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串发展看似顺理成章,实则有严格的讲究,首先,参卢文滨与奏晋王这两件事必须分开,裹在一张奏章里的话分不清主次,很容易为人忽略过去;其次,这个次序也必须如此,要是颠倒了,先跟了人家的风再翻脸参人,这个味道总没现在这么对,起码直臣的名望是捞不到了。

名望人人会刷,技巧各有高低。

这就是个很高招的刷法,高在不管皇帝给什么回应,苏长越的名望已成。

皇帝答应放晋王就藩,这最好,卢文滨没办成的事让他办成了,而且现在还卡着万阁老站队皇帝的关卡,万阁老名声再差也是首辅,分量不容轻忽。

皇帝不答应,那也不太要紧,反正他挺身而出不惜己身的姿态是有了。

有没有可能有损失呢,当然有,最坏的可能是被撵出中枢,跟卢文滨一道作伴去,但苏长越这时走跟卢文滨不同,虽然人人心里有数卢文滨是踩晋王踩得太厉害,激怒了好脾气的皇帝才招致了这个结果,但明面上他是有确实劣迹的,所以遭贬时,旁人都不好帮他出头说话。而苏长越若走,则纯是正直敢言秉持公心,他没有污点在身,将来想法回来要容易许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有点像一个接力赛,卢文滨踩着晋王刷出了先前的偌大声势,而苏长越现在又踩着卢文滨,接收了他攒出来的政治资本把这声势继续刷了下去。

现在人人都瞩目着,他的上书究竟会得到哪一个结果。

**

皇帝的回应尚未下来,晋王先动了。

这位晋王殿下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未到弱冠,这也是章二姑娘案未发时没人来针对他的缘故,他在金陵呆了几年,与皇帝的感情是打好了,但同样远离中枢,年轻又轻,在京中建不起什么羽翼势力,短时间内对太子造不成威胁。

且说这日傍晚,他打着马跑到翰林院来,在身边一个侍从的提示下,从陆续下值的文质彬彬的翰林们中找到了苏长越,拿马鞭点准了他——

翰林们皆不由警觉地停住了脚步,在面对藩王的时候,文官通常是一个整体,翰林官员作为文官中的精英族群更是如此,敢不敢上书与皇帝作对是一回事,现在晋王到了翰苑大门前,来意似不善,假如谁这时候明哲保身缩着头走开,放任同僚受藩王侮辱,那以后这个头再想抬起来就难了。

秦学士正在苏长越旁边,他左右一望,这一波出来的翰林里数他资历最深,官职最高,当下一步踏前,抢先说话行礼道:“这个时辰我等已经散值,不知晋王殿下前来,有何贵干?”

晋王原刚要开口,让他堵了回去,不由翻了翻白眼,道:“没什么贵干,你们散值了最好,本王特意这个点来,找苏长越去喝杯酒,说说话,碍不着你们什么事。”

他骑着一匹极神骏的高头大马,衮衣玉带,生的是副粗豪模样,浓眉压眼,虎背熊腰,往翰林们面前一立,好似一头熊闯进了仙鹤群里,谁肯信他所谓的“喝杯酒”?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秦学士代为婉言拒绝,说苏长越晚上要跟他去商量两家的亲事之后,晋王居然没有勉强,而是又望天翻了个更大白眼,嗤了一声:“你们这些弯弯绕的文人,罢了,本王看见你们就眼晕!”

一鞭抽在马屁股上,调转了马头领着侍从走了。

“弯弯绕”的翰林们:“……”

这位最近被参成刺猬的殿下到底来干嘛的?

苏长越也:“……”

说实话他有点好奇,不知道晋王来找他预备做什么,秦学士要不出头,他是打算跟了去的,但秦学士先发了声,晋王又走得痛快,他就不好怎样,只能把这份好奇憋在心里,跟秦学士道谢了。

等回了家和珠华说起,珠华想了想道:“他好像对你没恶意?”

苏长越扬眉:“怎么说?”

