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华愣了愣,她脸是红了,然而嘴是硬的:“我现在一样操心。”

这是另一个底线问题,也是绝不可退让的。

苏长越把脸埋到她肩上闷笑。

正笑着,外面传来小荷提高了一点的声音:“二姑娘来了。”

☆、第121章

苏娟进来,眼圈红红的,小脸垮着,珠华以为她是跟苏婉拌了嘴,结果她一开口,却把孙姨娘给告了:“嫂子,呜呜,姨娘抢我的钱。”

珠华早已从苏长越腿上站起来躲远了,原还有点残留的心虚,一听之下,稀奇地招手叫她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就是上次买首饰的钱,我剩了四两没有用完,嫂子说了我可以自己留着的,刚才姨娘把我叫过去,却非要我交给她,我不给,她就拧我——”

“我不过轻轻拍你一下,谁拧你了!”

孙姨娘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长本事了,连你姨娘的状都告,在这胡说些什么,别烦你哥哥嫂子了,快跟我回去!”

孙姨娘说着,抢上来要拉苏娟,苏娟忙抱住珠华的手臂:“嫂子,嫂子救我。”

虽然苏娟是相对来说不讨喜的小姑子,但既然找上门来求公道,说的话也在理,珠华就不能不替她主持,她把苏娟拨身后去护住,挺身道:“姨娘,不过四两银子,说好了给妹妹的,现在怎么能又要回去。”

孙姨娘道:“大奶奶,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四两银子够买一个月的米菜了,给了娟姐儿,她小孩子家不懂事,随手泼掷了,岂不白糟蹋钱财。虽说大爷出息了,毕竟才开头,家里境况不好,还该俭省着些才是。”

珠华听出来了,孙姨娘这是才失去了一千两的外财,心痛无处言说,想来想去,把女儿那点零花钱惦记上了。她好气又好笑,道:“姨娘说的原没有错,但并不是天天给妹妹这些钱,家里让锦衣卫抄了去,过了这些年苦日子,妹妹们都不容易,如今终于熬出来了,才散一回财。莫说主子们了,就是家里的下人,逢着主家有喜事也能得些赏钱,二妹妹为何拿不得四两银子?再者,那是她自己买首饰时候省下来的,又不是问了谁要的。”

苏娟躲在后面腰杆直了直,附和道:“就是,是我自己省下来的。”

女儿不和她一条心,不听话还找外人告状,孙姨娘气得道:“你这丫头真是傻透了心,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害了你不成?你要钱有什么用,你长到这么大,一文钱也没用过,知道买些什么,一时开心乱买东西花了,回过头来就要后悔,不如姨娘替你存着,你要什么,姨娘给你岂不是好。”

孙娟咕哝:“姨娘给我的那些,好多我又不喜欢。”

再说自己花钱多有意思啊,就是从没花过,她才格外想呢。

孙姨娘听到耳里,这回气恼之外,还又添一层伤心——她问苏娟要钱,根本没想到会遭到这么大的反抗,苏娟是她亲生的,她一切都是为了苏娟着想,怎知苏娟却不领会她的苦心,且连个亲疏也不分,叫她逼急了,居然跑珠华这里来了,把母女俩的矛盾摊开到才进门的新媳妇面前,简直没有一点儿心眼,白长了一副聪明面孔!

孙姨娘这一想,气恼的情绪又压了上来,竖了眉毛,伸手就去拽孙娟,打算把她弄回去好好说道说道。

“啊,姨娘还要我的钱,我不回去——”

苏娟边叫边闪避,她原躲在珠华背后,孙姨娘这一动手,难免就要碰到珠华,珠华并不惧她,下巴一扬就要把她推开,此时自斜里伸过一只手来,拦在她身前:“够了!姨娘,说好了的事,就当言而有信。”

