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氏点点头,叹气道:“好些了。唉,可能是在大殿听讲经的时候吹着了风,这会一颠,胃里就搅起来了。”

珠华也叹气:这位大舅母,人是好的,可就是个美人灯,快四月的风都禁不住。她本来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了,等到了家避过丫头,先告诉她一声的,现在看还是别给她添烦恼,她直接去找张推官得了。

☆、第32章

珠华不知,她这里存了一肚皮繁忙心事,张老太太那里也没闲着。

且说张老太太自打送走女儿后,心中伤痛,为求排解,便把曾跟儿子计议过的那事快速提上了日程,一面让人留心小跨院的动静,一面思量着等珠华厌了弟弟,把叶明光送回二房后,怎么下手把他从马氏那里抢回来,没盯两天,得着了个消息:张推官发了话,以后叶明光由他亲自养着,不送回二房了!

张老太太这下气的,关起门来把马氏骂了个臭死——蠢货,败家精,男人才走没两天,就把个摇钱树丢了!

她当然不是替二房心疼丢掉的抚养费,而是,这么一来,叶明光还怎么能到她手里?她从马氏手里抢到人总有那么六七分把握,可从张推官手里那是一分也没有,她生的女儿才把叶家那小丫头害了,这会再要抱叶家的儿子,她出其不意先弄到手里也罢了,到时自有话说,诸如为了补偿啊赎罪啊再发个毒誓什么的,横竖她确实没想弄死那小崽子,这么拖一拖,再怂恿着老头子出个面,张推官没空跟她打长久官司,多半也就让步了;可这下先叫他发了话,管她说破天,就是不把人给她,她还能有什么戏唱?

张老太太心堵得不得了,到底不甘心,眼看着家里两棵摇钱树招摇生长,却就跟她没什么关系,这口气如何能平?便仍旧让人暗暗盯着小跨院,这日,负责盯梢的丫头小蝶终于回报了个有价值的消息。

“老太太,表姑娘屋里那个叫红樱的丫头,好像——”小蝶吞吞吐吐地道,“好像不大对劲。”

张老太太精神一振:“快说,怎么个不对劲法?”

小蝶眼神略有些飘忽:“我看着她几天了,她好像跟玉兰弄恼了,现在天天都是自己去厨房拿饭,她有时候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就躲到路边去呕吐,我起先以为她是吃坏东西了,可又没见她吐出什么东西,就是干吐,总有三四回了,有一次把自己的饭都弄洒了,洒了一地,正好被管洒扫的胡婆子看见,胡婆子背地里还骂了她——”

“停,停!”张老太太不耐烦地喝断她,眼神却是炯炯地亮起来,问她,“你的意思是,她有了?”

小蝶脸色微红地捏起手指:“老太太,我还是个闺女,哪知道这些事,我就是觉得她的模样奇怪,不像是一般的生病。”

张老太太笑啐她一口:“又没外人在,你装的什么,那蹄子的模样分明就是有了!”

她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真没想到,能盯出这个意外收获来,那该死的害得她的巧绸远走应城的叶家毛丫头,这回可得叫她吃不了兜着走,别的不说,就拿这个去换她的巧绸回来,就不信她敢不应承,除非她的名声不想要了——不,不对!

张老太太悚然而惊,她竟忘了,红樱那个丫头不会平白有孕,她一定有个奸夫,这个奸夫会是谁?大房没有男嗣,唯一的男人只有张推官,他看着倒是个正经人的模样,和钟氏成婚的二十多年里只收用过一个丫头,那丫头生下张莲后来还马上被卖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听过张推官和别的女人有过沾染。但,也正因如此,他憋了这么多年了,终于该憋不下去了,虽说红樱是外甥女的丫头,可那丫头很有几分姿色,又天天在隔壁晃着,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呢……

张老太太越想越真,把自己想得红光满面,亢奋不已,居然能逮到老大这么大个把柄,这可不能随便用出去,她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三爷回来了。”

随着丫头的招呼声,张兴文撩开内室帘子,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叫道:“娘,我有话和你说!”

张老太太醒了神,挥挥手令小蝶出去,而后道:“你这上哪去了?你大哥不是说给你找了新的书院,叫你这阵子好好在家看看书吗?”

“我有正经事办。”张兴文拖了张椅子到她身边坐下,探过身子道,“娘,我才要问你呢,你先头说的把光哥儿弄过来养,到底啥时弄过来啊?”

