很好,问过安之后便直接问道:“三哥哥今日怎么来了?”完全把边上的李景行给丢到一边了。

沈怀德很是受用妹妹这样的亲近,伸手拍了拍沈采薇的肩头,缓缓的微笑起来:“哥哥来看妹妹,需要什么理由?”他为人稳重,自是不会略过李景行的,很快便把话题转过来了,“马上就要结业了,你的棋艺可有长进?我听景行说,似是还需再努力努力。”

沈采薇听到这里不禁又羞又恼,暗暗在心里想着:李景行长了这么一张清风明月的脸却居然干得出背后打小报告的事,果然心黑的很!她面上微微有些羞红,长长的眼睫向上扬了扬,乌黑的眸子恨恨的瞪了李景行一眼。

李景行自觉无辜的很——他不过是说了昨日和沈采薇对弈的事情,关于沈采薇的坏话自然是半句都没说过。不过,沈怀德毕竟是未来的大舅兄,李景行也只得默默的把黑锅背起来了,默默的抬首望天。

沈采薇在沈怀德面前一向是个乖妹妹,偷偷瞪完人之后也只能乖乖的回话:“我正在练呢......”只不过她大概是偏向于文艺,喜欢看书、喜欢练琴、喜欢画画、甚至也喜欢练字,但是像棋艺这种需要算来算去的东西总是很难喜欢上,练起了不免闷闷的,事倍功半。

沈怀德也拿她没办法,拉了她的手进屋子,无奈叹气道:“你自小聪明,学什么都快,怎么这上面就不开窍?”

沈采薇顺口应道:“这不是‘七窍开六窍,一窍不通’嘛......”

话声落下,她就被沈怀德拍了一下头。

沈怀德一手握拳捂着嘴掩下笑意,刚刚拍过她头的手却按在她的肩头,板着脸训她道:“哪里学来的话?自来只有弱者才会给自己找各种借口。正所谓天道酬勤,你若是真的用了心,自然能够学得好。”

沈采蘅捂着头,可怜巴巴的模样,只好干脆的认错道:“是我说错了。三哥哥,我会认真学的。”

她一边应声一边眨巴着眼睛去看沈怀德。她的眼睫长而卷,被那淡金色的阳光一照,仿佛缀着金色的细末一般。下面的眸子就像是星子一样亮,似乎会说话,眸光盈盈,哪怕是铁石的心肠都要在那样的目光里软了。

李景行难得见到她这样娇气的模样,不由得屏住呼吸,只是定定的看着她,连眼睛都不愿意眨了。

沈怀德自是察觉到了李景行的异样,他咳嗽了一下,然后把目光投向屋子里摆着的那个棋盘,只是看了几眼便笑起来了:“这是你和景行昨日下的棋?”

沈采薇点点头,有些不太好意思:“我早上起来摆着看了看,还没琢磨出什么就被三娘拉去买香料了。”

沈怀德干脆上前几步认真看了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转头去问李景行道:“既然下到一半了,不如下完?”

李景行听到这里,不由露出一点笑意来,就像是阳光把他整张脸都照得明亮起来。他微微笑着颔首道:“正有此意。”

沈采薇心里也颇是希望能把这一盘棋下完。所以,她没有异议的摆手做了一个“请”的姿态,认真道:“还请世兄指教。”

他们两人对面而坐,重新拿起棋子。而沈怀德则是安静的站在沈采薇的身后,看着这局棋。

他们两人皆是思维灵活、记忆强悍的人,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立刻进入状态,开始重新下起了棋。

李景行的棋艺高人一筹,心里头早就有了整个棋局的预想,所以他可以一边正经的下棋,一边暗暗的抽空去瞧对面的沈采薇。

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心上人面前,总是有用不完的好奇心,恨不能看一眼、再看一眼。

沈采薇却全然未觉。她一心放在棋局之上,下着下着,一双眼睛全盯在棋盘上了,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了。

李景行放下一颗棋子,默默的看了她一眼,目光流连在她那滑落在耳边的几缕发丝,心中为她骄傲起来——沈采薇是天生的学习者,专注认真,一心一意。就像是沈怀德所说的,只要她愿意用心努力,没有什么能够难住她的。