说话的是苏长越,他话不多,声音也不大,然而脸色一冷下来,长身玉立,连背影都发散出一股凛冽拒人之势,不大的舱室里一下静了下来。

这种静是全方位的,孙姨娘不但动作停了,一时话都不敢再说,后面苏娟半真半假的叫声也戛然而止。

珠华不由转头,只见苏娟缩着肩膀,低着头,苏长越明明算是为她出头,她却好像被一并训了似的,一点也不见扬眉吐气。

……没看出来苏长越在家这么大威信啊。

怪不得苏娟进来时不去找亲哥哥,却奔着她这个关系挺一般的嫂子来,又怪不得苏婉以前说她哥哥冷起脸来“怪可怕的”——可惜苏长越现在站在她侧前方,他身高又高,她见不到他的表情,这个僵凝住的气氛,珠华也不好破他的功,叫他转回来让她看看。

只能把好奇压在心底,干咳一声,打个圆场道:“好了,我知道姨娘没有恶意,不过二妹妹也大了,该学着自己打点一下自己的花费了,不然等她嫁到夫家去,难道姨娘也能跟着,让二妹妹不论买个什么,都先从姨娘手里过一遍?”

老实说,她也觉得苏娟跑来找她告状挺没心眼的,不过她的立场和孙姨娘又不同——没心眼好啊,苏家拢共才几口人,再要整两颗七巧玲珑心,窝里搞宅斗,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珠华先说了话,孙姨娘才出声了,声音低了八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娟姐儿乱花钱……”

“不过四两银子,能乱花到哪里去,二妹妹若真花了又后悔,正好让她学一回乖,下回就知道想好了再用了,花点小钱买个教训,也不算亏。”

孙姨娘心底其实觉得珠华说得有点道理,但是又不想认,可不认她也不见得就能把脸面挽回来,再要强词夺理说个什么吧,不是很敢,脸色青青白白来回变了两遍,她居然眼圈也红了,“……我这都是为了谁,我倒成了个恶人了!”

说完抹着眼转身一阵风般快步走了,珠华有点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转身推一把苏娟:“唉,去吧,给你姨娘道个歉,她和你想法不一样,但对你没坏心的。”

苏娟“哦”一声往外追出去。

这点小矛盾,珠华没放在心上,她们亲母女,也不至有隔夜仇,等人都走了,珠华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回到苏长越身上了,打量他的脸——剑眉星目只有一个俊字啊,哪里吓人了?

苏长越询问地看回来:“怎么了?”

珠华没忍住,和他打商量:“你刚才看姨娘的时候什么表情?也看我一下好不好?”

这个要求真是——

苏长越眉心微起一点波澜,先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什么?”

“就是你一开口,姨娘和妹妹都吓住了的那样。”

虽然加了解释,听上去仍然很古怪,不过苏长越还是宽容地满足了她。

他的表情其实没怎么变动,因他表情幅度原本就不大,主要在眼神上,眼波一动间,扫过来的目光一下变得漠然,如看陌生人一般,间杂一点挑剔和不耐,因他本身出色的相貌,这种挑剔和不耐会因对比而放大,令被看的人如被睥睨。

珠华心脏一缩——

苏长越这眼神如昙花一现,已经收去,暖意重新铺回眼底:“那有什么好看的?有时候姨娘和妹妹会为一些小事纠缠,我好言说了不听,没空总和她们断官司,才只有强硬一点了。”

他一个大男人,夹在三个女人里面——哦,现在是四个了,要是挨个都讲道理慢慢来,那确实理不清,也太为难他,毕竟他本职不是管家。

珠华把屏住的那口气吐出来——还真有点吓人。

幸亏不是真这么看她,她还是喜欢温柔的。

不过很有用啊。

她回忆着刚才苏长越的眼神,转动着自己的眼珠,试图学起来,以后不想跟人打嘴上官司的时候,可以一个眼风扫过去,让对手闭嘴。

她眼珠转了两圈的时候,苏长越终于意识到她在干什么了,一下忍俊不禁,去捏她的脸:“你想什么呢,珠儿,别费劲了,你真想练,起码过几年再说罢。”

“我这不是无聊嘛——”珠华一边辩解一边躲,“憋捏了,痛。”

苏长越并没使劲,不过听她叫痛,还是放开了手,凑近了看看,顺便亲一口:“不痛了。”

然后他想起什么似地,把她拉回桌边坐下,道:“船上确实无聊,要么我教你画画玩吧?”

