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采薇稍稍想了想还是摇头婉拒道:“我知道太太的意思,依着我的本意也是想着把四妹妹带上的。只是这回裴家姑娘会给我和三娘帖子也是看在婶婶的面子上,我是客人又初来乍到,总不好再厚着脸带个人去。”

严氏自然也是知道这道理的,只是对她来说沈采薇不过是帮着女儿去宴会的梯子,哪里有心思去顾忌这梯子的感受。听了这话,她不免蹙蹙眉,有些不悦的质疑道:“四娘也是你婶婶的侄女,难不成裴家还会赶了她出门不成?你这般推三阻四,心里可还当我是你母亲,当四娘是你妹妹?”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沈采薇只得端正了面上神色,垂首轻声道:“太太想多了。”

沈采苹就在边上,听了这话不禁面上羞红,连忙上来拉住严氏袖子,小声道:“娘这话说的......”她咬了咬唇,轻轻的接口劝解道,“这次花宴上的姑娘全都是年纪相当、女学结业了的。裴姑娘大概也是瞧我年纪尚小,不能和那些人说上话,这次才没请我。她一片体贴,我若真是贸贸然去凑上去,岂不是要叫人笑话?”

严氏依旧有些不甘心:“交情都是处出来的,不过是差了几岁而已,怎么会说不出话?”又是苦口婆心的劝女儿,“你小孩子家知道些什么?!这次也是机会难得,明年裴三姑娘就要去汝阳王府了,还能再开几回宴?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沈采苹还是摇头,眼睫轻轻的往上一扬,抬眼望着房梁,咬唇轻声道:“反正我不去。”

严氏那头还没能把说沈采薇动,这头就被自己的女儿给气得仰倒,恨恨的瞪她:“你这是什么话!真是我前世的冤家,专门来折腾我的......”她气得狠了,抬手就要去捶人,只是那手高高的抬起了,落下去的时候却是轻轻的——到底只有这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打骂。

沈采薇缓了口气,悄悄抬头和沈采苹交换了一个眼神,给严氏礼了礼,这才缓步退了出去往裴氏那里去看新首饰和新衣裳。

这回的花宴乃是沈采薇和沈采蘅在京城里参加的第一回宴,裴氏亦是十分上心,专门寻了几匣子的宝石什么的,送到京中最好的宝华轩里面给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打了一套新首饰。她自己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话要教导沈采薇和沈采蘅:“京中的人大多都是眼刁又别有傲气,看不起外边来的人。你若是衣着不得体,她们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心里边说不得就要嫌你是乡下来的。”

沈采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会儿正左右打量着自己的新衣裳,笑得眉眼弯弯,便是连颊边的梨涡也是甜甜的:“这衣裳一定用了不少金线吧?看上去就亮亮的。”其中一条粉色的缎裙绣着忍冬花,下边缀着许多玉片,看上去便如波光潋滟,光色熠熠。

裴氏伸手推了她一下,催道:“行了行了,别跟木头似的杵在这里,赶紧的去换衣裳——这都是我特意让人给你们新做的。以前在松江的时候,你们还都是要在女学里头上学呢,穿得素淡简单些也是好的,至少先生看在眼里舒服。到了京城,可要多试试鲜艳些的颜色。当然,我们也不是那种没家底、要把家当全穿戴在身上的人家,也不用如何贵重的首饰,只要捡几样有来历的,戴在身上就能叫人不看轻了去。”她想了想,颇有些意犹未尽,端起青玉茶盏抿了口茶,悠悠然的叹了口气,很有些指点山河的气派,“这里头的事三言两语的也说不完,你们还都有的学呢.......”

沈采薇也拿了一件大红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的对襟褙子,在身上比了比,十分熟练的奉承了裴氏一句:“好险这会是和婶婶一起来的,要不然我们说不得就要吃亏了。”她的皮肤经过了美人镜这些年的“洗凝脂”,看着便如玉雕雪砌的一般毫无瑕疵,偶尔穿件红色的衣裙,整个人都显清艳难当,光华灼然。

裴氏抿唇一笑,掩下眼中的得意,故作淡然的摆手道:“也是你们三表姐心里顾着你们呢,你们才刚刚进京,是该多认识一些身份年纪相当的姑娘。就算不能立刻交好,留些好印象和名声,日后总有好处的。再者,裴家的花宴上面,总是不会叫你们吃亏的。”

沈采薇连连道是,把裴氏哄得乐了,方才拿着那件褙子和丫头一起进内间换上。她下面穿着的是银白色镶葱绿边的缎裙,上面绣着一枝芍药,花蕊处缀着莲子大小的珍珠。

沈采蘅比她早一点换好,快步从里面出来,笑吟吟的在裴氏面前转了一圈。

湖蓝色遍地金的褙子将她的皮肤衬得更白了,整个人便像是个精致的玉人,叫人看着欢喜。裴氏瞧在眼里,心里也满意的很,伸手搂了女儿轻声感慨道:“三娘果然长大了......”