“很简单么,他要想怎么样你,乘着你走到某个僻静角落里把你兜头一罩才是,哪有到翰林院门口当着那么多人面拉你走的。”

苏长越让她形容得忍俊不禁,点头道:“你说的是。”

“而且他说你们也没有说错,你们这些文官的花样是够弯绕的。”珠华顺便吐了句槽。

打苏长越上书之后,她这里跟着热闹了起来,接了好几封陌生人家的帖子,她初始不知怎么回事,问了苏长越后才知外面把他的上书脑补成什么样子——可她知道,苏长越上书时有认真考虑过不错,但真的没考虑到那么多,有这个几乎算是稳赢不赔的结果,只能说是时势正好到了这个份上,所谓天时地利也。

当然以上是苏长越对她的说法,就珠华自己的想法而言,她觉得她苏哥哥是太谦虚了,他是没有做多余的事,从头到尾只上了两封奏章,但每一封的时机都卡得非常准,这种仿佛天赋一般的政治嗅觉比刻意的投机要高明得多,其所能获得腾挪的余地也大得多,不至于像卢文滨一样,一旦投机失败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不过她没有因此就昏了头,以为自家真成风云人物即将走上巅峰了,那些有意结交的帖子不管真心假意,请她去的还是有意上门拜访的,她一家也没应,全部婉拒了,道理很简单:苏长越说晋王的奏章比卢文滨要客气许多,就是一个正常的认为藩王成年应当就藩的意见,但再客气,也是在撵皇帝的爱子走,好么,皇帝家父子相离,臣子家客似云来,这不是生往皇帝眼里扎钉子。

开拓人际以后日子还长着,不在这么一会儿。

苏长越道:“你们?”

珠华立即改口:“他们。你是机敏聪慧,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两人白天基本见不着面,习惯了睡前或商量事或说笑,或做些不可说的交流过后,渐渐困了才各自安睡。

**

隔日,翰林院里。

“坚白回来了,他的底蕴还是浮了些,这科落了第。”

秦学士忙了半日公务,从屋子里出来,在秋阳下踱着步,活动一下坐得有些僵直了的腿脚。

他说着话,转头望一眼跟在旁边身板挺如庭中青松的苏长越,不由叹笑,“还是你们年轻人精神头足,我十年前也还如此,如今却是不成了。”

苏长越微微笑道:“坚白也不过十八,很等得起,有这一回历练,三年后的把握就大多了。”

秦学士道:“举业看文亦看命,但愿如此罢。今科已定,且不去论它,倒是坚白回来,你我两家的喜事该可以办起来啦。”

昨晚秦学士说商议亲事的话只为把晋王敷衍走,实则秦坚白和苏婉定亲的事早议好了,前期的纳采问名等程序已经走完,不过因为秦坚白想去试一试这一年的乡试,他年中时就要赶往浙省,未免赶太急了办得仓促,所以把重要性仅次于最终成礼的纳征的日子定在了他考完乡试的十月里,前一阵闹闹哄哄,时间过得也快,不知不觉这日子就快到了。

苏长越道:“是,内子也在家里准备着了。”

纳征主要就是男家送聘礼来,女方在这一环节不需准备多少,但聘礼都收了,下一步就是请期完礼,依着这一对的年纪,最晚在明年也肯定办了,所以珠华现在在忙的主要是帮苏婉置办嫁妆,满街买买买。

秦学士望他一眼,笑道:“如今人都羡慕我有慧眼,有识人之明了——”

一句赞许未完,从前面匆匆走来一个穿红贴里的小内官,到面前站定道:“圣谕,宣翰林院庶吉士苏长越御书房觐见。”

两人的谈话嘎然终止,苏长越不及多想犹豫什么,躬身行礼道:“臣遵圣谕。”

☆、第161章

翰林本有为皇帝参赞咨询政事讲经等诸般职责,翰林院就建在皇城左近,皇帝召见翰林院的官员入大内是件很寻常的事,虽然苏长越资历过浅,但就诏命来说,并不离奇,只是结合他先前的上书,未免令认得他的人有些瞩目了。