珠华眼一亮:“好啊!”

到京城起码有一个月的水路,天天窝在船舱里也太无趣,能找个正经消遣再好不过了。

于是苏长越去找了笔墨来,真的开始从头教起她画画来了,他这几年功夫全用在了读书制艺上,杂务全丢下了,有些手生,不过即便如此,教珠华也足够用了。

待船行到通州时,珠华堪堪可以独立画出人生中的第一幅完整大作——这个进度当然算慢的,不过新婚夫妻嘛,手把手教学画,功夫几分在画上,几分在画外,是心照神知的事。

船在通州顺利靠岸,朱家绸缎行的伙计们忙碌地卸着货的时候,另一艘船差不多在同时抵达了金陵。

张家管家李全,怀抱着一个看上去大约两三岁左右的幼儿下了船,风尘仆仆地踏上了金陵的土地。

☆、第122章

李全归家,所到之处皆引起阵阵注目。

李大管家不稀奇,奇的是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幼儿。

幼儿裹在件不怎么合身的褐色小僧袍里,赤着脚,头顶圆滚滚光溜溜,没有一根头发,打眼一看,竟俨然是个小小和尚的模样。

碰见有人看他,幼儿也看回去,只是目光呆愣愣的,眼珠都不怎么转动,不似一般孩子灵活。

下仆们窃窃私语,皆以为是李大管家遗在外面的私生孩儿,连在书房门口看守的福松见着亲爹都愣了,脱口道:“爹,娘知道吗?”

“滚你的!”

李全毫不留情地啐儿子一口,才问他,“老爷下衙回来了吗?”

福松不停瞄那幼儿,嘴上道:“回来了,在书房里呢。”

“那我去给老爷交差,你在外头把门守好了,不许一个人近前!”

福松抽一口凉气——原来不是他爹的,是他们老爷的?

他忙点头不迭,小跑下阶去叉腰站好,脑子里左一个右一个地开始回忆起听过的那些风流话本故事。

**

李全去安陆,除了帮忙操办结亲事宜外,同时还负有另一个使命,那就是随后就近转道去往应城,在老家替张推官寻摸过继子嗣的人选。

这件事秘密之极,李全连儿子都没告诉,应城的张家族人们自然更不可能听到一点风声,李全得以不受误导干扰,默默在应城寻访了半个月,顺利地选定了目标。

不过此刻,张推官见到李全不负所托带回来的孩子,却是先微愕了一下:“……这孩子是谁家的?怎么这个模样?”

“老爷,这说来话长——”

“你坐下说,把孩子给我。”

李全这一路舟车劳顿,还带着个离开亲生父母的孩子,肯定累得不轻,张推官反应过来,忙伸手把孩子接了过来,他多少年没有抱过如此幼小的孩子,有点紧张,怕孩子怕生哭闹起来。

幼儿却极乖,软乎乎叫他抱过来,一下也没挣扎,不声不响。

张推官抱到怀里才发现,这孩子脸上看着正常,其实身上极瘦,胳膊腿细得不行,原来掩在过大的僧袍里没显出来,这一移动就露出来了。抱着也几乎是轻飘飘的,全无一般孩童那种很敦实的肉乎感,他身上仅有的一点肉,大约全长脸上去了。

正常人都看不得孩子这样,何况张推官多年无子的,当下心里就发酸了,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回了太师椅里,料着其中必有故事,抬眼看了李全,等他说来。

“老爷,我奉老爷的令,先掩了来历在应城私下各处打听……”

应城是个小县城,丁亩不旺,许多人家联络有亲,七拐八绕,总能扯上点关系,在这样的小地方打听消息,并不烦难,不上半个月,李全就把张家那些或远或近的族人们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其中就包括了这幼儿的身世。

“老爷可还记得您的二堂伯父?”