他喜欢上的是这样的姑娘,真是太好太好了。

待最后一子落下,沈采薇支着下颚,若有所得的坐在原处沉思,李景行仿佛不自觉的伸出手替她把耳边的发丝拂开。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就像美玉雕琢而出的一样无可挑剔,指腹不易察觉的触过沈采薇的耳边,就像是暖玉一样的温软却好似带着电流一样,叫那一寸的肌肤立刻就紧绷了起来,仿佛有火舌舔在神经末梢上——无法言说的灼热和刺激,令整颗心都跳的更快了。

沈采薇立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往身后一看。

还好,这一局棋下的太久,本来站在后面的沈怀德已经不知何时走了。

没有让沈怀德看见,沈采薇心里面到底还是悄悄松了口气。不过,她很快就抬头去看李景行,认真而严肃的道:“还请世兄自重!”她的声音听上去柔软的就像是玫瑰花瓣,但内中却透着叫人不得不郑重以对的力度。

李景行这时候颇为懊恼自己的失礼——他一直觉得喜欢和尊重是并重的,他若是喜欢沈采薇就该更加尊重对方才对。他也一直觉得自己意志坚定,足以克制那不成熟、冲动的感情。所以他没想到,自己适才不过稍稍失神,就做了这样失礼的事。

对上沈采薇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睛,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自觉的轻声道:“对不起......”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郑重而恳切的低头认错,“是我失礼了。”

喜爱总是会令人变得冲动,但是真正的爱却需要人学会克制。他还太年轻了,就像是李从渊经常说的“还有得学”。

91

沈采薇听得出,李景行的话确实是发自真心的。

她适才的指责倒不是因为她真的保守到连这样一点轻微的冒犯都不可以接受,而是在大越这样的氛围下,李景行的行为确实显得太过冒失并且不尊重人了。男女在这样的事情上总是很难得到公平的待遇——有些事男人做了是风流,女人则是轻浮、不自重。哪怕是在现代也常常有人责备女性衣着暴露导致意外犯罪。这种情况下,沈采薇觉得自己更应该摆出自己的态度:要先自重,才能让人尊重。

可是,当她听到李景行真心实意的认错时,心中却不知怎的有了一些无法明言的情绪,非常微妙的感觉——她能够从李景行的眼里看到认真的喜欢和尊重,令人无法不感到动容。

所以,等李景行话声落下,房中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只闻呼吸之声。此时正是秋日,凉爽的秋风吹过绣着翠竹叶纹的绿纱窗,室内的两人依旧觉得燥热非常。

沈采薇忍不住低下头自欺欺人似的看着面前的棋盘,她觉得自己的心正砰砰的跳着,既有些羞恼也有些难为情。李景行则是端坐在原地,目光温和的看着她,等着她的回应。

不过沈采薇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便镇定下来。她干脆不去想那些烦心事,而是快刀斩乱麻的抬头和李景行说道:“棋也下完了,若是无事,不若我送世兄出门?”

李景行的目光在棋盘和沈采薇的面色轻轻掠过,然后他弯了弯唇角,点头站起身来。长身玉立,一如亭中松柏玉树。

他的态度就像是隔着河岸遥望对面的花朵。许多的话语都被匆匆的河流冲走,只剩下可以意会的心情。

他们就隔着棋局对面站着,有这么一刻,沈采薇几乎觉得自己可以体会到李景行这一刻的心情——他是以非常认真的态度在等待着她,等待着可以涉水折花的那一日。

沈采薇忍不住咬了咬唇,干脆狠狠心的当做不知道似的把李景行送到院子门口。

李景行临去前问她道:“今年的梅花节,你有什么打算?”

沈采薇真心吃不住李景行这百折不挠的精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实的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没什么打算......不就和去年一样?”

李景行提醒她道:“去年梅花节,你答应过我要给我答案。”

沈采薇再一次忍不住咬了咬唇,不要脸的耍赖道:“那时候我说的是结业之后,虽然今年年底结业,可结业礼却是在明年。自然是明年再说这个。”

李景行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看着涨红了脸的沈采薇,心情不知怎的忽然轻松了许多,语气和缓的道:“那就等明年结业礼结束吧。”

他想了想,忽然低下头,凑近沈采薇的耳边和她说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为你折梅花,还请二娘莫要忘记为我折桃枝。”