一路在内官的引领下穿过几重宫门,来到了御书房所在的殿前,这里不是正式陛见之所,皇帝选在此处召见朝臣,相对闲适一些,九重帝威的尊高不会那么重,而一般外臣是到不了这里的。

苏长越上一回见皇帝还是中榜后金殿传胪的时候了,他名次靠前,唱名时站的位置也靠前,能把皇帝的天颜看个大概。

此刻内官通传过后,宣他进去,他第一眼看的却不是坐在阔大御案后的皇帝,而是立在御案旁磨墨的晋王。

他那个墨磨得真是——手下一圈一圈,脑袋一点一点,抓着如意墨锭的手掌因为不断下滑,无名指和小指已经染得乌黑一片,更危险的是以他那个瞌睡的程度,好像下一刻就能直接栽砚台里去了。

因为御案上还堆着一摞摞的奏章,晋王又站在边角上,皇帝被遮挡了视线,先没留意,待苏长越进来行礼,他抬起头来叫起,顺带着才一眼看到了,哭笑不得地提高了声音,叫晋王:“二郎!你说你要孝敬朕,替朕分忧,就是这么个分法?”

晋王恍若大梦初醒,睁了眼晃晃脑袋,见到自己的黑手,“啊”了一声,忙不迭把墨锭丢了。

旁边早留意到只是不好随意插话的内官忍笑吩咐小内侍赶紧去打盆水来。

晋王洗了手,在内侍捧着的布巾里擦过,嘿嘿笑道:“皇爷恕罪,儿臣是有点累着了。”

皇帝甚是无语:“你昨日跟你那帮人在香山猎了一天山鸡野鸭不累,到傍晚还要引朕的文臣跟你去喝酒胡闹,今儿在这里不过磨了一砚池的墨,就好意思嚷嚷累了。”

他语气虽是嗔怪,然而其中亲昵之意亦是表露无疑,万阁老站队时所谓的“天家父慈子孝”,倒也并非凭空而来。

若是别人叫皇帝讽了这么一句,只怕当即就得跪下请罪了,晋王却还能反驳:“儿臣找苏长越喝酒不错,却没有胡闹,儿臣有事想和他商量,大家都是男人,这不是想着先喝两杯,喝开了好说话么。”

他虽然长得粗豪,但比苏长越还小着四五岁呢,细看的话眉宇间那股少年人的青稚尚存,这么一开口好像多老练的样子,把皇帝逗得又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拿手点他:“还犟嘴,翰林院那是多庄重的地方,你也能跑去乱嚷,嫌人参得你还不够!我现替你把人传来了,你先好生道个歉,再要商量什么,当着朕的面说,不许私下去吓着人。”

晋王也肯听话,就转过身来,冲苏长越拱了拱手:“我昨日去得莽撞,对不住啦,不过我真没恶意,我想干什么,肯定找个僻静地方了,谁有那么傻,当着众人不成。”

他这个歉道得有些不伦不类的,不过亲王至尊,能当真对着臣下把“对不住”这三个字说出口来就算很有诚意了,苏长越当然挑剔不着什么,还礼道:“王爷太客气了,臣知王爷不是那等无礼狂徒。”

晋王挑挑浓粗的眉毛:“呦,你从哪里知?”

苏长越被这追问追得顿了一下——说实话,打他进来,这间御书房里的气氛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料想,太过家常,也太过轻松了,与他路上料想的一些情形毫不相符,皇帝不曾就他上书的事质问或威压他什么,反而先让晋王给他道了歉,这一份宽仁体下,要换个情绪起伏比较大的估计得被这浩荡皇恩感动得激动涕下了,他虽不至如此,但为这接连意外震动,脑中未免也转得慢了一刻。

皇帝没有说话,但在旁看着,他不能卡顿太久,顺口便道:“如王爷所说,王爷真想报复臣,乘着臣走到某个僻静角落,将臣兜头一罩才是——”

“哈哈,不错!”晋王当即乐着打断了他,冲他竖大拇指,“是个明白人,没说虚话糊弄我。”