张推官沉思了一下:“记得。”

不过是比较远的亲戚了,张推官举业有成,早便离乡,多年来在各地辗转,和这位二堂伯父家几乎再无来往,所以需要想一下才能想起来。

“不过我依稀记得,二堂伯父家的人丁似乎也不兴旺吧?”

“老爷所言不错,不过——”

李全便继续说起来,原来那位二堂伯父虽只有一个独子,独子又只得一个儿子——便是这幼儿,但独子却甚是糊涂,在媳妇有孕期间,不知怎么同隔壁街上的一个卖豆腐的寡妇勾搭上了,而后在家大闹,要把媳妇休掉,另娶那寡妇为妻。

媳妇并没犯错,且肚子里还怀着张家的种,二堂伯父如何能答应,为此闹腾了年把,直到媳妇把怀的孩子生下来,孩子满了周岁,这独子也没转圜,还是咬定了要休妻另娶。此时媳妇心已冷得透透的了,因丈夫太过混账,连带着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淡漠了,于某天乘着家里没人,把能卷的细软一卷而去,直接孤身逃往外地去了。

二堂伯父家老俩口原就被独子气得不轻,再经此一事,年迈老人受不住打击,勉强再撑得年余,接二连三地撒手离了世。此时这独子算是能当家作主了,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百日内把寡妇娶过了门,寡妇看前头人留下的幼儿不顺眼,怂恿独子想个法子把这幼儿弄走,说养个他二人的亲生孩儿岂不是好。独子记恨幼儿母亲卷钱而去,再加上耳根子本也软,竟真的听信了。

总算他还有最后一分良心,没听寡妇所言随便把幼儿往荒郊野外一丢,而是寻了座寺庙,为着这二年的事,他家在应城/的名声已是臭不可闻了,未免再被人戳断脊梁骨,独子特往城外山里去寻的庙,好避人耳目。

不知是不是善恶有报,独子偷偷把幼儿丢弃到庙门口后,下山途中失了脚,跌下座土坡,头恰恰撞在一颗大石头上,当场毙命。砍柴的樵夫发现了他的尸首,往县衙里去报案,去抬尸的捕快认出了独子的身份,回来往他家去报信,邻居们都出来看热闹,此时发现他家那个可怜的小幼儿不见了,人都以为是寡妇谋害了,捕快要拉寡妇去上堂,寡妇吃不住吓,才把实话招了,引得众人纷纷唾骂不已。

但骂归骂,这幼儿娘卷钱跑了,爹摔死了,后娘寡妇咬死了把幼儿送去庙里是独子在世时的意思,她不能违背,张家老族长出了面压她,说她不把孩子接回来的话,不配为张家妇,要休她出族。寡妇的名声已经没法再坏了,她不接回孩子在应城万万无法存身,可要接回,男人都摔死了,她绝不愿意独立抚养一个和她毫无血缘的小崽子,于是走投无路下,居然学了幼儿生母,也收拾了东西跑了。

这下就糟了,独子家被席卷了两回,算是连个完整的瓢盆都找不出来了,孩子即便回来,又怎么生活?族人们替他说句话出个头是可以的,真要出钱出力把他弄回自己家里养,那付出太大了,也都不愿意。

幼儿就只好继续呆在庙里了。

……

李全一口气说到这里,在张推官的示意下,自己欠身倒了杯茶,一气喝完,缓了口气,唏嘘着道:“我打听到的时候,这孩子在庙里已呆了有大半年了。”

张推官算了算时间,觉得有些不对,打量了一下怀里的幼儿:“这孩子几岁了?”