沈采蘅羞红了脸,低头看着下面玫瑰粉绣蝴蝶的绣鞋,只是不应声。

裴氏那点儿欢喜在心上转了一转,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十分的欢喜折成了五分,面上的笑意也显得面前起来。正好沈采薇换好衣裳从里面出来,裴氏随意的摆摆手和她们道:“行了,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马车就在外边等着,你们快去吧,迟到也不好。”

沈采薇和沈采蘅对视一眼,向裴氏一礼便手拉着手出门去了。

裴氏身边的夏莲正给裴氏揉肩,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心里立刻就有了底,开口道:“今日的三爷也不回来,这午膳太太是打算去正房那边吃还是让人送到屋里?”

裴氏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蹙着眉懒懒道:“我今日也没什么胃口,来回也是麻烦,便叫人给我做一些简单的送来便好。”

夏莲笑着应了,语气轻轻的:“说起来,今日三爷出门的时候心情也挺好的,说是颜公子好运气,正好碰上温阁老这个座师。”每年科考的主考官就是那届考生的座师,也关系着考生未来在朝中的站队,所以有个好座师总是好的。

裴氏稍稍一想也露出了一点笑意,口上道:“是了,我记得大堂兄家的大娘就是嫁去温家的,倒也是凑巧了。”

夏莲接口道:“有温阁老照看着,颜公子日后想来也是不差的。”

裴氏心里已经稍稍缓过来了,只是口上却还不认:“再如何,翰林院里也是个清苦的地,半点油水也没有,颜家那头又是靠不上的......算了,我也不求他大富大贵,只盼着三娘那傻丫头别跟着吃什么苦才好呢。”

夏莲给裴氏添了茶,双手捧着递上去:“瞧太太说得,有您和三爷看着,三姑娘怎么会吃苦?”

裴氏被这话逗得一笑,抬手接了茶杯,自语道:“我还真是欠了她的......”语声里面已经露了微微的笑意。

夏莲劝好了裴氏便又恍若无意的转了话声:“厨下正好有炖好的雪梨燕窝,太太可要尝一尝?这春寒料峭的,正是要好好滋补滋补呢。”

裴氏斜睨她一眼,唇角带笑:“好了,叫人端过来吧。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房里其他几个都比不上。”

夏莲垂了眼,俯身一礼,声音清脆脆的:“都是太太疼我,这才叫我放肆了。”

这个时候,郑家的马车也正在路上。郑午娘和郑菱就坐在同一架马车上。

自从郑菱和萧远订了亲,郑家上下都哄着她,郑菱的脾气就越发骄纵起来。这会儿,她靠在软枕上侧头去看郑午娘,懒懒的伸手指了指,娇声道:“哎,给我递块桃花酥来。”那架势,使唤丫头似的。

郑午娘一口气梗在心口上,不上不下。只是,她的面上却还是带着温和的笑,果真小心的拿了一块递上去,声音里头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姐姐对妹妹的关心:“待会儿宴上还有吃食呢,你先下还是少吃一点吧。”

郑菱生了一双丹凤眼,挑眉看人的时候波光潋滟,娇艳动人。她听了这话,微微挑了眼去看郑午娘,眼中不免带了几分讥诮和轻蔑,语气则是居高临下的倨傲:“五姐姐果真是在松江呆久了,倒是节俭了许多呢。”

郑午娘怎会听不出这话中的嘲讽之意?她低了头,死死的咬着牙不说话。

天知道,她简直是恨死了郑菱,甚至胜过了恨沈采薇——这么个样样都不如她的人竟是夺去了她本来志在必得的位置,现在还这般欺辱于她,叫从来志向高远的郑午娘如何甘心?