张老太太自谓有了张推官的把柄,十分气定神闲,道:“你急得什么?娘心里有数,亏不了你,不要你操心。”

张兴文嬉笑着道:“娘,您可得快着点,儿子眼看着就大了。这聘礼再没着落,儿子可得拖成老光棍了。”

张老太太撑不住笑了:“什么光棍不光棍,你一个男人家,大两岁小两岁的怕甚。”

张兴文皮着脸赖过来:“看娘说的,我是不怕,可我怕娘急着抱孙子嘛。”

“少跟我弄鬼,我可不急。”张老太太说着回味过来了,“你这是又去见汪家的小姐了吧?她就那么好,看你惦记的,先还为她同侍郎家的公子杠上,把好容易捐的一个监生弄没了,本来明年可以下场了,这下好,又要从秀才考起。”

提到这个,张兴文哎了声,脸略垮:“娘,这如何能怪我,你不是都知道,汪知府有意和杜侍郎家议亲,姓杜的小子却不愿意,在监里说汪小姐长相寻常,我一听,当然得给汪小姐出头了,这汪知府要是知道了,心里岂不感激我?我也好在未来老丈人那里刷个好印象。我本也就打算做个样子,谁知道姓杜的小子那般不中用,我轻轻一敲,他头就破了,这下见了血,事就闹大了,杜家又护短,最后可不就把我坑了。”

张老太太看儿子脸怏怏的,不忍心再责备他,道:“算了算了,总是过去的事,娘不说你了。你今天去见汪小姐,她倒是怎么说?”

张兴文马上又精神起来,嘿嘿笑道:“娘,我告诉你,我跟汪小姐求亲了,问她愿不愿意嫁我,她虽没允准,可也没反对,脸还红红的,娘你说,这可不是答应我了?”

张老太太出身自一个极穷的农户家,半卖半嫁给了张老太爷当续弦,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生得儿子竟然能攀上应天知府家的千金,这真是快高攀上了云端了,张老太太对此心里虽有点婆婆的醋意,也有点担心媳妇身份太高,将来进门压不住她,但更多点的,还是得意儿子的手段。往张兴文面上望了一眼,道:“那糟老头子别的不中用,倒是给了你一张好脸。”

——嗯,就事论事地说,珠华至今没见着面的这个小舅舅,事实上是张家长得最像张推官的人,这也是张兴文有底气去勾搭汪兰若的最大原因。

张老太太心里得意着又接着道,“既这样,你可得抓紧着点,难得你自家有这个本事——要指望你那个大哥,还不知道塞个什么破落户家的闺女给你呢。”

张兴文连连应声:“这还用娘说,我当然知道,就是汪小姐说,她爹那里恐怕着实难办些。娘,你看我能不能这样……”

他凑到张老太太耳边嘀咕了一句话,张老太太听得吓一跳,忙道:“三儿,我上回才跟你说,叫你切不可再莽撞了,你怎么又想出这个主意来?你可千万别干,那是堂堂知府,不是什么平民家,你坏了人家的闺女,人家岂有不拿你算账的?到时只怕你大哥都捞不出你来。”

张兴文不大以为然:“至多打我一顿罢了,我同汪小姐两情相悦,又有了夫妻之实,她总不能看着她爹打死我罢?总要出来替我求情的,我拼着受些皮肉之苦,换个知府丈人,以后再也不用看我大哥的脸色,这笔买卖怎么做不得。”

张老太太连连摇头:“三儿,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懂这男女之事的分寸,汪小姐或者认了命,不怪你,可做父母的心情可不一样,他若没本事罢了,只得吃了这个亏,既有本事,绝不可能叫人这么欺负的。你听我的,万万别去干这糊涂事,不然你有个好歹,就是要了你老娘的命了,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能再养个不成?”

张兴文被这么拦着,大是扫兴,只好不情愿地道:“好吧,我听娘的还不成吗?”

张老太太松了口气,拿过他的手来拍了拍道:“好孩子,你放心,我岂有不给你打算的?你爱那汪家小姐,娘有主意,叫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事,只要你听娘的话,别出去乱跑了,挨过你爹的寿宴,好生进了书院,到那时,娘自然替你圆了这个心事。”

张兴文大喜:“真的?娘有什么好主意?”