他说着走到苏长越身边,继道:“苏翰林,关于你参我那事,我和你打个商量——”

按礼制,苏长越不能打断他的话,但又不得不打断:“王爷,下官现是庶吉士,无品级,称不得翰林。”

外面混起来乱叫的是有,但严格意义上说,他的编制还没有进去翰林院,只是在内见习,要待到三年散馆,他考核合格授官之后才算,现在别人要称呼他,只能呼为“庶常”,外面怎么混不管,在皇帝面前一般人肯定会分清了,这位晋王却仍大喇喇的,由此可见,他确实是很受宠了。

“不是差不多嘛!”晋王真是不浪费皇帝对他的宠爱,顾自发挥着,“苏翰林——好罢,苏庶常,你参我那事,你说我应当去封地去,这话也不错,不过我的王府还没有盖好,本王一个男人,将就些也罢了,过去随便找间屋子也凑合了,可本王现在成了亲,这拖家带口的,总不能连累着王妃也睡在一大片乱糟糟的工地上罢?本王这颜面上也不好看哪,你说这个,嗯,是不是?”

他冲苏长越挤眼睛。

苏长越道:“嗯,所以王爷的意思是?”

他适应能力强,这会儿已经接受下来这位王爷就是这样的画风了。

“本王的意思,这个,你看,等王府盖好了,本王再就藩成不成啊?”

“王爷肯遵循祖制,体谅臣下,自然最好不过了。”

晋王愣了愣:“你是——答应了额?”

苏长越朝着皇帝的方向欠了欠身:“臣位卑,岂敢言应与不应,殿下何时动身,当由皇命。”

晋王眨巴着眼,看样子是有些绕糊涂了:“你到底是答应没——别绕弯子,你就和我明说吧!我要是等王府建好了再走,你还参不参我?”

苏长越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这位殿下估计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这样还听不出话音,他只好道:“小民亦需有片瓦遮头,王爷要待王府建成,乃是合理之事,臣不会参。”

在他的预期里,本来就没打算和晋王死磕,上书表态主要还是为先前和卢文滨间的争端收尾,没想到晋王是这样的晋王,能有这个收获已经是意外之喜,当趁势落篷才是,如卢文滨那般还要追着参是昏了头了。

晋王得了这一句肯定之语,高兴了,哈哈拍他肩膀:“我就觉着你和姓卢的不一样,还能和你说几句话,才找着你,果然。像姓卢的那沽名钓誉的恶心劲儿,居然想踩着本王往上爬,要不是皇爷拦着我,哼,我非去抽他两鞭子不可,以为本王好欺负不成!”

皇帝斥他:“二郎,你又胡说了,叫你平日多读书也不读,连人家的话都听不懂,你脸红不脸红。”

“皇爷,我以后当个藩王,给皇爷守住太原重镇就行了,又不要考状元,我看见书本就头疼,连着笔墨都瞌睡,皇爷还是别为难我了,这提笔安天下的事儿,还是交给皇兄好了——”

“启禀皇爷,太子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了。

苏长越注意到,晋王的爪子立刻从他肩膀上下去了,不但如此,还下意识望了望自己的前襟有无不整,再才是站直了腰板。

——要不是他一早在这,得以为现在来的才是皇帝了。

皇帝叫了进,头戴翼善冠,身着大红纻丝常服的太子走了进来,他与晋王年岁仿佛,比晋王只大两岁,才办了加冠礼不多久。

作为皇帝现今仅有的两名皇子,二人的出身也差不多,生母都名分不显,早早故去,不过太子占了庶长,母亲病亡后抱与当时的太子妃现今的皇后膝下养育,晋王则是归了另一名未生养的妃子,但并没有养多久。

因为晋王是个捺不住的性子,当时皇帝被先帝令去金陵守陵后,他不愿意天天被压着和长兄一起读书,读不好挨罚也没有慈父给说情,很快寻了个孝敬的借口也跑去金陵了。

太子进来给皇帝问安行礼后,晋王跟着给太子行礼:“臣弟给皇兄请安。”