郑午娘藏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修剪得当的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的肉中。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宫里见过的萧远,还有他那双仿若含着深意的黑眸。

就像是她身边那丫头说的“认真论起来荣郡王对五姑娘比六姑娘还更亲切一些呢”。

她几乎是着魔一般的想着:若是没有郑菱该多好啊,没了她,萧远就会是她的,未来皇后的位置也会是她的,再没有人敢欺辱轻视她。

若是没有郑菱......

这念头只不过是一闪而过,但确像是在心上扎了根似的,令郑午娘怎么也放不下。

121

沈采薇和沈采蘅来得还算早,裴锦华亲自上来迎了她们进来,口上道:“就知道你们来的早,所以专门在这等着。”

裴锦华今日一身藕荷色绣玉兰短袄配鹅黄色云纹百褶裙,她梳了个百花分肖髻,上头带着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梳下来的燕尾上串着莲子大的珍珠,一颗一颗的藏在乌发里面,犹如隐在夜空之中的星子,一闪一闪。

裴芳华就跟在她后面,见过礼后便一点也不客气的拉着沈采蘅的手问道:“说好要给我的络子呢?可不许耍赖!”

沈采蘅眨眨眼,也没再卖关子,伸手就把袖袋里面的络子递过去:“放心啦,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你的。”果然是条红色的络子,是攒心梅花的花样,上面串着玉珠子,果是精致。

裴芳华喜滋滋的接了过来,唇角微扬,说实话道:“我的女红一向不好,所以瞧着你们这些手巧的,一直都是佩服的紧,也不知你们的手是怎么长的?”

沈采蘅有些不太好意思,口上谦虚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们府上养了那么些的绣娘,你确实不必在这上面太上心。”

她们正说话的时候,绕了一段路,正好就到了后院竹林的一角。

那竹林的正中特意开了一条小渠,从外边引了活水来,水流从上而下,拍击着光滑的河岩,看着便如山间小溪一般清粼粼的,流水的声音也是清洌洌的。只是到底挖得并不大,有些狭小,只够洗手照面罢了。

小渠的两边边依着顺序摆着几张竹编的小榻,倒也不显得如何华贵,只是精致新奇罢了。榻前则是两张雕漆小几,梅花式、海棠式、荷叶式等等都有,或方或圆,倒显得别有趣味。两边还有两个竹案,几个穿着湖色衣裳的丫头正小心的煮茶烫酒,扇一扇风,茶香酒气就荡了开来。

裴锦华行事已然有些大人模样,似模似样的道:“本该请你们去水榭赏桃花的,只是我想着如今都已经四月了,正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这个时节,我们不若在竹林里头吹吹风,玩一玩曲水流觞?”

沈采薇亦是起了点儿兴趣,忍不住抚掌应一句道:“这个倒是好玩。”

边上的沈采蘅亦是双眼亮亮,点头道:“这倒好。”

裴锦华兴趣亦是十分浓厚,嘴上接着道:“温侯府上的二姑娘,最擅作画,迟些儿等人到齐了,我们叫她把这儿的景画上一副,再好不过了。”

沈采薇被她勾得兴起,想了想便问道:“可有琴?”

裴锦华忍俊不禁:“自是不会少了你的。”她少见的显出几分淘气神色,抬眼看着她道,“再说,我还想要再听一听你弹琴。”

她们说了一会儿闲话,后头又有客人来,裴锦华作为东道主自是亲自迎了上去。

陆陆续续的,大部分的人都到了,郑午娘和郑菱两姐妹也是姗姗来迟。

郑菱一贯骄纵,这会儿却也是收起面上的冷淡,快步上前执着裴锦华的手:“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倒是叫你久等了。”她现下半颗心都在萧远上面,知道他和汝阳王府、裴家的关系都很好,自是不会刻意去得罪裴锦华。

裴锦华到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些,只是一笑,引着人到里面坐好:“只怕你不来,等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她转头一看边上的郑午娘,抿了抿唇,“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着从松江回来的郑五姑娘呢。”

郑午娘早已压下心头那些复杂的心绪,缓步上前与裴锦华见了个礼,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她姿态温文,这模样与边上的郑菱比起来,更显得文雅秀美。

郑菱眼神微变,口上却还是玩笑似的叹了口气:“哎,也是五姐姐的运气好呢,我家几个姐妹,只她一人出过京.......”这话隐约就能听出几分讥诮意味。

郑午娘垂首不应,袖中的手却握得紧紧的。

郑家两姐妹,看这样子,竟是连面上掩饰的功夫都不肯下了。座上的其他人看着,心中都觉得好笑,只是碍着郑家声势倒也只作没见到。

郑菱目光在座上的几位小姐上面一转,顿了顿,目光转到沈采薇和沈采蘅身上,挑眉一笑,“这两位是......?”