“三岁半了。”李全回道,“这孩子爹娘都混账,没好生养他,到庙里还好些,只是没荤食吃,所以他显得小,乍一打眼,我也没看出他这么大了。”

张推官怜惜地叹了口气,摸摸幼儿的脸,柔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幼儿见他说话,倒是看向他,但是不出声。

张推官从见他就没听他出过一声,要说见了生人害怕吧,他又不哭不闹。不由疑问地望向李全:“他可是有什么——?”

李全忙道:“老爷放心,是个健全的孩子,我在庙里听师傅教他念经,他能跟着一句一句学,口齿没问题的,头脑也清楚。现在是才到生地方,他惊恐着才这样。我在船上逗他说话时,他还肯说的。”

张推官点点头:“这便好。我离乡多年,不知族里竟出了丢弃亲子的畜生,跌死了算是他的报应。”他说着有些动气,他想一个儿子多年不可得,别人有了却竟然随便丢掉。

平了一下气息,他才又道,“即便这孩子有什么也无事,总是我们张家的人,我这里缺不了他一口饭吃。”

李全笑道:“老爷仁慈,我正是想着这一点,跟老族长说了后,才直接把人带回来了。老爷若觉得他不足以接承家业,再往应城去另挑一个也行,我临走时才说了替老爷挑选嗣子的事,愿意的人多着呢,船都开了,还有人追上来要找我。”

张推官沉吟片刻,同那幼儿呆愣的黑眼珠对上,心立时软了,道:“你既然说他健全,那便不用了,聪慧有则更好,无则也没什么,他年纪小,我从小教起,品行上正直才是重要的。”

李全道:“老爷说的是,这孩子的近亲都没了,老爷过继了他,免了日后的许多啰嗦,老爷若看着他满意,只要往老族长那里补一份过继文书就行了,我和老族长都说好了——对了,这孩子祖父在时,给他起过一个宝哥儿的小名,但他未记事时,祖父就去了,他爹一心念着寡妇,提起他来都是混叫,所以他自己不认得这个小名,都不知是叫他。庙里的师傅因是在庙门前的松树下捡了他,按辈分,给他起了个觉松的法名,他倒是肯认这个。”

“认得以后也不能叫了。”张推官摇摇头,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你这件事办得很好,奔波一路,着实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罢,放你两日假。我抱着孩子去后院,看看起个什么新名字好。”

李全知道他是要抱去与钟氏看,便笑应了,起身退出。

**

他们关在屋里说了这么好一会的话,李全抱孩子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张宅了,不过因张推官此前从未流露出要另选嗣子的意思,众人皆没朝那个方向想——有亲侄子在,过继别人的做什么呢?

便都一致以为是李全在外面的风流账,二房两口子听了,也没往心里去,他们且正忙着自己的事呢。

☆、第123章

东院。

钟氏正看丫头安排晚饭,忽见张推官抱着个小小和尚进来,她是知道李全往应城去寻访嗣子的,但一时亦没反应过来,诧异道:“老爷,这是哪来的孩子——呦,怎么鞋袜都没穿。”

她女人家,到底细心些,一眼就见到幼儿赤着的脚了,她一说,张推官才发觉,低头看了一眼,道:“大概他的鞋脏了,李全赶着回来,路上不好买就罢了。如今这个天气,几日不穿倒也无妨,你在家里找找,若有萱儿小时候的鞋,先拿来与他凑合一下。我记得月朗会做鞋,明日就替他做起来,再有他的小衣裳之类,也做几身。”

“萱儿小时候都是绣鞋,这是个男娃儿,怎么好穿,去隔壁光哥儿那里找一找还差不多——”钟氏笑着说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了,目光一下紧盯到幼儿脸上,颤声道,“老爷?”

屋里没有外人,只有风清月朗两个心腹丫头在,张推官笑着点头:“李全从老家抱来的,他父母都已不在,从今往后,就是你我的孩儿了。”

这话一说,风清月朗两个都放下了碗碟,欢喜地伸长了脖子望过来。

幼儿光着头,那圆溜溜的大脑袋就最为醒目,风清夸道:“一看就是个聪明哥儿!”