非常老实规矩。

“二郎不必多礼。”

一板一眼地走完礼节,皇帝与太子这一对天下间最尊贵的父子方正式说起话来——是真的很正式的那种交谈法,类似于苏长越刚才对晋王的答话,与先皇帝与晋王间的说话截然不同。

御书房里的气氛也跟着似乎不知不觉间转变了,由轻松转为拘谨,苏长越原该退出,但皇帝没发话,也没内官来引他,他不便自己走动,便还是站在了原地,只是微微低下头来,静心感受旁观着。

这就是翰林何以品低而清贵了,翰林院最大的掌院学士不过正五品,还不如各地随便一个知府高,但哪怕是天子脚下的顺天府尹也没资格站在这块地界,近距离观察天家内部的天伦之事。

天子近臣的一个“近”字,就近在了这里,能掌握比别人更多更重要的核心讯息,做事时体贴得到皇帝心思——或者要怼的时候,能摸得清皇帝的底线在哪儿,自然比旁人先行一步,事半而功倍了。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想把这段情节整完的…但是已经晚这么久了,来不及了,明天再整。

☆、第162章

皇帝没有和太子说多久的话,太子此来,主要是转达负责给他讲学的讲官里有一位生了病,不能支撑,要告假在家休养几日的事。

告假的时间不长,几日的期限不一样要上达到皇帝这里,同本部的上官通个气就成了,不过事涉储君,为防皇帝一时驾临东宫问起,太子代言一声也是周到尊师的举动。

皇帝点头:“朕知道了,让关卿好生养着罢。”

然后——

就没什么话了。

皇帝也有温言问了两句太子的读书,太子十分恭敬地答了,但也就止于此了,这种官方会面似的对答实在很难自然地延展下去。

御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尴尬。

角落里的小内侍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苏长越不动声色地注意到皇帝望了晋王一眼,目光中竟然是有一些不知是示意还是求救的意味,而晋王挺挺胸膛,张开嘴,却失了声,一时不知该怎么救场——

父兄说的那些书文他有听没有懂,接不下话,没法营造出一个其乐融融的讨论氛围啊!

不过学渣不妨碍他有急智,他把手往苏长越那一指:“皇兄,忘了给你介绍,这就是翰林院的苏翰林,才参过我的那个,他们翰林院出来的个个都是进士,可有学问,跟皇兄一定说得到一块去。”

打太子出现,他就很不自在,这一下又忘了,把苏长越又提前叫成了翰林。

大约是不同母的缘故,太子的外貌与晋王并不肖似,他生着一双清淡的眉眼,此刻目中闪过冷光:什么意思,这是暗喻别人上书是受他指使?

这不是到谁家做客,主人家还有义务给初次见面的客人们之间做个引见,本可以安心做背景板的苏长越被迫加入话题,只能上前跟太子问了安。

太子对他倒还和气,不过当着皇帝的面,也轮不着他跟臣子多说什么,于是这短暂的两句话之后,场面就又僵持住了。

太子默默站了一会,躬身提出告退。

气氛都这样了,估摸着皇帝也不会有别的话想和他说了,苏长越识趣地跟着告退。

皇帝终于找着了句话说,道:“可巧,你们顺路,就一道去罢,太子替朕送一送苏卿。”

这“顺路”之语是因东宫位于皇城外围,更靠近奉天门那一段,两人出去确是同路。

眼望着二人退了出去,晋王好似去了捆仙绳,整个人立即活泛了起来。

他跟皇帝抱怨:“皇爷,你总让我跟皇兄好好相处,可你看皇兄那张脸,他小时候也不这样,不知道现在怎么回事,随便我说个什么都能得罪了他,谁还跟他亲近得起来。”

皇帝道:“你们前些年一直没见,分隔两京长大,各有各的脾气了,现在乍然又到一处,难免有些不相调和,再过一阵应当就好些了。”

“我看好不了,我跟皇爷回来都这么久了,他还是那样,我找他玩,他都爱答不理的,皇爷还偏要我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皇帝微微皱了眉:“二郎,那是你长兄,你说话留些神,你跟朕面前这样也罢了,你皇兄是个斯文人,你这么说话,怎么怨得他不爱理你。”