裴锦华正要给她们介绍,连忙拉了沈采薇和沈采蘅上来介绍。

一直沉默的郑午娘这时候方才又说了一句:“我认得的,松江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松江女学读书呢。”她口上说着这话,目光却只是定定的看着沈采薇,若有所指的样子。

裴锦华也没往深处想,只是引着众人入座,笑着道:“也是巧了,既是如此,你们不若坐在一起吧。”

郑菱本就瞧不上沈家姐妹,只是想着还是要给裴锦华一个面子,这才纡尊降贵似的又瞧了几眼沈采薇和沈采蘅,略点了点头:“好吧。”

她们依着顺序坐了下来。正好人已到齐,下面的丫头们便有条有理的端了菜肴和酒水上来。

裴锦华是东道主,坐在最上头,最先倒了一杯酒来。她抬眉一笑,显出一点飞扬神采来:“看看这酒先到谁跟前,谁来作今日第一首诗。”

她一松手,那酒杯就顺着水流往下而去,因着岩岸冲撞,打了个转儿竟是到了郑午娘的面前。

郑午娘蹙了蹙眉,端起那杯酒缓缓饮下,口上念了一句: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色侵书帙晚,隐过酒罅凉。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

“好诗。”坐在裴锦华边上的裴芳华忍不住赞了一句,抬眼去看郑午娘,目中带着几分敬佩,“倒是不知道,郑姐姐竟是此中高手。”

郑午娘淡淡一笑,小心的放下酒杯,谦虚道:“不过是随口而为罢了,若论此中之才,采薇说不得要更胜于我呢。”她说完话,重新倒了一杯酒,又把酒杯放入水中。

也是凑巧了,酒杯被流水一冲一撞,竟是被送到了沈采薇的前面。

沈采薇端起酒杯,稍一思忖,便扬眉笑道:“我这正好有首曲子,不若今日以曲代诗,以博诸位一笑?”

郑菱和郑午娘就坐在她上首,听到这话只是冷笑:“哗众取宠!”她的声音倒是很轻,只有边上的几人才听得见。

座上之人倒都是捧场,皆是叫好。

沈采薇这才沉静的起身往边上的琴案去,手指轻按琴弦,一拨一挑,曲声已然悠然扬起,清冽一如流水之声。

一时之间,在场之人皆是屏住呼吸,静默不语。

沈采薇本也不打算弹那些复杂的曲子,手指轻轻一动,欢快的乐声便流淌出来了。

此时林中寂寂,只有清风自林中过,吹动翠竹摇曳,嫩叶交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流水拍打岩岸,时轻时重,潺潺而过。这风声和流水声仿佛是在为沈采薇的琴声伴奏,彼此交融,令人心神俱静,只觉得无限美好。

待得一曲末了,上首的裴锦华才带头鼓掌道:“有此一曲,我这开宴之人都与有荣焉。”

沈采薇微微颔首,口上谦虚道:“不过是兴之所至罢了。”

她重新坐回位置,倒了杯酒放入水中,那杯子轻轻打了个转儿,竟是到了另一头的温侯府的二姑娘面前。

这时候,郑菱边上的丫头上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似是想了想便和上首的裴锦华告了个罪,起身往外走去。

郑午娘本也不想理会,但是她适才隐隐的在那丫头嘴里听见了“荣郡王”三字,认真想了想,她还是起身和裴锦华说了一句,寻了个借口悄悄从后面跟了上去。

她本就落了几步,待循着郑菱的步子往边上的鱼池去的时候,郑菱已经站到了鱼池边上。

那竹林之中的流水尽是往这小池来,虽然池子小了一点却也是积得深了,就是连那些大鱼的影子都只是在水底下一掠而过。

郑午娘本打算悄悄过来瞧瞧是什么事,并不想惊动其他人,便是连步子都是又轻又快。只是她刚刚到了池边,就见着那个引了郑菱过来的丫头忽然伸手把郑菱推了下去。

郑菱自小在京里长大,一辈子娇生惯养,自是不会游水。她落到水里,口上只是含糊的叫了一声救命,虽然手上不住扑腾,但整个人还是往下沉去,只有乌云似的长发浮在水上。

郑午娘就躲在后面看着,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砰砰的乱跳:她是会水的——兰舟节那日险死还生,她便用心学了,此时若真是要去救人自是可以的。