张老太太这个把握,自然是从张推官身上来了,她手里捏着张推官的私情和子嗣,自觉多少年没有的扬眉吐气,就没有办不来的事,但不敢告诉儿子,恐怕儿子沉不住气,漏了风声就糟了。便笑道:“这不与你相干,你好好念你的书去,别的都不要你操心。”

张兴文不依,又央告了几句,张老太太这回却是意外的坚决,就是不肯说,他缠到最后无法,只得放弃走了。

张老太太看他出了门,立刻叫来了小蝶,低声吩咐她:“别人你都不要管了,以后就专门盯着红樱!她每天做了什么,什么情态,都一一报来与我。”

小蝶有点为难地道:“老太太,红樱也没做什么呀,她出门的时候也少,就拿个饭,别的时间都缩在小跨院里,不然就不只我发现她不对劲了。我又不能跟着她进去,那东院的人看我天天去,也要起疑心的。”

张老太太不耐地啧了一声:“你这笨丫头,你能看见什么就告诉我什么,我也没叫你跟她进院子去——对了,你要藏好了,宁可少跟着她些,我不怪你,只千万别让别人发现你在盯她就行。”

小蝶听这么说,就松了口气道:“好的老太太,我知道了。”

张老太太从手上捋个银手镯下来塞她手里:“拿着,你办好了这件事,我赏你的还在后头呢。”

小蝶眼睛一下亮了,这快抵得上她好几个月的月钱了,她忙接到手里,连着道了好几声谢,见张老太太再没别的吩咐,才退出去了。

屋里,张老太太独坐椅上,嘴角挑起,慢慢越挑越高:只要确定了红樱那蹄子确实是有了身孕,那往后,她能施展的余地可就大了,她一定得好好想想,到底能从这件事里获得多少好处……

☆、第33章

张老太太在展望未来的当口,珠华正站在了张推官的书房门前——张兴文不听经,所以比她们回来得早,两边有个时间差。

珠华候着钟氏下车进屋休息后,看看时辰,料着张推官无事的话差不多也该回来了,便跑到二门处去等他,果然没等半刻钟,便见着他走来了,珠华迎上去,直接问:“舅舅,我有件事与你说,哪里方便?我不喜欢别人知道。”

张推官愣了一下:“……你跟我去书房罢。”

一路心里忖度着,约摸是今天外甥女在外面犯了脾气,惹恼了汪太太,回来怕他教训,所以抢先认错来了?要脸怕别人知道,还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

他心里叹气,这么个吹不得碰不得的小丫头,他哪里还敢骂她,便搞砸了,也只好砸了,他明天去与汪知府赔礼罢了。

到书房门前,门口守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乃是李全的小儿子,李全的大儿子现跟着张推官出行侍奉,这小儿子即将长成能当差了,李全正琢磨着给他弄个什么差事,可巧,洗墨犯了事撵了,李全顺理成章把小儿子塞了进来。小儿子不识字,不过不打紧,张推官的书房出了一回事,如今谨慎得很,都不要人进书房伺候什么笔墨了,只管守在门口,把门户看守好了就行。

此时张推官让那小子走远了些,领着珠华进了书房,考虑她的颜面,要把门关上,珠华却不让,还特意警惕地伸头往外望了望,又扭回来:“舅舅,你确定这周围不会有人偷听吧?”

“……不会。”张推官有点想笑,这么点子年纪,倒这么会要面子。

但等到珠华站他面前,低声开始诉说的时候,只听了个开头,他就笑不出来了,再听得几句,他脸色森冷起来,及到最后,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脸庞都有一点扭曲起来。

珠华有点肝颤,她看惯了张推官在她面前和颜悦色的样子,这一变了脸,还怪可怕的,她声音就低了一下。

张推官察觉了,勉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别怕,你继续说,舅舅不是冲你。”

珠华道:“哦……其实也没什么了,小舅舅没留多久,他就再说了要问汪小姐求亲,汪小姐说她爹爹恐怕不会答应,小舅舅说没问她爹,就问她,汪小姐就不说话了,然后小舅舅好像挺开心的,又灌了汪小姐一句迷汤,就走了。”

珠华眼里的没什么却是压垮张推官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瞬间怒火丈飙,举起手,重重一掌发泄般地拍在了桌案上。

啪一声重响,珠华吓得一缩,从下往上偷瞄他:“……舅舅,你手不疼哪?”