结业礼上,被点为魁首的姑娘会得到院长亲折的桃花枝,不仅代表了对她前程繁花似锦的祝愿亦是代表了对她姻缘美满的祝福。

李景行的声音仿佛也带着轻微的电流,几乎要在清凉的空气里绽电花来。即使他克制得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沈采薇也依旧有一种被电到的错觉。她似是犹豫了一下,不易察觉的错开一小步,好一会儿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面上仿佛被霞光所染,微微的显出一丝红艳来。

只是等沈采薇反应过来,立刻就动作迅速的对着李景行礼了一礼,低头告辞道:“我就送世兄到这里了,还请路上小心。”她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不等李景行回声便转身走了。

这其实也算是有些失礼了,但作为当事人的李景行却仿若未觉的模样。他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处看着沈采薇离开,那模样似乎想要把人影刻下一般。

沈采薇穿着的是镂金百蝶穿花的红色袄子,下面是滴翠似的绿色裙子,发鬓上的那一朵粉色的绢花中间是用米粒大小的珠子串成的花蕊,悄然垂下来,短短的,微微的在她的发间摇曳着珠光。鲜艳的颜色使她走动的时候如火焰一般明亮,把四周一切都照得亮起来,连同李景行的眼都慢慢的被点亮了。

李景行看上去面如冠玉、面色如常,心里却情不自禁的开始碎碎念:她点头了?她点头了!她刚刚是点头了没错吧?!o(≧口≦)o今天出门前的黄历果然没有白翻~~~~

沈采薇自是不知道李景行的心理活动。她就像是逃跑似的的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她便令人收拾了棋局,自己则是去小书房抄佛经静一静心——她原就打算了要抄一些佛经,连同那一串沉香手串一起送给沈老夫人的。

练字、抄经,本就是可以令人宁心静气的好法子。所以,等沈采薇抄了一大张佛经,心里果然沉静了许多。她悠悠然的搁下笔,拿了细沙把宣纸上面的墨水吸干,瞥了眼袖子上沾着的墨迹,漫不经心的甩了甩袖子。

她心情轻松了些,便随意的从摆在书案的土定瓶上捡了一枝桂花枝来,低头嗅了嗅。书案之上的墨香和书香本还未散去,她轻轻一嗅,只觉得鼻尖绕着的香气淡淡,清而雅,倒是叫人心中十分安宁。沈采薇忍不住笑了笑又顺手拿了一卷书,准备躺在榻上翻一翻。

这时候,裴氏身边的大丫头夏莲却跑来了,低着头和沈采薇说话道:“厨房做了些新鲜的点心,太太正要请姑娘过去尝一尝呢。”

沈采薇就算是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裴氏这时候找她是为了什么——这院子里的事本就没有什么能够瞒得了裴氏,眼下李景行刚走不久,裴氏就派人来请她去说话,肯定是因为李景行的事。

沈采薇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温声和夏莲说话道:“你等一会儿,刚刚抄经书的时候袖子沾了墨水,我先换一身衣裳。”

她这时候也没心情挑拣衣服,只是让人拿了一件湖蓝色绣牡丹莲花纹的袄子,又理了理有些乱了的发髻,这才随着夏莲去裴氏那里。

裴氏果是在等她,且她这一次竟也没叫沈采蘅陪着,只一个人坐在临窗的榻上喝茶,边上只有一个削肩细腰、穿秋香色衣裙的丫头伺候着。

榻边上摆了两个海棠式的小几,其中一个上面还摆了一个汝窑花囊,上头插着的也是一束的桂花——乃是沈采薇早晨时折了特意令人送来的。

里头本就比外头热了一些,裴氏又点了一些香,清冷的桂花香混着暖融融的苏合香迎面而来,仿佛春风一般。

沈采薇规规矩矩的上前问了安,故意撒娇似的问裴氏道:“婶婶有没有觉得我折的桂花特别的香?”

裴氏被逗得笑了,拉了她坐在边上,道:“我看你这嘴啊,凭空都能说出朵花来。这才送了一束花,便巴巴的来我这儿讨赏了?”

沈采薇跟着抿唇一笑,故作羞涩的低头道:“因为我孝心虔嘛。”

裴氏搂着沈采薇,一边笑一边摸着她的头。待她的笑声渐渐淡了,方才侧头吩咐边上的丫头道:“让人把点心端来给二娘尝尝。”

丫头柔声的应了一声是,然后才恭恭敬敬的掀了桃红色撒花的软帘出去。

裴氏依旧搂着沈采薇,轻轻问她道:“听说李家那小子今天来了?你们下了一局?”