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想去救人。尤其对方还是郑菱。

若是郑菱死了,那真的是太好、太好了。

122

其实,郑午娘也不知道那么短的时间里面自己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什么。

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郑菱不断地挣扎,然后慢慢的沉进水里,水纹一点一点的荡开,最后连乌黑的发丝都看不见了。

等到裴锦华等人跟着满脸惊恐的丫头赶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了站在池边的郑午娘。

那个把郑菱推下去的丫头一脸惊恐的扑倒池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口上喊着:“五姑娘也太狠心了,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怎么就到了要害人性命的地步?”

裴锦华心头“咯噔”了一下,哪里顾得上其他,一迭声的叫人:“快下去,看看阿菱是不是在下面。”她本是带了人来的,话声还未落下,几个会水的仆妇就跳了下去。

郑午娘回过神来,连连摆手,白净的面上也是急出来的汗水:“不是我,”她咬着牙,好不容易才稳住声音说了实话,“我才刚到这里,是那个丫头推六妹下水的。”

那丫头哭得鬓发凌乱,一双眼睛看着红红的,她一边转头给边上的姑娘们磕头一边哽咽着道:“奴婢知道自己撞见了这事必是碍了五姑娘的眼,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求几位姑娘救救我家姑娘才好。”

她不要命一般的磕着头,不一会儿,头上就有了血印子。

郑午娘一肚子辩解的话又被噎了回去,好不容易才开口辩解道,“你们别信她的话,她才是......”

她话声还未落下,裴锦华已经转头看着她,目光冷凝,语气冰冷:“五姑娘适才只是落后几步出去,怎么会是‘刚到这里’?”

郑午娘一时说不出话来,后头那些仆妇已经一前一后的抱着郑菱的身子上来了,只是声音有些低哑禀告道:“三姑娘,人已经没气了......”

在场的姑娘皆是非富即贵,哪里见过这般场面,许多人都不由得尖叫起来,还有的抬手捂住脸和眼睛。沈采薇一边伸手捂住吓傻了的沈采蘅的眼睛,一边抬眼去看郑菱的尸首——适才还会说会笑的人忽然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实在是太考验人的承受力了。

本来还在磕头的丫头也忍不住抬了眼,她一张脸也是惨白的,怔怔的看着郑菱的尸首,忽然大叫起来:“小姐手上拿着的那条络子.......”

沈采薇随着那丫头的话声抬眼去看,目光凝了凝——那条络子就是郑午娘今日戴的。

这下子连郑午娘自己都呆住了,她呆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色难看的如同死了一般。她只觉得自己好似掉到了一个泥潭里,沾了一身洗不干净的泥泞还不断地往下沉。

人赃并获,物证人证皆在,这事已然一清二楚,由不得人再去辩解。

可是沈采薇还是觉得有些太巧了,巧的让她想起萧远的那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得有些人便是无福消受”。

清风从竹林中过,明明是拂面暖风却叫沈采薇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事已至此,这场花宴自然是不能再办下去了。裴锦华一边满面歉意的送人回去,一边令人去郑家那边报信——这事本就是郑家自己闹出来的,说不得还要交去郑家自己处理。

沈采薇和沈采蘅回了府上,裴氏和严氏见着不免多问一句。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把事情简单说了,倒是叫裴氏和严氏都有些惊诧。裴氏心里头颇有些担忧:“这样太巧了,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知道郑家那边会不会迁怒裴家......”

严氏在边上连忙温声劝了几句,心里却是嘀咕:好险四娘没去,这开宴也能碰上这种事,也真是奇了。她挑眉看了看沈采薇,口上却很是温和:“早些回去歇会儿,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必也是吓到了。等会儿我叫厨房给你们送安神汤。”自然,沈采薇现下住的也不是最初安排的望舒阁,而是后来收拾出来的浮光轩,要不然沈采薇还真就呆在沈三爷暂住的那院子里不出来了。正因如此,严氏每每想起,背地里都要骂一句“真是刁钻丫头”。

沈采薇低着头,端出白莲花似的娇弱模样,轻声道:“我就知道太太疼我。”她故意做出怯怯的模样,小声道:“只是我现在想起那场景还怕得很.......上回太太不是送了块玉去古安寺开光?不知能不能赏了我,好给我安安心。”

严氏正端着茶呢,听得这话险些呛到——怕得很?刚刚是谁一脸沉静的把话说了的?再说了,那块玉可是上好的暖玉,是她准备送给自己闺女压箱底的。

裴氏自是不知底细,见着沈采薇和沈采蘅小脸苍白,赶在严氏前头开口道:“快回去休息。一块玉罢了,二嫂一贯大方,哪里会不给?”