张推官便再生气,手掌仍旧是肉做的,如何不疼?不过这一疼,他脑子里的怒火万丈倒终于降下来了一点,勉强用平静的声音回应珠华:“不疼。”

啧,死要面子,不疼就怪了。珠华心中腹诽,要面子的老男人,不揭穿他啦。

张推官把珠华最后的话回想了一下,再度气得发抖,对着珠华却不好说。珠华毕竟年纪小,有些事不懂,可他审过多少案子,见过多少□□风波,岂有不明其中关窍的,张兴文那意思,是坏了良心,准备哄骗汪小姐污了她的清白,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了!

这个——

畜生!

张推官又想拍桌子了,简直怎么想怎么生气,恨不得立刻去揪了张兴文出来,直接打死算了。

珠华其实在情感上能理解他,家里出了这么个货,真是妥妥败家的节奏,哪怕张兴文去青楼楚馆里浪荡呢,顶多败些银子,他胆大包天去勾搭汪小姐,一个弄不好,得把一家人都赔进去,汪知府是现成的上官,要收拾张推官,随便从哪里摸出一打小鞋来就够张推官穿不完了。

不过看张推官老在那里运气也不是个了局,珠华欲缓和下气氛,就道:“舅舅,你不知道,我刚听那汪小姐说什么‘外甥女’不‘外甥女’的话,还以为窗户外面的是你呢,可吓死我了。”

张推官:“……”

他脸青了,比先还难看。

好吧,这个玩笑张推官欣赏不了。珠华没趣地道:“我真吓了一跳嘛,还好我马上想起小舅舅来了。”

张推官低头看她,目光略复杂。

这回若不是外甥女,恐怕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家业都要化为乌有了。汪小姐之前隐隐有议亲意向的人选是户部杜侍郎家的公子,虽因杜家公子口舌不谨,公开在外嫌弃汪小姐的相貌而作罢,但从这个人选也可以看出汪小姐的身价了,汪知府养这个女儿既然可以同三品高官家联姻,那又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一个从六品属官的弟弟?

张兴文做得好梦,以为坏了人家闺女就能如愿,他那好几年书竟是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别说汪知府了,就是张推官也不可能吃这个闷亏,宁可把女儿改换身份充作寡妇二嫁,都不可能便宜这等贱人,腾出手来慢慢摁死他才是真的。

他一向以为外甥女脾气乖张,不好教导,可从她这么片刻都不耽误一得知就马上报信看,她小事或许爱由着性子,不听人说,可大事并不糊涂,极拎得清其中轻重;因为他的疏忽和妻子的病弱,张家其实对他们姐弟俩都有亏欠,她心胸若稍微窄一点,和他赌气不告诉他,或拖一阵子再告诉他,张兴文在这空档里真找着机会做出事来,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和汪知府的死仇是结定了,到时哪怕他当着汪知府的面把张兴文打死都没用。

想着,他压了压心头的怒火,勉力和气地道:“珠儿,多谢你来告诉舅舅这件事。”

“不客气。”

珠华没他那么多感想,随意回了一句——因她心头还存着另一件事呢,只是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与张推官。

虽然说,汪文苍不是张兴文那等只会花言巧语的样子货,张萱也不是汪兰若那个傻白甜,可世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这中间要出了什么岔子——

张推官看出她欲言又止来了,忙道:“珠儿,可是中间还有什么事?此事非同小可,你千万莫瞒着舅舅。”

珠华让他一催,一咬牙,罢了,还是说了吧!这时代对女人太不友好了,张推官便是知道了,毕竟自家父母,气急了不过揍一顿关几天,可张萱要是往外面吃了亏,那可没这么便宜了。

她就把汪文苍那话也招了,招完马上道:“舅舅,我给二表姐作证,我天天同二表姐在一起,她一点不对的样子都没有,不可能和那姓汪的有什么瓜葛,全是他一头热,自己做梦,二表姐说不定都没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

张推官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意外,珠华看出端倪来,松了口气,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道:“舅舅,你都不知道什么求亲不求亲的吧?我就说,果然是那小子自己乱说话。”

等她闭了嘴,张推官才终于捡着了说话的机会,他先干咳一声:“珠儿,你有些礼貌,人家大你六七岁呢,什么这小子那小子的,这不是你该叫的。”

他这会的表情可跟先前听说张兴文事情的时候差远了,虽说不算高兴吧,可也没一点生气的样子,珠华大悟,同时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舅舅,你对汪家哥哥印象不错啊?”