晋王也知失言,但仍不大服气,回道:“皇爷,你就偏心皇兄,一点儿也不心疼我。”

“朕偏心谁你——”皇帝话到半截收住了,改口道,“都是朕的儿子,朕谁也不偏心。只是大郎是储君,你们之间不但是兄弟,也有君臣之别,朕为你好,才盼着你们兄弟关系和睦,你都是成了家的人了,难道还不懂朕的苦心。”

晋王不吭声了,过一会,叹了口气道:“儿臣知道。只是我跟皇兄就凑不到一起去,这回姓卢的那王八蛋参我,皇爷护着我,不叫我走,我觉得皇兄更要不高兴了,您还不如让我就藩去算了,皇兄说不定还能看我顺眼些。”

这是算得诛心的言论了,晋王敢说,周围伺候的内侍们却不敢听,个个屏息凝神,站成木桩,恨不得自己就是殿里的一根盘龙柱。

站在皇帝身后阴影里的一名老太监抬起手来,向外挥了挥,内侍们方忙退了出去。

皇帝想板起脸训他,看儿子那憋屈的样儿又可怜,只好无奈地道:“你别只想着眼前轻省快活,该为长远打算着才是。你和大郎间有误会,不趁着你在京里的时候解开,等你去了封地,再想回来就难了,你们兄弟不能见面,话说不开,这个结只会越结越深,朕在的一日还能护着你,等朕不在了呢?你和新君不睦,届时你何以自处——便是大郎见你远了,不同你计较,那等会煽火点火曲意奉君的小人多着呢,往大郎面前下你几句话,你远在封地,等你知道要辩解的时候,哪里还来得及?”

晋王赌气道:“我又不造反,他能拿我怎么着。”

皇帝这回真忍不住绷了脸,身后的老太监陪笑着插了句话:“殿下,别怨老奴多嘴,话可不是这么说,太子登了位,不拿您怎么着,就把您的封地从太原往韶州那么一改,您乐意吗?”

晋王脸色一变,他在读书上废材,但毕竟是皇子之尊,在皇帝身边长大,该有的知识并不少。

这韶州位于广东,多瘴疠虫媒,本为晋王的某个皇叔祖之封地,就因那里环境太过恶劣,皇叔祖作为龙子凤孙吃不了那个苦,先帝在时写了无数封折子上京诉苦,最终把潜心修道的先帝烦到受不了,于百忙中给这位皇叔祖另圈了个封地,才算了事了。

“儿臣知错。”晋王老实躬了身道歉。

皇帝缓了脸色:“这就对了,二郎,你和大郎间没有什么真格恩怨,不过是久不见面,过于生疏而已,等你们熟悉起来自然就好了。别的不要你多管,你能把这兄弟情分重新维系起来,就是对朕最好的孝敬了。”

晋王点点头,试探着道:“那皇爷,我把昨天打的山鸡送两只给皇兄去?”

皇帝想了想:“也送两只给万阁老罢。”

晋王先撇嘴:“我可不喜欢那老贼,皇爷当年在金陵那么难,他尸位素餐,一句话也没替皇爷说过,这会儿自己位子坐不稳了,才巴巴跑出来,就是替我说了话我也不稀罕。”

又道,“再说他要留我一直在京呢,我再给他送东西,皇兄知道了不会多想吧?”

皇帝摇头,指点他道:“你说的顾虑有理,但你该再多想一层,你送了万阁老东西,朕就不必再赏他了。”

晋王没懂:“可皇爷,这样皇兄不还是会误以为我想赖在京里不走,所以才去和万阁老做一伙吗?”

“这是你想赖就能赖成的吗?”皇帝道,“终究决定在朕这里,明日早朝,朕会宣布你王府建成后就会就藩,朕的决议,比你那点小心思可重要多了。”

晋王仍旧糊涂着:“我知道皇爷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皇帝望着殿顶不语。