严氏一肚子的火又给憋回去,简直要烧得心肝脾肺全都疼了。她面上淡淡的放下茶盏,抬眼对上沈采薇忽闪忽闪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是了,一块玉罢了,哪里值当你惦记的?迟些儿我叫人送去给你。”

沈采薇做出惊喜模样谢了又谢,拉了沈采蘅往回走。

倒也不是她没事找事,实在是严氏整日里没事找事的给她添堵,若不趁着这机会叫她吃个小亏,简直是没清净日子可过了。

严氏吃了小亏,见着沈采薇就觉得眼睛难受,赶紧的就把人赶出去了。

等到晚间服侍沈承宇梳洗的时候,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也真是不巧,二娘在京里头回赴宴,就出了这样的大事。别不是犯了什么......”

“赶紧给我闭嘴。”沈承宇瞪了她一眼,沉下声音,“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这成日里想的都是什么?”若是传到郑家那里,被迁怒了可怎么好?

只是沈承宇虽然口上说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自己心里却也有些怀疑起来:这女儿刚刚出生,发妻就过世了;这回刚刚上京,又遇上这样的事,别是命硬克人才好......

严氏小心的把沈承宇换下的外衣挂起来,口上应道:“是我一时多心了,老爷莫怪。”

沈承宇瞥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算了,你下回寻个日子,带几个姑娘去古安寺走走,去去晦气。”他顿了顿又额外交代了一句,“对了,这事也算是郑家家丑,你嘴严些,别再往外说。”

严氏连忙一一应了,口上道:“我省得的。”她手上替沈承宇换衣服,身子也跟着凑近了,抬眼一笑,别有妩媚姿态。

沈承宇被她这一笑勾得心火上来,不由握住她的手,低头柔声道:“咱们一起去沐浴?”既是说完了闲话,夫妻之间总是有些别的事要做。

静夜里有明月悬空,月光一如水银,洒了一地。

这个时候,郑午娘已经被带回家里。

郑菱乃是萧远已经订下的未婚妻,郑家瞧着她就好像是瞧着郑家日后的富贵青云路,徒然听到这个噩耗,哪里受得住。

哪怕郑午娘一连声的道冤枉,大房的大太太已经雷厉风行的令人捆了她去祠堂跪着反省——其实她也不相信郑午娘会蠢到如此地步,且她又为着郑家声誉,还特意又派人把这事查了一遍。

郑午娘一个人跪在祠堂里,地上的寒气叫她浑身发抖,上头乌压压的牌位则叫她满心惊恐。这样的深夜,她不可避免的想起白日里的情景:郑菱落水时的惊恐,郑菱水中挣扎的模样,郑菱浮在水上的乌发。

那些记忆清晰的历历在目,仿佛有无数的鬼影也跟着钻了出来,折磨着她,叫她连跪都跪的痛苦不已。

她心知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全都是靠不上的。二房本就势弱,他父亲平日里只是饮酒作乐,看着大房那些人就没了胆子,哪里会为了自己这个女儿去和人家说话?她母亲倒是有些泼辣性子,只是一颗心全都扑在胞兄上面,哪里会为了女儿得罪大房?

这么一刻,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独她跪在黑影里,郑午娘只觉得:茫茫天地之间,她竟是一无依靠。

好容易熬到天亮,大太太带了人把门推开,她手上抓着一串沉香奇楠的佛珠,那双精明冷酷的眼睛就那样看着郑午娘,语声里面没有一点情绪:“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是那丫头推得六娘。她昨夜已经畏罪自杀了。”

郑午娘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忽然听到这话,面上的惊喜便露出来了。

大太太的声音一如死水般波澜不起,她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郑午娘,接着道:“至于你,因着体弱,昨日受了惊吓,悲痛过度就病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