张推官道:“小孩子家,不要问这些事。你还有事和舅舅说吗?没有回去吃饭罢,这个点了,你也该饿了。”

珠华眯起眼睛:“舅舅,你这是过河拆桥。”

张推官僵了半天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要舅舅现在和你说什么?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呢——总得问过了你二表姐才好说。”

这话也是。珠华被说服了,不过说到要问张萱,珠华未免要再追着他两句:“舅舅,我信任你才告诉你的,你问二表姐的时候好好问,千万别骂她,不然她生了气,以为我是个告状精,以后都不理我了,我就天天来赖在这里不走,让你公务都干不成。”

张推官这会看她的小脾气已经只能看出可爱来了,温和带笑地回答她:“放心罢,我又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我让你大舅母去问——这事我做父亲的本也不好同她开口。”

钟氏身子虽不适,问一问女儿话还是可以的,珠华这才放心,一肚皮烦恼都丢给个子高的人了,她转身轻松地走了。

张推官的面色则慢慢又冷硬成了一块铁板,他走到门边去,叫过守门的小子:“去喊你爹来。”

李家二小子答应一声,飞快去了,不一会李全匆匆而来,进屋弯腰:“老爷叫我?”

张推官道:“你去和老三说一声,说我知道他今天出门乱逛去了,我先就和他说过,叫他好好在家温习功课,你跟他说,寿宴之前,让他老实在家呆着,再不许有下一回了。”

李全道:“是。”

他转身要走,张推官叫住他:“除了与他说之外,你一并吩咐人,给我看死了他,不许他出家门一步,凭他怎么闹也不要理他,若有不服,让他等我在家时,亲自来我面前说!”

李全的面色凝住了——这不是管教弟弟,而是看守犯人了,他明白过来这位三爷大约是又犯了什么事了,张推官不说,他也不问,只再度应道:“是,老爷放心。”

他侯了片刻,见张推官再无别的吩咐,这才躬身退出去了。

此刻残阳渐退,暮色四合,室内没有点灯,张推官独立屋里,脸容隐在昏暗里,下定了决心。

——他本早已对这个拖后腿的异母弟弟不甚耐烦,察觉他在外甥女中毒事件里有嫌疑后,更加心凉,只是因无实据,不便声张,一时也拿不定该如何处置所以拖下来罢了,但这些事却如落雪般,一层层积在他心头,越积越厚,终于不堪重负。

他已忍无可忍。

无需再忍。

☆、第34章

糟心弟弟的事暂时尚待寻个合适时机,女儿这头却是一点都不能拖的,张推官当晚就和钟氏说了,钟氏开始十分惊讶,因她也是一点影子都不知道,但过一会想起什么似地,道:“……怪不得,今日中午我们在寺里小憩的时候,汪太太和我抱怨了几句儿子,说他大了不好管了,家里想他明年下场,他偏要今年就去,汪知府先不肯的,后又同意了,倒显得她硬要拦着儿子上进,亲娘当成了后娘似地。”

张推官道:“你怎么说?”

钟氏道:“我能怎么说呢?她虽抱怨,话里却也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我只好劝她几句,说儿子上进是好事罢了。”

汪太太那个话,抱怨得和炫耀也差不多,一般人听上去大多也只能这么回应了。

张推官沉吟片刻,张莲张萱两个女儿同岁,如今差不多都到了该找人家的时候,除了钟氏有机会便带着她们出门做客之外,他也在留心着身边是否有合适人家的少年,一二年下来,心中也有那么几个人选,但配张莲还行,配张萱总觉得心有不足,总想给她找个更好点的。

汪知府家的文苍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上官家的公子,他也就是想想罢了,虽说世人风俗高嫁低娶,可焉知人家就非得低娶呢?却没想到,汪文苍竟本人有意,汪知府也并不反对,那这门亲事若是能够成就,倒是再合适不过的天作之合了。

“这样,你先问问萱儿,看看她心里是怎么个意思——好好和她讲,便是她私下和文苍有了什么,不过是偷说几句话,我想萱儿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孩子,不会乱来的。”

钟氏道:“这哪里用你说,我的女儿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吗?素日不见你这般婆妈。”