“可不是!对了,我去表少爷那里寻一寻,看可有合适的小鞋子。”月朗一边附和,一边甩手忙出去了。

“太太,你抱一抱。“张推官理解钟氏心情,主动把幼儿递向了她。

钟氏抹了下已经湿掉的眼角,忙伸手把幼儿接了过来,她抱孩子更为熟练,幼儿又不重,她一手就抱稳了,另一只手腾出来摸他的小脸,小手,小脚,简直爱不释手,目光也片刻都移不开来。

张推官在一旁坐下,含笑看着,顺便把孩子的来历说了说。

钟氏听得十分生气:“真是一对畜生——这孩子的生母也太狠心了些。”

不过她也能理解一点孩子生母所嫁非人的痛苦之处,所以只埋怨了一句就罢了,转而哄幼儿道:“好宝贝,往后你跟着娘,再也不用吃苦头了。”

她角色转换得倒快,张推官听得失笑,目光十分柔和地望着妻子和新得的嗣子。

钟氏哄了一刻,想起来问幼儿的名字,张推官抱着幼儿往后院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此时已有了腹案,道:“这孩子在生身父母上皆无缘分,不必再提,他能活到如今,却是多亏了庙里的和尚师傅,他被丢弃在松树下,和尚给他起了个法名叫觉松;这法名自然再不作数,但这‘松’字倒是个好字——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既可明志,又暗合他的来历,不如就按他的辈分,起名叫做张良松罢,小名就唤他做松哥儿。”

钟氏粗通文墨,听了也觉得好,便道:“就依老爷的,松字是跟佛前结下的缘法,留着这个字,佛祖有灵,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再寻不到比这更合适的了。”

他们这里商议定了,月朗也笑嘻嘻地回来了,手里抱着两双半旧的小鞋子,旁边还跟着一个叶明光。

钟氏见了,满面是笑地招呼他:“光哥儿,来瞧瞧,这是你的三表弟。”

叶明光皱皱鼻子:“这么小。”

月朗问他要鞋子时跟他解释了一句,他知道孩子是才抱养来的,也不多问,好奇地走到钟氏面前凑上去看,踮起脚跟摸摸幼儿的光头,道:“大舅母,他怎么一根头发也没有。”

钟氏笑道:“长一阵子就有了。”

候到月朗把鞋子替幼儿穿上,钟氏仍旧不放他下来,抱着他一起入座用饭。

叶明光嘴上嫌他太小,心里其实自然地有种应该要照顾比他小的小孩子的念头,月朗布菜,把一个鸡腿夹给他,他就把鸡腿拿起来放到幼儿嘴边去喂他。

幼儿闻到喷香的肉香,他吃了大半年素了,原来在家时,打祖父母过世后也没吃过什么像样东西,哪里经得起这个诱惑,便做出了进张宅以来第一个主动的动作——把光脑袋一探,啊呜一口去咬那鸡腿,他一口小乳牙倒是出得差不多了,但气力不够,只在鸡腿上留下了半圈浅浅的牙印,却是咬不下来。

逗得张推官和钟氏都笑了,张推官喜他终于露出了点活泼劲儿,就把鸡腿从叶明光手里接过去要撕开了喂他,钟氏忽想起来:“不成,松哥儿吃了这么久素,他小孩儿肠胃弱,一下碰触大荤,恐怕难以克化,要生出病来。”

张推官听着有理,只得罢了,把鸡腿还给了叶明光,新出炉的松哥儿很不舍得,虽则还不出声,黑眼珠却是专注地跟着那鸡腿一路转动。

钟氏又不忍起来,想了想,吩咐月朗道:“你去厨房看一看,还有剩余的鸡肉没有,煮一碗青菜鸡丝粥来,鸡丝少放一点,有个鲜味就行了,循序渐进地来。”

月朗答应着去了。

她这一去厨房,碰上了也在厨房拿饭的二房丫头春草,春草听她跟厨娘说的话奇怪,就探问了一句,月朗懒得理她,随口敷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