沈采薇点点头,白玉似的面颊就像是初绽的蔷薇花,微微有些红。

裴氏伸手摸着她那那光滑乌黑的长发,接着说道:“你们的事,三叔也和李七爷说过了。李七爷也点了头,已是使了人去京城通知李家长辈了。他们已经交换过信物了。”

沈采薇实在想不出自己这种情况下要说什么话,只得抿着唇作羞涩模样。

裴氏第一回面对着“嫁女儿”的事,一腔的慈母之心全都洒在了沈采薇的身上,不由得又和她叨叨道:“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咱们两家倒是也算是有交情的,又是换过信物。所以,你也不必太计较了,若是得空就一起下下棋、说说诗画。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我瞧着他人品亦是不错,若是你们两个情投意合了,他自然不会再生旁的心思。”

沈采薇忍不住反驳道:“婶婶和三叔成婚前不是也没见过面吗?现在不是也很好?”

裴氏随手拍了一下她的背,嗔道:“谁教你编排长辈的?”

沈采薇用手摸了摸自己被拍疼了的背,低了头:真是倒霉日——先是被沈怀德拍,现在又是被裴氏拍。可见嘴贱要不得!

裴氏却被这话引起了思绪,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说了点儿旧事:“我那时候肯定是和你不一样。本来你爷爷是带着三爷来京城见人的,家里头的人瞧着也很满意,都跑来劝我。只我那时有些任性不愿意远嫁,又听说三爷身子不好,背地里哭了好些次,不仅死撑着不去见人还闹了好些次。所以,直等到后来嫁到松江,洞房里头才是第一回见面呢。”

她说到最后,似是想起了旧日里洞房初见时的情景和心情,面上的笑容也显得柔软而真切起来了,眼神明亮如同星辰——这才是真正幸福的模样。

沈采薇把头倚在裴氏的怀中,小声道:“要是我以后也能和三叔和婶婶你一样就好了。”

这个马屁实在拍得裴氏通体舒畅,她一下子就忘了自己要给沈采薇“婚前培训”的事,开始叨叨念念起自己和沈三爷的事情:“真说起来,我和三爷也是一点一点处出来的感情......”

92

沈采薇是忍着哈欠听完裴氏和沈三爷的“美好”往事的,等裴氏意犹未尽的把话说完了,都已经到了晚膳的时候。

裴氏只得收了满腹的叮咛,叫人去喊沈采蘅来一起用膳。哪里知道沈采蘅那丫头制香制得入了神,便是晚膳都不出门吃了。裴氏这上头倒是管的不严,也没多说什么酒让人另外给沈采蘅送了饭。她自己则是在沈采薇的陪伴下用了点膳。

待饭桌子撤下去了,裴氏瞧了瞧边上坐着的沈采薇想起不在眼前的女儿,不由得幽幽的叹了口气——回忆了大半天的旧事,这会儿不免显得格外的多愁善感起来。于是,她蹙蹙眉,声音轻轻的:“唉......一眨眼的你们也都大了,也不知还能陪我几年呢。”

沈采薇有时候真心跟不上裴氏千变万化的思绪,听到这话也只能迎难而上的上前安慰裴氏道:“要是婶婶不嫌我,我一辈子都陪着婶婶。”

裴氏被这话逗得“扑哧”一笑,面上的愁色都散去了,抚了抚沈采薇的面颊,轻笑着道:“哪里来的傻话?都是快要定亲的人了......”既然沈三爷和李从渊交换了信物,这门婚事就已经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沈采薇依着她,真心实意的道:“就算是定亲了也可以晚一点出嫁啊。”她眨眨眼,对着裴氏笑了笑,看上去还有几分少女的天真。

裴氏的心也跟着不自觉的软了软,她被引着笑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道:“也是,订了亲又不是立马出嫁。”她搂着沈采薇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把二娘你养大了,我还真是舍不得。”

沈采薇乖乖的依在裴氏怀中并不作声。

裴氏这时候却是自己缓过来了,拍一拍她的背道:“行了,你回去歇着吧。我知道你心里都明白,别的话也不多说了。”