张推官摇头:“唉,你不知,珠儿那小丫头特特嘱咐了我的,惹她不起。”

钟氏忍不住笑了:“你又歪派人,我瞧珠儿挺乖巧的。好了,你去书房避一避罢,我把萱儿叫来问问。”

张推官一笑,转身出去了。

却说珠华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好奇心只占了一小部分,更大的还是怕牵连张萱挨骂,因此一直十分关注那边院里的动静,一见张推官晚上还出去了,立刻意会,哄小胖子上床睡觉后,她马上偷偷溜过去,以人证的身份,硬挤进了人家的母女会谈里。

——然后她先被张萱揉了一顿。

珠华不反抗,可怜巴巴地辩解:“二表姐,我是担心你嘛,我跟汪家少爷又不熟,哪知道他是好人坏人,我给他乱传话,要是害了你怎么办呢。”

哀兵策略起了效,张萱松手放开她,点点她额头:“好罢,你倒有两分警心,看来不用担心拍花子的拐走你了。”

钟氏倚在床头:“萱儿,快别欺负你妹妹了,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萱手指绕着衣带:“娘,没什么啦,你也知道,我和兰若玩得好嘛,她没个姐妹,自己在家寂寞,常请我过去喝茶聊天作诗什么的。有时就会碰见她哥哥,他会和我说两句话,不过都很正常啊,我都有丫头跟着的,而且他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就是问候寒暄而已。”

不等钟氏说话,珠华先表示失望并不信:“二表姐,不可能吧?那他叫我给你传的什么话?我本以为他是自作多情,可要是这样,他根本就是妄想症啊。”

钟氏也有疑惑:“萱儿,当真如此?文苍那孩子我见过不少回,我瞧他并不像个莽撞人。”

接连被小表妹和钟氏怀疑,张萱不大高兴了:“我还能跟娘撒谎不成?就是没有的事嘛,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珠华给传的话,还给家长告状了,她便自谓有种弄明事实的使命感,顶着张萱的冷脸去抱住她手臂:“二表姐,没有就没有,我们肯定不会赖你,那就是那汪家少爷自己犯糊涂了——要么你再想想,是不是你有什么地方让他误会了?”

张萱勉强想了想,过一会后,目光闪了闪,神情就变得有一点不确定起来。

珠华敏锐地发现了:“二表姐?”

“有一回吧,就是我上个月最后一次去汪家那回——后来珠儿出了事,娘病倒,我就没空再去了。”张萱解释了一下,接着道,“当时我快回家了,走到半途发现帕子丢在兰若房里了,送我们的丫头跑回去帮着拿,我带着云心站在路边等。然后这时候他从外面回来,站住和我说了两句没要紧的话后,就让云心站远点,说有个问题想私下请教我。”

钟氏和珠华都屏气凝神,等着她的下文。

张萱有点受不了,挥挥手:“哎,别乱想,你们都不知道他请教我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当时问我,要是我以后天天看见他,会不会觉得他讨厌。娘,你说我去人家的家里做客,怎么好说主人讨厌呢?就真是个讨厌鬼,我也只好下回少去罢了。所以,我就说了不讨厌,我还想问他是不是听人瞎说了什么,所以有这个误会,可是没等我问,他就忽然走了。非要我想,只有这里我觉得挺奇怪的,好端端问我这个话,我想着一定是谁在背后瞎编排我了,就是不知道是谁,哪天我要查到了,一定收拾他。”

珠华:“……二表姐,你想了这么多,就没想过,为什么你可以天天看见他吗?”

张萱道:“是啊,就是不可能嘛,我又不是天天去汪家,再说我去了也是找兰若的,所以整个就很奇怪,哪里都不对劲——”

她忽然卡住了。

她的表情,嗯,很精彩。

钟氏不禁掩唇忍笑。

珠华可没她那么含蓄,肯给女儿留面子,她直接抱着肚子笑倒在了旁边:“哈哈哈,二表姐,你要乐死我了。”

张萱持续地:“……”

好半晌她才终于从震惊里活过来了,二话不说,干的第一件事是拎起笑得瘫软的小表妹丢到了门外:“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掺合,睡觉去!”

啪!

乐极生悲的珠华急得挠门:“二表姐,我错啦,放我进去么,我再也不笑你了。”

张萱冷酷地在门后哼了一声:“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