沈采薇仰头看了看裴氏,见她神色如常然后才起了身,缓缓的退了出去。

认真说起来,沈采薇还真没有多少空闲时间忧心儿女情长的事情,练棋的事自然是不可以耽搁的,但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她立刻去准备准备——马上就是女学的游园会了。

虽然游园会这个名字还算是文雅,大体行程也不过是引着人在女学的后花园里走一走。但对沈采薇来说,它更像是个拉赞助的宣传会——女学的学费自光烈皇后建立女学以来就没有涨过,但是实际上的各项花销却非常大,这样一来女学里就不免会想一些其他的法子筹备资金。

游园会就是这么一个专门筹备资金的活动。这一日女学里会请一些有身份、地位的夫人们来女学的后花园游园,全程由女学之中的女学生们招待。不仅可以让那些夫人们了解女学的实际情况也能展示学生们的出众姿仪,为女学宣扬名声。与此同时,游园会上也会以拍卖书画、花草买卖而各种名义得到资助。

沈采薇作为先生们眼中的优秀学生,早就已经被先生们选作领头招待贵宾的女学生之一了,和她一起的还有郑午娘。

是的,还有郑午娘。呵呵哒,真是哪里都有她。

沈采薇回了自己的屋子,随口问绿衣道:“游园会的衣裳都准备好了吗?”原本,游园会上女学生们穿的都应该是女学发的校服,只是女子多是爱美又心思玲珑,常常会有女学生们在自己简单的校服上面弄一些花样。久而久之,这也成了许多学生们心照不宣的惯例。

沈采薇对于这个惯例倒是没有太大的看法,她就只是定了大概要求变直接就把衣裳交给绿衣去自由发挥了。

绿衣闻言露出一点温文的笑容,和边上的小丫头吩咐了几句后上前答道:“昨日就做好了,只是我瞧着姑娘一心之扑在棋盘上,所以才没说。”

沈采薇点了点头,便道:“游园会上有不少夫人,总是不好出差错的,你到时候记得再检查检查。”

绿衣认真点了点头,上来替沈采薇脱了外衣挂好,温声问道:“姑娘可要沐浴?”

沈采薇自觉今日心绪起伏很大,很是需要多休息休息,于是她点了点头道:“嗯,早点沐浴也好,我也累了。”

不过,今天沐浴的时候,沈采薇心中一动,把身边的几个丫头都唤了出去,独自一人坐在水中端详着手掌中的美人镜。

她小的时候,手掌中的胎记也小的很,美人镜就只有那块胎记一般大小。而到了现在,手掌上的胎记早就与额上的胎记一样消失无影,而美人镜却随着她的长大而越来越大,仿佛已经随着手掌的胎记融入她的血肉或是灵魂。比起小时候只有花瓣大小的美人镜,现在的美人更有了一些镜子的模样。

沈采薇摊开手的时候,只要在心里默念美人镜三个字,就能看见那只有她能见到的虚影从手掌中立起来。

如真似幻。

自从沈采薇考入女学之后,美人镜的存在感反倒渐渐小了。大概是脸上没了胎记,沈采薇也就没了太大的动力,一般也不过是晚上沐浴的时候用美人镜泡一泡水洗皮肤,倒是养得一身肌肤如同白玉凝脂一般。

这么一个金手指,活生生的被沈采薇当成了临时沐浴液用。

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回家之后,一直久无声息的美人镜忽然热了一下。沈采薇本还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产生错觉,可是今晚它又热了一下,让沈采薇再不能自欺欺人。

沈采蘅的心中不知怎的忽而升起极其少见的焦虑——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她很早就知道她命中注定会有一劫却也一直以为这一劫至少要等她及笄才会开始。可是,此时对应着美人镜的异样和她心中的焦虑,她也隐隐的也预感到这一劫已经离她很近了。

或许,她天真无忧的少女时光即将走到尽头,很快她就要走上美人镜为她所铺开的大路上。

沈采薇心里思绪万千,面色却是一派的沉静冷淡。她动作轻松的把自己的手放在水里浸着,渐渐地,泡着皮肤的水就开始刺人起来,仿佛有千千万万牛毛大小的细针从水里渗出来,细细密密的扎在沈采薇的身上,又痛又痒。

沈采薇深深呼吸了一下,合了眼休息。也许是习惯成自然,她已经不像是当初一样痛得牙咬切齿了。她非常自然的想着:人果然是要痛一痛才好的,不痛过怎么知道自己受得了这样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